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猞猁这一宿忙坏了,几进几出,又是找水,又是拾柴禾、捡野果,脚不沾地。
    小椿则支着额头发呆走神。
    不知道今夜的白石河镇会是什么状况,她的法力已支撑不住所有人的白栎壳,那群红豺必然回城搅风搅雨去了。
    这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可那头猞猁看着倒挺淡定的,也不见他担心自个儿的弟弟,“嗐,我们兄弟俩心意相通,他若出了事,我这边必有所觉,如今啥事儿没有,那他肯定安全。”
    真要不安全,你回去也来不及了啊。
    她暗自腹诽,又转目去看嬴舟。
    大概是白栎果渐渐有了作用,他脸色好看许多,没此前那么苍白憔悴了。
    火焰烧着柴哔啵而响,跳跃的光打在嬴舟面颊上,眉宇间的痛苦之色眼瞧着散去不少。
    小椿托起腮,无所事事地卷着自己的头发把玩。
    目光不自觉地,就从少年的眉目辗转移到了他的耳朵上。
    嬴舟半兽化时发丝是偏灰的,与犬耳的颜色相得益彰,那耳上的毛又细又软,还有些长,流苏似的光滑且亮。
    她之前摸过,手感至今很难忘,当下就还想再摸一次。
    毛色灰白的耳朵在她手没靠近之前似有所感地扇动了一下,本能地往后别去,想要躲开。
    小椿用指腹轻轻捏住——薄得几乎能感觉到骨头。
    滑软细腻,比绸缎还舒服。
    她把那扇耳朵掀起来,后者很快又垂下去,掀起来,又垂下去,玩得不亦乐乎。
    而就在此时,嬴舟的身侧隐有淡淡的,燃着火苗的光倏忽在其轮廓间亮了亮。
    小椿怔愣地瞧着他的体型随之缩小,再缩小,满眼地呆如木鸡。
    大猞猁在不远处看火,余光瞥到了,有些见怪不怪地拿棍子捅捅干柴,小声地自言自语:“我说吧,叭儿狗。”
    小椿趴在石台边上,两腿近乎是跪着的,双目眼巴巴地注视着对面那一团灰白细长的毛茸茸,险些放出光来。
    啊,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啊!
    *
    寅时。
    漫天银河斗转星移,玉轮又重归于满。
    嬴舟睁开眼时,望见左右熟悉的城郊之景,就知晓日子又翻过了一篇。
    他刚要支着手肘撑起身,旁边冷不防凑过来一颗脑袋,小椿抱着她的盆儿兴冲冲地打量:“嬴舟,你醒啦?”
    “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哪儿疼吗?”
    听得她这样问,嬴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昏睡前好像是和什么人打斗了一场,还受了重伤。
    他脑子里的记忆支离破碎,拼凑得略显缓慢。
    等辗转恢复了思绪,才猛然一个激灵,用手去摸胸膛的血窟窿,接着再摸至膝头。
    伤处光滑平整,不疼不痒,连疤痕也未留下,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筋骨舒健,比之从前更灵活有力了,好似脱胎换骨重活了一回。
    “我记得那只豺给我下的是‘爆裂蛊’,你连这也能治?怎么办到的?”
    嬴舟是打心底里惊讶,惊中又带着喜,着实意想不到。
    小椿眼睛亮晶晶地点头,“其实很简单,我给你吃了一颗自己结的果子。”
    嬴舟:“果子?”
    “嗯。”她如实解释,“我每年总有那么几天会结这种橡果,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反正不用也要掉下来烂掉。”
    嬴舟:“……”
    不知为什么,他联想到了某种不是很妙的东西。
    “原本还担心这两日妖力不济,能不能治好你呢。”她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所幸没问题。”
    小椿说完,反倒有几分遗憾地捧起脸,在心里感慨:
    不如说是好得太快了,兽化只持续了小半个时辰,要是再长点就好了,自己还没有摸够呢。
    嬴舟全身的毛一炸,瞬间扭头盯着她,眸中铺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小椿:“???”
    被看了个莫名其妙,小椿一头雾水地眨眼,“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抓脖颈,以为是自己大病初愈,出现了幻听。
    “嗯,没事就好!”后者抡起胳膊活动了一圈,信心满满,“我们也要快些回城里去,万一那头红豺带着他的手下大开杀戒就糟了。”
    “唔……”嬴舟犹自迟疑着,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想了想,又问她,“我昏睡时,有现出原形吗?”
    对方倒也老实:“有啊。”
    他语气漫不经心:“你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小椿立即正色:“当然没有,我可是一个有素养的大夫,你怎能这样想我!”
    而另一个声音在他脑中随之响起:“嘿嘿,骗你的。”
    嬴舟:“……”
    看不出来,这丫头还有两幅面孔呢。
    反常的变化也不知因何而起,嬴舟不禁揣测会否是自己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莫非是解蛊的后遗症?
    回城路上,他一句话没说,索性专注地屏息凝神,看看还能不能听到些别的。
    然而来来去去都只有小椿一人的心声。
    她嘴里在计划安排:“我们一会儿就别进城了吧?以免被蓟进的人发现,不妨先去司马家附近瞧一瞧好歹,再做打算。”
    心中却热闹非凡地编排着大戏:好饿啊,好想吃梅花包子、文思豆腐、芙蓉蛋、鸡笋粥、红烧狮子头、小鸡炖蘑菇……嗯,什么味儿?啊,是木芙蓉,开得这么勉强,八成活不到明年了,不过花瓣还是很饱满的,如果修炼成精,多半是个女妖……女妖,白玉京教的那词怎么唱来着?哦,不堪回首,东风还又,野花开暮春时候。
    她还哼哼起来了。
    最后跟上一句:这盆有点沉。
    唉,嬴舟病恹恹的,也不好意思叫他替我拿。
    他默了默,近前来把花盆接到了自己怀里,“我来吧。”
    这善解人意的体贴降临得过于突然,小椿懵而迷惘地望着他:“哦……”
    *
    白石河城西北的司马家院外,天堪堪放亮,蓟进便大着嗓门开始妖言惑众。
    被他吩咐聚集于此的群妖们脸上尤显怀疑,其中当属司马扬最谨慎,从始至终深锁眉头。
    “你说嬴公子与小椿姑娘找到了结界的出口?那他们如何不自行前来告知,还要由你传话?”
    “我不是已经说了么?”红豺倒也面不改色,“要维持传送的法阵需得两只大妖合力,这不,我的几个兄弟还留下帮忙了。”
    他环顾人群,将这些妖的反应尽收眼底,似乎在自己预料之中,并不怯场,“知道片面之词诸位可能不信。”
    蓟进招呼手下,后者赶紧捧来陶盆一个,“故而嬴舟公子特地吩咐我带上此物——小椿姑娘的本命树苗,这样,你们总该相信了吧?”
    众人闻言,皆探头往前凑了凑,仔细端详。
    这当然不是小椿的白栎苗,是蓟进在黑市里买来的避役(注:变色龙)尾巴变幻而成,寻常妖怪轻易无法勘破。
    都知晓此陶盆乃小椿走哪儿都带上的宝贝命根子,甫一祭出,人丛里确实有大半放松了警惕,开始将信将疑。
    蓟进立刻趁热打铁,“再者,你们皆有护身罩甲庇佑,能出什么意外?”
    他说完还添油加醋,“嬴舟公子曾言,传送法阵顶多坚持得了半日,晚了,可就没机会了。”
    此人深谙挑唆怂恿之道,一听出口行将关闭,便是有不那么信的也心生动摇。
    毕竟再要遇到厉害的大妖开启结界,不知还得等多少年月了。
    白栎壳破碎的动静十分细微,很明显在场的人并未发觉护甲消失一事。
    “那我……”
    一个声音正冒头,司马扬道了句“慢”,他越众而出,举手投足满是身为长者的冷静沉着,“不如先由老夫随你去法阵处,待与嬴公子商谈细节之后,再叫大家前来也不迟。”
    蓟进知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大大方方地一口答应:“行啊,老先生有所顾虑,应该的。”
    他是有备而来。
    大不了届时绑了司马扬,再用避役尾将手下变作他的模样就是了。
    蓟进抬手引路,一副闲话家常的态度,“都是为了能够早些出去,非常之期,我们红豺也愿意暂且放下干戈,同舟共济。谁真想在这里头呆一辈子啊?对吧……”
    他摆了个“请”的姿势,司马扬正行至蓟进十步外。
    忽然间,当空一束红光暴涨开,成天河之势笔直砸下,本就不算松软的泥地乍然受此冲击,登时四分五裂。
    四下里的妖们哗然一片。
    离得最近的司马扬二人不得不抬起胳膊遮挡风沙。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天怎么黑了?”
    待到亮光褪去,平地里烟尘滚滚弥漫视野,将红豺一行与群妖刚好泾渭分明地划开一条楚河汉界。
    定睛看时,只隐约瞧见那阴霾内显出两个模糊朦胧的身影。
    嬴舟单膝跪地,一只手松松搭在腿上,另一只手扶着一柄足有半个人高的巨剑。
    他抬眸望向蓟进时,脸上有一种注视猎物般的笑,然而笑意落到眼底里,又堆着满满的阴冷。
    司马扬喜出望外:“嬴、嬴公子!”
    红豺虽然惊讶,但明显还算镇定,人五人六地笔直而立,只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可他手底下的人就不那么能稳得住情绪了:“是你……你怎么还没死?!”
    小椿抱着花盆小跑到人群跟前,伸手往前方一指,张口便道:“别信他,他在食水里给大家下了‘爆裂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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