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嬴舟脱口而出,“为什么是半年……”
    老狼妖:“树苗毕竟只是临时的载体,连接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原身,而树的根茎深扎于地底,就注定了这样的牵连是有时效的,时间一到便会截断。或许不同的树精之间,因妖力的差异,时限上会有细微的区别,但都不会太长。”
    重久有些听不下去,上前一步质问,“老爷子,咱们库房里的珍稀药材不少啊?你每回喝多了带我们参观显摆,不都一口一个‘生死骨肉’,一口一个‘能解百毒’的吗?”
    “药材不是假的。”他耐着性子,好脾气地向后辈们解释,“但治疗树精和治疗我们兽类的妖怪不一样。”
    “捅上你一刀,给你吃口药,你能‘生死骨肉’;捅上树一刀,给它灌药水,它就能活过来了吗?树体和兽体本身便是天差地别,何况照你们所言,被天雷劈过的树,从中断裂,那可不是轻易就能死而复生的。”
    嬴舟站在那里,视线在小椿和大祭司身上不断辗转来回。
    偏她眉眼间竟没有一丝难过。
    太平静了。
    平静得让他不知所措……
    可她越不难过,他心里就越是翻江倒海地揪紧。
    ——“一定可以。”
    ——“狼族和犬族,能人异士很多的,总会找到办法,我会帮你想办法。”
    只剩几个月……
    她怎么可能只剩几个月。
    嬴舟突然无意识地攥紧拳头,筋骨在极大的力道下发出酸涩的声响。
    是狼族没用,狼族救不了她。
    九州之大,他不信找不到人能解决这个难题。
    小椿会好好活着。
    他会让她好好活下去……
    他……
    过于激愤的脑海里,一个人影倏忽冒了出来。
    “浮玉山。”
    嬴舟福至心灵的一震,“浮玉山的水!”
    他猛然抬头望向对面的老狼妖,“浮玉山的水永生不灭,可以催动树根再生!”
    大祭司明显也被他这嗓门惊到了,怔愣半晌才回过神,“亏得你还知道浮玉山啊,看样子的确是在山下学了不少东西。”
    说着他摸了摸下巴,眉头深锁地沉吟:“不过……浮玉山中的溪流人称‘不老泉’,饮不尽舀不干,作为滋养草木的活水,确实是最佳之选。”
    他吝啬地赞同道:“可以一试。”
    “啊……”
    重久却在得知这个结果后甚为头疼地摁住眉心,“‘不老泉’啊……”
    眼下已至腊月。
    从白於山出来,满打满算四个多月是有的,要在余下的百八十天里找到传说中的仙山圣水,时间还是很紧。
    嬴舟只盼着小椿修为深厚,能多撑一阵……撑到一年、两年最好。
    他自己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有方向就好,只要不是全无对策,就还有希望。
    他在心中燃起了一番斗志,然而一侧目时,身侧的小椿神色未变,仍旧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这般反应让嬴舟无端想起在白石河镇,目睹老杂役逝世后的情景。
    平日里,她的笑就是笑,哭就是哭,而当她面无表情时,嬴舟总觉得,这一时一瞬的小椿,内心深处远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平静。
    临着告辞前,她毫无征兆地一停滞,叫住了老祭司。
    “他……”
    “我是说,您认识的那位树精,如今怎么样了?”
    狼妖深邃的眼目锐利的凝望过来,那瞳孔漆黑沉寂,在过多的白眼衬托之下显得尤其冷峻。
    过了好一会儿,老者才波澜不兴地静静道:
    “他自尽了。”
    头顶的夜风顺着漩涡的缝隙打着旋拂过她面颊。
    细碎的枯叶草茎在鬓边的发梢上轻飘飘一扬。
    小椿定定的站在这场乍起的微风里。
    只听他话语不疾不徐:“死在自己的本体树前。”
    年迈的祭司依稀记得多年以后再去探访对方时的情形。
    空无一人的深山中,和风独自吹得温煦静谧,被树叶枝桠遮挡的阳光破碎地疏疏漏进密林,像一线线纤细的光柱。
    树精充盈的灵力,使得少年的躯体纵然过去数年也依然完好如新。
    彼时犹是青年人的大祭司拨开丛生的杂草走近那棵银杏树前,只见得年轻的草木之灵迎着山外的方向屈膝而跪,尖锐锋利的树桩从他背后,从他心口穿胸而过。
    他的脸居然还是仰着的,暖阳灿烂而柔软地透过枝叶缝隙打下来。
    而少年眉目安详,半身是厚重金黄的银杏。
    第54章 风雨(六)   我就是喜欢木头桩子怎么了……
    “我平生见过活得最长久的树精, 妖龄统共三千五百年。”待得小椿几人走后,老狼妖终于摸出了他的烟斗,慢条斯理地点上火, 边眯眼抽,边朝一旁的康乔闲话道, “到底还是没能抗住漫长时光的消磨。”
    他喷出一口烟,“尤其是经历大灾, 触发过自保能力的树妖,会比那些没出过深山的,更容易走向自我终结。”
    康乔在老爷子散漫的浓烟里问:“为什么?”
    老头“嗐”了一声, “重久啊……”
    康乔:“我是康乔, 大祭司。”
    他充耳不闻, 仍旧好整以暇地继续道:“狼族是群居兽类, 你或许对此不甚了解。
    “万物生灵一旦修成了人体, 与生俱来地就会向往热闹。不曾体会过人间繁华的草木,一旦尝过了红尘滋味,再想回归荒山, 可没那么容易……谁也不知道濒死而生的树种多久结一颗, 也不知道下一次的濒死几时能够到来。
    “守着无望一天天熬日子,这样的人,越是沉迷过去, 就越是苦痛将来。”
    一旁的年轻狼妖若有所思地低敛眼目,似乎仍在琢磨此间深意。
    很快, 她的另一个人格占据主导,笑得明朗还不忘讥讽她,“你当然不明白。”
    “若有哪日把你也孤身丢在世间,二三十年无人交谈, 那时你就懂了。”
    老祭司抽着烟斗自言自语,“偏生乔木只在灵气充裕,人迹罕至的山间才能开智;又得遭逢濒死之难才有机会走出深山。”
    他吐出一口长辈般的感慨,“树妖一族,大概生来就注定是场悲局吧。”
    康乔看着视线里的一杆纯铜的烟斗在桌角上轻轻一磕。
    “所以啊,寻常人若是在外面碰见一只树精,那多半就是濒死灾劫后,在满世界找法子救命的树。没有例外的。”
    ……
    高山上的灰狼族,夜晚比小椿想象中要安静。
    北风钻过洞与洞之间的夹道,冰雪筑就的房舍透出微光,再借霜雪一映,亮得犹如天上宫阙。
    回去的途中气氛沉默。
    嬴舟的内心一直在天人交战。
    他先是无声的计划着要如何去寻找行踪不定的浮玉山,既然回了狼族,就不必再如之前那样懒懒散散地赶路了。
    可以借小姨的传送术,或是借一两头坐骑,至于情报和路线,自己大约得跑一趟黑市,钱倒不是问题,从小到大,也存下了不少……
    他觉得时间紧迫,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恨不能明日就出发,当下就启程。
    混乱繁杂地想了一大堆,而后才意识到小椿没有说话。
    嬴舟悄悄一个“咯噔”。
    心道:我是不是应该安慰她?
    可他想不出要怎么开口。
    ——没关系,有我在,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琢磨片刻,又在脑海里疯狂否定。
    不行不行,总做这般不负责的保证。先前也说狼族犬族有办法治好她,结果事实却是大祭司根本束手无策。
    再说同样的话,人家会怎么想?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尽全力的。
    想了想,又摇头。
    不好,还是不好,太没底气,像是他认定没救了,不过尽个本分出点力一样。
    啊……究竟要怎么说,要怎么说……
    嬴舟脑后的碎发正暴躁地炸起,堪堪启唇的瞬间:“我……”
    一旁的小椿好似骤然六神归位,冷不丁地出声夸张地叹道:“啊——”
    她回过眼来冲着他笑,“想不到当只树精这么麻烦。”
    “难怪天底下的同族那么少,走到哪儿都被人当奇景似的围观。”
    小椿矮他近乎一个头。
    嬴舟垂着眼睑时,那侧脸的轮廓和长睫下细碎的瞳眸刚好能清晰的映入目中,她脸上挂着笑,神情却很飘忽,笑意没有渗进眼底,是十分虚无地浮在表面上。
    “唉,之前还说要去北海之滨走一走,现在看来应该也是去不了了。”
    小椿抬眸瞄了他一眼,而后目光又飞快地挪向别处,快乐地打着哈哈,“不过不要紧嘛。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替我打一壶海水来,我听白玉京讲,海水是蓝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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