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脱胎换骨毫不夸张,晁晨精力已然抽空,强撑着最后一丝劲想收手,却被公羊月强硬拦下。

    放放手啊。

    晁晨抖着唇,努力想发出声音,可嗓子却像被堵住一般,根本不受他的控制,他只能感受着雄浑的内力源源不断过入他体内。

    武者,武者,一生最难舍的便是一身武艺,公羊月竟然如此轻而易举便舍了一半给自己。

    晁晨泪眼婆娑,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公羊月话中的含义。那么骄傲的人,不肯服软,不肯妥协,不肯放过自己的桀骜不驯的人呀,他把这辈子所有的人温柔都给了自己。

    我喜欢的人那么优秀,他应该继续优秀。

    不,不!

    晁晨力竭,展开双臂拼命去扑那个影子,在抱住那具虚弱的身体时,他感觉到温热的血落到自己的脸上。

    一抬头,公羊月含笑冲他,无力地用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似是想将他揉到骨血中,晁晨嘘声一叹,两眼翻白,晕倒在公羊月的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稳住(裹紧小被子瑟瑟发抖

    第213章

    温暖的海风拂面来, 带着腥咸的气息,公羊月坐在风崖前,背靠石壁, 低头拨了拨枕在腿上的人的头发, 眉宇间夹杂着三分疲态。

    一滴汗顺着下巴滚落, 淌在晁晨眉心。

    晁晨醒转,双目无焦, 脑中茫然, 直到余光瞥见那喉结一滚,这才猛地攀住公羊月的胳膊, 急迫地想要坐起。

    公羊月一掌压在他肩井穴上, 将人按了回去。

    晁晨继续挣扎,没成功, 干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也不知赌的哪门子气。公羊月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兀自眺望海天一线,偶尔将手指穿过晁晨的头发绞了又绞。

    嘶

    手上力道有失, 头皮骤然生疼, 晁晨下意识转头, 但想想又不服气, 咬牙抄着双手,继续背对而卧, 心绪反反复复:

    洗筋伐髓如此凶险, 做决定前,他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 可曾想同我商量?我宁愿一辈子是个废人,也不想教他身处危险之中。

    公羊月还是缄默无话。

    晁晨思前想后渐渐冷静下来, 察觉异样,这会子换他如坐针毡。他知道以公羊月的江湖经验与阅历,即便此地静谧无扰,适合行功,但眼下崔叹凤才暴露身份死在长安,身边或许还有更多未知的敌人环伺,绝不是最佳的时机。

    如此损耗功力,绝非短时日便能补回。

    为什么?

    为什么?

    不合时宜却毅然决然,他究竟在想什么?有什么打算?

    晁晨后脊椎发凉,心里不由生出许多骇人的念头,他忙狠掐了自己一把,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揣度。

    公羊月捕捉到他的小动作,将他自虐的手抓住。

    晁晨顺势反握住,翻过身定定地看着他。那个从没在人前表现出一丝一毫怯懦的剑客,眼中全然见风雪与苍白。

    晁晨焦急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公羊月用指节蹭了蹭他的脸,把目光别向远方,这才幽幽张口,打消他的疑惑:我不希望你有事,不希望你有一天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为什么突然

    晁晨,双鲤死了。

    晁晨猛然地站起身,又惊又气,浑身止不住颤抖:是谁谁干的?公羊月像具毫无生气的傀儡木偶,曲卷双腿,将两臂木然地挂在膝盖上,目光落在指头上反复搓捻着的那株白花上。

    杀人偿命!走!

    晁晨拉了一把没拉动,不自觉蓄了内劲,又使了一次力。这次,公羊月有了反应,但他也攒了内功,竟和自己较起劲来。

    呵。

    耳廓里传来一声冷笑,晁晨觉着莫名奇妙,脱口向他质疑:你笑然而话刚涌出嗓子眼,却见公羊月慢慢抬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过来,没有半点温度。

    是怀疑,是探究,是难以置信,是嘲弄。

    一瞬间,晁晨头皮发麻:你,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气氛忽然沉重。

    公羊月向石窟顶上张望,只要屏息静听,便能听见数道脚步声正向此地汇集,那声音细而整齐,步子间的间隔被拉长,像是来人故意放缓,显然有备而来。

    这个时候,来的人会是谁?

    紧接着是一声哨子响,直冲九霄。

    晁晨双目一眦,忽然明白,是风骑,风骑传音哨!

    他跳起来,当即紧握住公羊月的手腕,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往外拖拽,嘴唇紧咬,咬出血红:跟我走!公羊月,跟我走!青州在国境之外,风骑绝不该现身此地,他们的到来即便不是灾难,对公羊月来说,也是威胁。

    我能保护他,我一定能保护他!

    晁晨在心里祷念,但祈祷被公羊月甩开的动作打断,他身子发僵,脸色瞬间惨白。瞧那模样,公羊月又心疼后悔,于是往他肩上拍了拍,摇头道:还不是时候,晁晨。

    晁晨抗拒地摇头:你信我,信我!

    足音越来越近,像是猜准他们的位置,故意停在二人头顶,随后响起兵器整齐落地的脆声,那是列阵的序幕。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观,小路与硖道应是未被发现,人暂时找不到此地,可若他们驻守下,除非跳海,否则生死只有一条路。

    来的会是谁?

    显然不可能是玉夫人,那么是跳珠馆秦喻?秦喻和公羊月在南五岭有旧仇,两人相见,或许不妙;那是玉英馆的阚如?阚如脾气软,倒是好说话,只是她很少管闲事,驱策风骑不像是她的所为;那是琼芳馆的裴大哥?他性子莽直,做人向来非黑即白,若是教他认出公羊月,只怕立时便要动手打起来

    那

    不,这些人都不会来,除非玉夫人向他们透露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但玉参差做事牢靠,她既已问过自己的意愿,是绝不会违背诺言,那么其实只有一种可能,能如此清晰的知道他们的踪迹的,只有敌人。

    他能听出风骑的哨音,纵横江湖多年的公羊月,真的一无所知么?就算他不知道,打从龙坤斗墓暴露时开始,想必他已心存芥蒂。

    晁晨根本不敢看公羊月的眼睛,这石窟是自己带他来的,东海之约也是自己飞鸟传信,现在来的是拏云台的人,怎么看都像是他故意为之,要来个瓮中捉鳖。他害怕,怕公羊月不信他,怕他来一句晁晨,你藏得够深,更怕自己从今以后会彻底失去他。

    你信我,信我

    公羊月上前一步:那你信我吗?

    就在晁晨还未反应过来是何用意时,公羊月猛地按住他的脖子,向前一倾,在他唇瓣上狠狠一咬。晁晨吃痛,向后仰,但那只手牢牢将他锁住,只能和着血腥,任由那唇瓣贴近辗转,凶狠又温柔。

    挣不脱逃不掉,晁晨睁着眼睛不敢喘息,公羊月收敛脾气,已经很久未曾喜怒无常,眼下这情景,教他根本无法分辨,这情绪中藏着的是恨,是怨,是无奈,是紧张,还是无能为力的欢喜。

    公羊月!

    晁晨推了一把,公羊月双目迷醉,稍稍将唇齿挪开,贴着他嘴角轻啄,闷声又问了一遍:晁晨,你信我吗?

    我几时不信你晁晨小声嘟囔。

    公羊月以几乎不可耳闻的声音叹了句那就好,而后目光越过晁晨,定定看着他们进入的硖道口,眸中闪过一丝狠戾,趁晁晨不备,拔出那柄自己赠予而他随身携带的狼骨刀,向着自己心窝狠狠一插。

    你做甚

    晁晨,为什么不动手?下不去手?你带这么多人来,不就是要杀我么?公羊月声量骤然拔高,冷冷一笑,双鲤死了,下一个是我?诛杀逆贼,好一个诛杀逆贼!既下不了手,我帮你!

    不,不是,是

    晁晨气得发抖,惊呼着上前夺刀,公羊月猛地按住他的手,将染血的骨刀带出,向后倾倒,失足落下风崖。

    白浪溅起,不过是眨眼功夫。

    晁晨半点没犹豫,前扑想跟他一并跃下,硖石口冲出人来,轻功一展,向前将他拖住,洗筋伐髓后的他虚弱得根本无力挣扎,只能任由自己被拉坐在地。

    君上,您没事吧?苏无的目光紧锁在那柄刀上。

    晁晨奋袂,嫌恶地扫了一把,连扑带爬往崖边奔,后来的风骑钻入洞窟,瞧见这一幕又被苏无一个眼神杀回去,只能隔着石壁禀报:崖下无路,水上飘红,现在浪子很大,不知会被冲到何处。

    苏无露出欣慰的笑容,同风骑一道,小退后单膝着地,抱拳道:君上,属下来接您返回拏云台,会稽王那边

    晁晨握着公羊月的血,坐在藤蔓白花间痴笑,这么久了,久到他都快忘记,自己真实的身份。

    淝水之战结束后的第二年,那一年,晁晨整十二岁,因为海难惨失怙恃,早早便独立扛起整个家,在东牟郡附近打渔为生。

    因为一次飓风,船行偏离航道,飘入一座临海的崖山石窟之中躲避倾覆。

    风浪滔天,暴雨连下三日不止,没有铁锚,光靠绳子船只根本拴不住,没坚持过一晚,便给浪子卷在礁石上打了个粉碎。

    食不果腹的他不得不爬入石窟寻求生机,机缘巧合之下跌入龙昆斗墓。

    那地宫之大,藏物无数,对于一个连青州都没出过的渔家少年,可谓骇然,简直不敢想象。要换作别的江湖客,早心花怒放,但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如果没有食物,不出七日,他也只是骨骸一具。

    揣着保命的念头,身外之物他一概未取,只拿了两本书册秘籍,一本内功心法,名为四望山河,一本刀谱,名为鲸饮刀。刀谱上压着一柄落灰的细口直刀,为作防身,也被一并携之。

    说来好笑,庾麟州在沧海上所悟的绝世功法,落到这个十二岁少年眼里,选择的原因只是因为名字有趣

    望山河是心中夙愿,孑然一身的他早想离开海边渔村这鬼地方,而鲸饮则是因为意向霸气,海边的老渔民曾说过,苍茫之下生巨鲸,鲸吞海落,气势勃然,他想这功夫学会定然厉害,兴许能劈石开山,自己也就不用留在这里当饿殍。

    许是天资聪慧,亦或是鸿运高照,在饿死之前,晁晨当真练会了那刀法,不过没有如他最初设想那般,以蛮力破开出口,而是因习练武功后胆气壮足,在地宫里摸索探寻起来,最后找到机关脱困。

    逃出生天那日,他在海边救了两个人,北上访友的缠风剑曹始音以及后来的雪友居士苏无,此二人都在飓风中落海,就着舢板漂流,来到海湾。

    曹始音是个武痴,一眼瞧出少年手里的宝刀,邀他武斗,晁晨几次借口推脱都没能成功,只能迎战。

    这一战,挫败了小有名气而心高气傲的缠风剑。

    苏无开始注意到这个不懂藏拙,不谙世事又忠勇正直的少年,稍一套话,便道出奇遇,苏无心知他或已继承那位武林至尊的衣钵,于是出言游说晁晨往南朝建功立业,拯救深受战火荼毒的北地流民。

    谢氏因胜仗权势如日中天,在外贼自乱,江左安定的情况下,司马家的皇帝开始打起别的主意。

    太元十三年(388),北府兵主谢玄逝世,忌惮谢氏的会稽王司马道子渐渐崭露头角,几人一拍即合,在苏无的撮合与极力扶持下,晁晨受皇命册封,至于这空有名头而无实地的封号,不过是因为晁晨十分羡慕先秦时四公子之一的平原君门下食客三千,所以才以其曾经的封地东武城为名。

    少年本就眼皮浅心气高,加诸一入建康,耳旁多是天资英豪的夸谈,眼见又皆为世家子的意气,难得机遇,自是想彻头彻尾摆脱过去。

    于是,他苦学琴棋书画,每日除去静坐拏云台后山观风望气修那山河道,便是在苦读诗书,研习经法,与人清谈。他忌讳又渴盼,有朝一日能撕去渔家子的卑贱身份,因为虚荣与自尊,他给自己捏造了郡望族号,自称晁氏后人,好像那样便能不输簪缨子弟,便能与氏族平起平坐。

    至于拏云台的事务,早扔给了苏无与玉参差。

    太元十五年(390),公羊月叛出剑谷,混在千秋殿里作了个挂名杀手,接了几单生意后,江湖上渐显声威。就在流言满天飞时,他又顶风携剑,剑挑跳脚最恨,骂得最凶的江南四十八使剑人家。

    这四十八庄里,有位资历极老的剑术大家,老爷子姓史,名鸣生,是个地地道道的闽越人,一直生活在冶城附近。

    史鸣生除了剑术耍得不错外,对铁石金器冶炼也造诣非凡,因此一道贡献,常被江湖人尊道一声小欧冶子,又加上淝水一战时,为相家庄女庄主相雪邀请,前往北府大营,出力锻造军用兵器,和以木械机关著称的公输府形成互补,因而,虽一生无功名爵位,但史老爷子深受闽越几地人民爱戴。

    与公羊月一战,史鸣生落败,还生出一道凡之过处,不许冠剑的规矩。与剑为生的老爷子大受刺激,固执不肯罢剑,终日郁郁,最后在屏山下引剑自刎。

    那会子,公羊月在江南的口风本就糟糕,街头巷尾一辗转,添油加醋那是给说成了牛鬼蛇神,好些吃了败仗落面子又心有不甘的庄主,便哭到晁晨面前,希望东武君能替他们讨还公道,除此恶人。

    当苏无将收集所获,公羊月为非作歹的证据摆在他面前时,这才会有东湖暴雨夜那一场从此改变两人命运的相遇。

    作者有话要说:

    前情至此全部解释清楚2333

    第214章

    你怎会来青州?

    晁晨坐在马车里, 掀开竹帘,将目光放空长天之外,始终不肯瞧身侧的苏无一眼, 几番纠结措辞之下, 就差指着他鼻子问谁通知你的, 但他终是没选择那般直白的口吻,独自将那份不舒服担着。

    苏无年岁长, 从前看晁晨举手投足的少年气便多有包容, 如今也只当一如既往,便淡淡道:属下和裴兄弟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君上, 东湖夜雨,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好在得天眷怜, 拏云台势力更盛从前, 分出去的人手回禀说从长安往青州有面似者, 这才领人来瞧看,君上能安康归来, 属下倍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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