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婠本能地往后撤退一步,便也松开了他的手。

    不能因为封禛对自己片刻的柔情,便乱了心神,以为他会真心真意地对自己一辈子…

    怎能忘了,他已经成为了九五之尊的帝王?天家无情,怎么会有所谓的恩情?

    那恩情,也不过是花容月貌时,对美色的迷恋罢了。

    人老珠黄之时,必定有新鲜可口的美人取而代之。

    “妾身…妾身只是不习惯在这里,想要回去。”陈婠索性就停在殿外,不肯入内。

    封禛柔声哄着,“你舅舅之事,朕已经恩赦,你不必再担心。”

    陈婠福了福身,“如此,妾身谢陛下圣恩。”

    分明是极婉约柔顺的姿态,却巨人千里之外。

    封禛的脸色渐渐崩起,心下无名地涌起一阵无法言说的失落,她终究是不肯和自己妥协,不肯靠近一丝一毫。

    即便是无数日夜的缠绵,即便是贴在最近处,她仍是设了防,无法触碰的。

    她的心,就是捂不热。

    可一个转念,便想起她曾经为了那人,不顾路途遥远艰辛,远赴天河城。

    她对那人,总是笑的真心,笑的畅快。

    也许,她是有心的,只不过宇文瑾比自己先到一步。

    但此生,他绝不会再轻易放手。

    “朕已经替你选好了寝宫,”封禛拉着她,夜风丝丝而过,挥袖一指,正落在东面,“钟灵毓秀,毓秀宫你可喜欢?”

    东西六宫,太后居慈宁宫、皇后居椒房殿,四妃分别为毓秀宫、储秀宫、鸾秀宫、合秀宫。

    妃位之下的,便在四宫侧殿依附居住,不能独自居一宫主位。

    良久,并未得到回应。

    封禛转头,却看到她目光复杂地凝着毓秀宫的琉璃顶,夜风抚着她的发,落在素白的宫装上,更显得出尘绝色。

    浑身打了个寒颤,陈婠握了握手臂道,“还是去陛下的正阳宫吧。”

    殿中新添了数名新晋的宫娥,各个貌美,都是内务府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尖儿。

    陈婠随意瞧了几眼,忽然有了不寻常的发现…

    就比如贴身御侍岫玉姑姑,便不像从前在东宫里的几位奉仪那般艳丽娇娆,却带着一丝淡雅清秀,温婉可心。

    倒像是,依照自己模样刻出来的一般。

    陈婠微微坐定,手还护在肚子上,观察者岫玉给皇上更衣、净面,那举手投足倒像是刻意模仿自己。

    原来内务府早得了信儿,以为皇上就喜欢陈妃那般的,是以后来栽培的宫女都依葫芦画瓢,只可惜装了外表,装不了气韵,不过都是东施效颦罢了。

    “既然陛下此地人手众多,妾身便先回去了,若不然人多手杂,反是添乱。”陈婠的语气自然不会好。

    岫玉正将眀袍的扣子解下三颗,却见陛下忽然往后一退,便松散着外袍朝着陈妃走过去。

    若在旁人,自是衣冠不整,但偏偏他生的样貌极好,即使无意中的宽袍玉带,反更有几分英姿风流。

    “朕还不是怕你累着?”封禛眉目含笑,便将自己亲手将剩余的盘扣解开褪下,露出里面轻薄的软烟罗棉绸对襟长衫来,“既然婠婠不高兴,朕便将她们都打发走便是了。”

    宁春一听,连忙将其余人遣了出去,岫玉很知趣,将准备好的常服软靴端过来,便退下了。

    陈婠被他一副得逞的表情,弄得一头雾水,无辜道,“陛下,是误解妾身的意思了…只不过,任谁瞧见一屋子和自己举止都相似之人,自然是添堵。”

    封禛并不接话,又往前进了几步,双手撑在椅臂上,将她禁锢在窄小的空间里,“朕的婠婠,终于学会拈酸吃醋了?不过她们长什么样子,朕倒是没细瞧。”

    陈婠推了推他的胸膛,秀目一嗔,“陛下怎地越发没个正形…倒还拿妾身打趣开了。”

    封禛双手就势向下,穿过腰间,便将她托了起来,“朕给你看样东西。”

    正阳宫侧殿温香帐暖,但见丈余宽的锦榻上摆了一方红菱缀珠的手编长匣,很是精巧。

    封禛负手而立,眸光潋滟,“这是送你的,瞧瞧可是喜欢?”

    陈婠听话地上前,素手打开,一方通体碧绿的玉箫现于眼前。

    箫身玉色温润清透,里头浮光流动,又如流水潺潺,仿佛通了灵气。

    陈婠拿在手中,触手温润,细看之下,上面雕刻着瑰丽的凤凰花纹路。

    此物乃是南疆进献的贡品,名为玉珏。

    在朝堂上封禛第一眼看到它时,便已然决意要送给陈婠,虽然懿太后多次示意相中此物,但封禛谁也不曾应允,径直带回了正阳宫里。

    因为庙堂整饬,连日忙碌不得脱身,今儿一得了空便去慈宁宫寻她。

    “朕知道你会乐器,当初对朕未说实话,”封禛执起她的手,一同将玉箫握住,又将她细嫩的指尖扣在音孔上,“这萧名玉珏,婠婠为朕吹奏一曲吧。”

    自从手握住冰凉的箫身,陈婠便极力抹去脑海中痛苦的记忆,但那些既已刻在心头上的刀疤,怎能忘记?

    她到最后,半生锦绣荣华,竟只剩了一把玉箫傍身,临死时,也唯有它伴长眠。

    人心尚不如死物!

    陈婠抽开被他按住的手,摇摇头,“玉箫妾身既不会吹,亦不喜欢,恐要辜负陛下的心意。”

    分明上一刻还温柔缱绻,下一刻就又变了脸色。

    封禛缓缓放下玉箫,眸色凉凉,“朕送你的东西,不许拒绝。”

    陈婠并不接过,仍是倔强地站在原地。

    封禛递过去,“爱妃听话。”

    忽然腹中一阵绞痛,陈婠感觉身下渐有一丝湿润涌了出来,心道莫不是这几日的分量用的重了些…

    封禛见她脸色煞白,登时就将玉箫放下,半抱着往锦榻上放去,“速传太医。”

    不一会儿,太医院来了人,倾身叩拜,“新晋太医令魏如海,拜见陛下、陈妃。”

    封禛抬手示意他平身,“无需多礼,陈妃身子不适,速来诊脉。”

    放下一重纱帘,陈婠隔在里面。

    魏如海年过而立,瞧上去壮年有为,精气神沉稳十足,不似陆太医拘谨。

    先是仔细询问了她的月事日期、饮食和用药情况,而后诊脉。

    良久,魏如海神色凝重,“回陛下,陈妃小主气血有亏,这一胎并不稳固,今日见红,更需好生歇息调养。”

    封禛握着陈婠的手,心下滋味难言,自是怜惜,又怪自己方才太过强势,逼迫于她,这才动了胎气。

    和陆太医谨慎的行为不同,魏如海竟是自己提出要查看懿太后赐的补汤。

    陈婠心道,自己找了解毒的办法后,就没去管那汤药。想来,里面的成分只要仔细鉴定,便会水落石出,自然而然可将矛头引到懿太后身上,至少可以缓一缓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局面。

    虽然她知道,即便是查了出来,皇上也不会在此紧要关头拿太后开刀,毕竟,他羽翼未丰,还需依靠。

    但不一会儿,安平端来的补汤验明成分,里面竟然未有任何生白附子的生分所在。

    再看魏如海一派坦然和笃定,陈婠不禁疑惑,又将安平询问了,汤药并未改变。

    难不成,太后那里得了口风,这才逃过一关。

    陈婠秀目微寒,若当真如此,那么更令人心惊,此说明,她的身边,定然有太后抑或太子妃的耳目所在。

    陈婠的脉,顺理成章地交给魏太医诊理。

    经此一折腾,封禛便更是将她强留在了正阳宫,就连去慈宁宫请安也给省去了。

    眼看就到了先皇祭祀的大日子。

    陈婠每日在正阳宫里,倒也清净,皇上新帝登基,忙得不分昼夜,两人便是匆匆见上一面,也多是一同用晚膳的时辰。

    好在魏太医下的结论,封禛便在床笫之事上克制了许多,入寝时,每每抚弄纠葛到深处时,便点到为止。

    也省的一番疲累折腾。

    其间,陈婠只记得郑太妃来过一回,但封禛断然拒绝了她,便无下文。

    --

    展眼就到了祭祀当日。

    天微皇城缟素一片,上至太后下至宫娥,皆是着素,不见一丝颜色。

    尚宫局主持礼仪,场面肃静宏大。

    哀乐奏响,皇城肃穆。

    只是请法师诵经祈祷,便用了将近一个时辰。

    后妃们整齐地跪了一地,以念对先皇的尊重。

    高台上,皇上一身重孝白袍,面色凝重,越发显得高华姿态。

    后面便是皇亲国戚,肱骨重臣,三位王爷,也赫然在列。

    其间懿太后似乎悲伤过度,被人搀扶着往侧殿去休息,陈婠不经意地抬头,便瞧见了懿太后身旁一左一右,左边自是容琳姑姑,而右边是个年轻女子,水灵灵的一张素面,婉约柔嫩,是个面生的。

    那女子目光轻扫,忽然落在了陈婠身上,不由地多停留了片刻,又转向皇上行了礼,才姗姗离去。

    只听从旁德太妃轻声道,“想来那就是新进宫侍奉太后的赵家女儿,如今封了个女官的头衔,日后,定然要去后宫的。”

    祭祀礼行了半日,皇上走下高阶,将陈婠扶了起来,“你有身孕,心意已尽,去侧殿歇息片刻再出来。”

    这机会再好不过,陈婠也不想闷在此地,便欣然应下。

    祭台四周有耳房、暖阁,安平是没有资格进入祭祀仪式,所以陈婠独自下了台阶往暖阁处走。

    穿过雕花游廊,从耳房经过,却忽然听到房中有异常的响动。

    闪念之间,竟听见女子的声音传来,“当初,我为替你打探,不惜放低身段勾引太子…你们父兄,偏偏就太子不吃这一套,到头来碰也未碰我一下…”

    那声音低了下去,陈婠已然辨认出来,说话的,是郑太妃!

    她缓缓往前走着,郑太妃似乎压抑着哭腔,“我冒险偷了金牌…可如今,你说走便走,丝毫不顾念旧情,将我留在这活死人的宫殿里…”

    越听越是心惊,忽而内里一动,门骤然而开。

    郑太妃擦干泪痕,探出身来,见四下无人,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耳房。

    片刻,那男子才从另一道门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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