等一应套词毕,那掌柜便将把戏规矩细细道来。

    想来诸君该知我朱雀楼的规矩,年年生好彩,自是能者得之,得者不骄,失者亦不打紧,今日吃喝全免,博众一乐。掌柜的笑颜一展,甚是讨喜,说是请君宴饮,但仍有不少豪绅自楼上投去打赏钱。

    掌柜的两袖一甩,次第接来,分文不少全掷进了花篮中:多谢,多谢!篮中所得,会添给花神庙作香油钱。

    有急性子等不得那一来二去,张口套问:快说,什么题!老子已经等不及!

    壮士莫慌!掌柜的援手一引,指向楼中左侧,立时三五个跑腿子搬来盛满花卉的大萝筐,这第一局为分花,和五月五的斗百草类似,桌前有纸笔,将花类一一填上,放入那只盲盒中,自有人计数,多者胜,取前十。

    他话音一落,场中响起悉窣的交谈声。

    他奶奶的,老子哪里会认花,辣手摧花还差不多!

    哎哟哟,这题可是为区区量身所做,别的不说,西口市到新桥附近的花楼姑娘,区区全能数出,什么牡丹、海棠、杜鹃、含笑

    有几个武人很是不忿,一跃上台,操着流星锤便想给那花筐桌案砸了个稀巴烂,可惜人还没落地,便给那八面玲珑的掌柜不当声色挡了开去,一时间,楼中四角的护卫腾身上,将人扭住,扫地出门。

    趁着人群大开大合,双鲤向往里头挤,可惜来这儿的不少都是熟客,眼力劲好着呢,防东防西怕被钻空子,那速度是堪比草上灵鹊,哪怕一丝缝,也能瞬息给填满。连着两轮愣是没给塞进去,气得她鼻血喷涌。

    老头招手,把委屈巴巴的小姑娘唤过来,宠溺地拍了拍头:哟,这就上火了?说着,还从怀中摸出一团布,展开,取下两片银丹草叶给她消火。

    双鲤没嫌弃,往舌苔上一含。

    老头很满意,随口又道:还在为没挤进去窝气?

    双鲤嘴巴一瘪,快哭出声:不是,方才不晓得谁放屁!她个子不高,挤在一群大老爷们儿中间,不是闻屁,就是闻腋臭。

    几人闻言,都憋不住笑,公羊月更是伸手拉拽她的兜帽,将人提起来,挖苦道:叫你不好好吃饭,没个子长了吧!

    老头收起草编粽叶,留了一只成品蚂蚱给双鲤。

    晁晨问价:怎么卖?

    老头看了他一眼,招手把人全喊上:算价?跟我来。晁晨眼前一亮,跟上去,也不多嘴,就安心随他七拐八绕,最后在一侧门前停下。

    手还没碰着门环,里头的人像生着顺风耳般,听得动静,先拉开了闸。门里当先出来的却不是人,而是一破板车,上头载满大桶,捂着盖子,周身全是油水。

    小雍,送泔水呢?

    老头在门前等了等,一个驼背佝偻着身子,提着最后两只大桶走出来,约莫是不曾想到塞了六七人在门前,乍一看十几只脚,吓得他哆嗦抬头,露出凌乱如狮毛般的长发,和畏葸闪躲的目光。

    别怕。老头呵呵一笑。

    送泔水的小子双颊也跟着挂上憨厚的笑容,嘴角咧得老高,整片肌肉上推,皱成一片一片,总之不像正常人会做的表情。

    双鲤目光粘在人身上,还欲多看一眼,但那老头已扶着她双肩往里走,路上几个后厨的帮工干活路过,都恭顺地喊了一声唐工。

    喏,从这里进去,穿过一条窄廊,就能到大堂。老头指路,打发几人别给他碍眼。

    等他们掀开竹帘进到楼内时,那分花局已过半。

    这会子再去凑热闹,无头无尾不圆满,倒是缺了几分味道而流于俗态,于是几人盯着空位下脚,寻一坐席,在旁观望,反正他们来此也只是想瞧看瞧看朱雀楼,至于把戏彩头不过是有幸撞上。

    有则庆幸,无亦澹然。

    春日的活动,带的人面庞上也生了三分暖意,人人皆是笑逐颜开,即便挑着花筐里的娇花翻来覆去把看却着不下半个字,至多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叹息,还染不上丧气。门前的人如走马,鱼贯入场,次第散去,纵观一览,当中还混着几个眼熟的影子。

    待铜锣敲定,第一轮分胜负,楼中掌柜安排了三俩伶人走过场,拿着小锣抱着琵琶,说唱那历史风云与江湖侠义。

    此一时,说的正是谢都督淝水大破敌,八公山下草木皆兵。

    从怀帝被俘至今,晋国在战场上多是憋屈挨打,好容易一回大捷,自是津津乐道,只听那细嗓子刚开,方唱了一句定场诗,下头鼓掌的,喝彩的,张罗吆喝的便成片来,一时声震如响雷。

    都说入乡随俗,公羊月一行没哪位是江南土生土长,因而听得格外认真,便是向来略有些刚愎自用拓跋珪,在听得那冲锋陷阵的北府兵主谢玄与稳坐庙堂之上的谢太傅谢安的小传时,也不免低头,露出赞许。

    江左人杰地灵,确有些将才,但仅此还不够。拓跋珪以指叩桌,那一声叹息轻散入众宾的喧嚣之中。他没有再续下去,至于缺什么,又为何不够,真要论及,便是长篇国策,不是寻常人能够得着的。

    崔浩向来听多言少,不开口,只斟了杯薄酒送至唇边。这时余光掠开,将好瞅见一人闻声,正向此处瞥看。

    那人正是离之近的崔叹凤。

    崔大夫举杯一祝,将那清香甘冽的米酒灌下肚,随后放下幕离上的白纱,垂首盯着膝盖,露出一抹憾色

    腐朽的江左朝廷,全靠簪缨之家的风流名士续命,可现在来看,当轴陨落,兵主亡故,奸臣当道,只怕名士之骨不得擎,再也撑不住摇摇欲坠的天幕。

    但只有巨兽倒下,才可有分食之机会。

    良久后,他抿唇,嘴角竟勾起一抹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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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5章

    堂中再起一声拍板惊心, 还沉浸在往事中的众看官当即昂头,掌柜抱拳而出,说了几句套话宽慰, 又讲了几句趣话逗乐, 最后将胜者字纸挂在承重柱上列示, 既显示公平,又方便公布。

    下头的人已坐不住, 抢声问道:那第二局又比甚么?

    慢来!掌柜的下巴肥肉一颠, 兜着个喜庆的笑,抬手安抚, 这第二局嘛, 比的正是投壶!

    投壶?

    几十上百双眼珠子盯着那胖手,见其连拍三下, 背后的红绸缎落下, 显出整齐摆放的一排细口陶壶。

    随后一声悉窣, 二楼飞出细绳横贯楼台,而绳索一振, 落下串缀其上的各异花卉。

    掌柜的亲自取出一支羽箭, 站在划定的位置, 瞄准一扔, 箭头穿过红花,一块落入壶中:箭中而花不中, 不作数, 箭中花亦中,根据难度分筹, 且若花有损,那可不好意思, 筹数减半。

    他话音一落,堂中议论开,如同烧沸的水,没曾想这投壶还能这般玩。方才闹脾气的武人此刻尽皆扼腕叹息,怨怪这好事落在了后头,而过了分花局的几个文士,则心有戚戚鸣不平,对他们来说,怎么比得过江湖高手!

    想出这把戏的人自是也将各种可能考虑在内,因而那掌柜明言开始前,又追加了一句:大当家的发话,这一局,各凭本事,全不许动用武技与内力。

    话都讲到这份上,也只能是听天由命,几个文士略有些自暴自弃,便挽着袖子先上场,次第试了试。

    那系花的丝线没有想像中的坚硬,准头和手感稍好的,借着飞箭的余力,也能将花朵撞落,只是是否落入壶中,却需得多上几分巧劲,心里头多打算盘。眼瞅着过了大半的人,好的能中三花,拿个五筹沾沾自喜,差点的投了个光腚,略有些臊面子。

    第六人下场后,后场未续,掌柜的出面来看,亲自询问:还有谁?

    我来!

    一男子长身而起,边拿桑麻扭成的绳子束袖,边往前行,公羊月等人抬眸望去,见其铮铮风貌,可不正是昨夜青溪桥一别的刘裕。

    拓跋珪不迭坐直身子,饶有兴味地翘首盼看:是他!仔细想来,倒也是不意外,欠债之人,自是想方设法得还上,赌快钱这条路断绝后,也就看着朱雀楼大当家留下这彩头能给人碰碰运气。

    丁二塞在人堆里,手舞足蹈乱蹦跳:刘哥,中他个满贯!

    刘裕朝他扬了扬下巴,回身去取长箭,余光扫过堂下,将好瞥见正襟危坐的拓跋珪,不由愣怔,手头掂量箭杆的动作一顿,良久后才呵笑一声,背过身去,冲着那花帘挥手。

    就在这时,门前飞来一道跋扈的男声

    小爷我还没上手,是哪个不长眼的先出头?

    闻声,满座扭头看去,只见门前观戏的人往两侧散开,现出一行三人,当中两位公子,在前一持刀护卫。说话的是左手那位,身着绫罗,腰缠着一卷皮鞭,开口时单手叉腰,两眼一眯,昂首尽是蔑视,嘴角下瘪,满脸写着不高兴。

    闪开闪开,他一面上手赶人,一面对着那护卫叱骂,铁憨子,开道不会?

    他那护卫不知是真憨还是心善,不想挤着旁人,不仅没暴力驱赶,反倒在那逼仄的地方东躲西跳,行走得极不顺畅,气得他径自上拳。

    好在那跋扈子的同伴还算个良心人,将其手腕按住,肃容摆首阻拦道:阿泓,不可。

    王泓冷哼一声,收了拳头,嘟囔着:旁人下过脚的地方,我还嫌脏!越想越是觉得没出够风头,心里头憋得慌,于是又把外头牛车边上跟着的下人招呼进来,左右清场,留足位置。

    见人越是敢怒不敢言,他越是得意嚣张,还故意掸了掸衣袍,像怕沾上臭汗腋气一般,独独显他如清莲不染尘埃。

    这般作态,即使想装睁眼瞎忍一时平静的,也觉得冒犯轻贱,打心眼里不满,因而私语渐起,攀谈中多是议论来者身份

    这你都不知道,太原王氏的公子,他爹王国宝可是当朝中书令,威盛一时!

    还不止呢,他娘乃陈留谢氏,太傅谢安之女,而他的堂姑姑更不得了,是会稽王明媒正娶的王妃,谁不知道老皇帝死后,会稽王摄政,大权在握,惹不得,可惹不得哟!

    所谓民不与官斗,这显赫身份往那一摆,掌柜的也觉着棘手,便亲自过来招待,仔细陪着笑脸:王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今儿既过来,怎不着人只会一声,方才小的也好留出上好的雅间。

    怎的,不知会便不能来?王泓乜斜一眼。

    掌柜的再度拱手:自然不是。说完,找来个机灵的跑腿童子,让他上楼去收拾一间舒适的屋子。哪知王泓听了去,偏不要,现下就想扎根大堂,说白了,便是冲着那把戏而来,要论吃喝玩乐,建康城中还有谁能比过他。

    这

    掌柜的环顾一圈,脸色惨白。这大堂不说杂乱,便是此刻座无虚席,连下脚的地方也无,哪里还腾得出位置给他宽坐?见其为难,刘裕心有体谅,便摆摆袖子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反正这投壶不中,再待这儿也毫无意义。

    王泓施施然走过去,嫌恶地踹了一脚地上的竹席,着人送来个锦织团垫,并不承情,倒是随他一道的另一公子,朝刘裕作揖礼,谢他慷慨。

    丁二瞧得顺眼不少,忙拉着身旁人问:这又是谁?

    秘书丞,王谧。

    一听姓王,丁二不由嘘声:也是王家的人呐。

    却不曾想身边的大哥连连摇头,急声解释:此王氏非彼王氏,这是琅琊王氏的公子,他的祖父王导和叔祖父王敦,便是王与马,共天下的那个王!

    那人说得激动,唾沫星子横飞,就近一老头像是见惯风雨的,忙提点道:大庭广众,人多眼杂,你再大声点,明个脑袋就搬家!不不不,搬家都不止,保不准要夷三族!那个王敦,当年想废帝新立,带兵反叛,攻入建康,那可是逆贼!

    丁二常年住在北方,若非大旱,也不会冒死渡过淮水,逃难归晋,一听这天子脚下还有这么多说不得的秘辛,赶忙把嘴巴闭紧。

    王谧已过而立之年,行为举止显然更为稳重,谢安当年虽然很看不上女婿王国宝,但对这个外孙还未弃之不理,因而靠着当轴处中的关系,相了好几个晚辈教导,因而王泓虽骄狂,但却还算不上寡廉鲜耻之辈。

    阿泓,坐。

    王泓果真乖乖坐下,只是两股刚沾着垫子,人又立刻蹦跳起来,挽着袖子冲上去:等等,我还没投壶呐。

    刘裕却是挺直腰板分寸不让,他本就孑然一人,自是不畏强权:方才分花,好似并未瞧见阁下,不知上头所挂,哪一张为君之墨宝?说着,他抬手朝柱上一指,满座宾客目光皆随之抬望,一时间,都坐直身子盼着好戏。

    哪想到王泓竟真有过墙梯。

    只见他浓眉一挑,走上前去,揭下第四张薄纸条,提拎着一角向众人展示,最后指着纸后的落款

    睁大眼睛瞧清楚了,不是王泓又是谁?

    堂中死寂,刘裕亦不由蹙眉,将手中的长箭捏得咯吱作响。双鲤不是第一个明悟过来的人,却快嘴先道:代写?作弊!

    声一发,周围人次第恍然,也跟着议论纷纷,是既愤怒不平,又惊惧骇然。

    王泓站在前头,耳朵好使,几个粗人没管住声量,字词竞相往耳蜗里乱钻,他不觉得羞赧,反倒为眼前人牙痒痒又束手无策的反应而洋洋得意,干脆捏着那张香檀木纸往坐席间不断走动:看看,都给小爷好好看清楚,没话说了吧!

    座中噤声,王泓不由大笑,他笑时正好停驻在公羊月跟前,后者看他挺肚叉腰,放下手中小杯,随口讽道:哟,几个月的身子,男孩女孩?

    谁啊,会不会说话!

    王泓大惊,怒目瞪去,公羊月回视,眸中煞气重,杀得那少年公子直缩脖子。瞧他吃瘪,霎时满堂哄笑,身边好几位认出公羊月身份,可苦于他功夫的江湖中人也觉得舒坦,想来恶人还须恶人磨。

    稚远兄。

    崔叹凤起身,掀开幕离,冲紧随其后的王谧问安,王谧乃其故交,这些年听洞庭那边的人说,崔郎云游天下,是以未曾想能在建康一晤,脸上不禁露出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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