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随从来报,说陈夫人喝了药睡下,你先歇一歇再过去也不迟。”

    陈婠心知拗不过他,只好坐过来。

    封禛拿来她的手,将一枚羊脂玉放入手心,“入宫这么久,朕见你从未带过什么贴身的配饰,打制了一个小玉锁,后面刻有你的小像,便戴着吧。”

    陈婠摊开手,定定望入他的眸。

    当初,似曾相识的场景,却不一样的心境,那时他出征西塞,陈婠在城台送别。

    他道,皇后于宫中安置,待朕归来之期。

    但后来,等来的却是温颜私自去西北面圣的消息,而后荣宠恩爱,回来之后便封了贵妃。

    这枚羊脂玉更像是一个讽刺的笑话。

    封禛见她不收,遂更加笃定了她的想法,便将她手合上,“婠婠放心,朕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陈婠只是笑了笑,她很想反问一句,当初囚禁冷宫,千方百计托人将这枚信物送去正阳宫时,他又在何处?

    但转念一想,不过都是些前尘旧事罢了,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

    转念之间,封禛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一般,他问,“婠婠你相信前世因果么?”

    忽然松了她的手,凝眸。两人离得极近,陈婠心头猛然跳顿,恰此时车身不稳重重颠簸了一下,将情绪变化轻轻遮掩去了。

    被他扶了起来,陈婠压制住心头猛烈的起伏,似是嘲讽的莞尔一笑,“臣妾只信前尘,不信因果。若有因果,那么陛下定然是有还不完的的债。”

    封禛此刻却是如何也笑不出来,长久以来的心病沉沉压在心上,他本以为给她极致的荣宠,包容她所做的一切,都不去追究,哪怕能换回半点真心也好。

    可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徒劳,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恩宠。

    即便是日日耳鬓厮磨,只怕心中终究仍是生疏。

    “朕有些话,想要问你。”

    陈婠望着他异常的神色,心下一阵奇怪,封禛从来皆是予夺予求,杀伐果断,不会有片刻的犹豫。

    近在唇边的真相,呼之欲出。

    两人心中都揣着不同的心思,一时静的呼吸可闻。

    清冷的声音,微微有些顿挫,盘桓在心头许久的真言,他终于开口问,“婠婠是否与朕一样,记得…”

    但话未说完,记得二字话音刚落,还来不及说问出后半句,便被忽然展开的门所打断。

    洛贤妃目光锐利地扫过来,然后低下头,“回陛下,第一站驿馆已到,肃清完毕,请陛下下车吧。”

    驿站乃是官府管辖,多是安置各地往来的达官显贵,须有令牌才能入住。

    这些清扫事务,宁春早已打点妥当。

    封禛先下了车,转手去拉陈婠,但她已经利落地提了裙摆自己下了车。

    陈棠一身锁甲长衫,站在下面迎接,“陛下、婉贵妃娘娘、贤妃娘娘请随微臣同去。”

    陈婠悄然跟上大哥,“母亲可有醒来?”

    陈棠眉目紧锁,摇了摇头。

    部下在山岗外安营扎寨,在贴身卫尉严密看守中,皇上拥着婉贵妃一起登上二层阁楼。

    出了京都,景致更见开阔,漫山遍野的斑斓山花竞相绽放,和嫩绿草原交融一片。

    时近黄昏,陈棠安顿好,便道,“行军辗转,微臣会安排尽快到西北行宫,大约有三日奔波。”

    “朕明白,路途不宜停顿太久,便交由大将军去安排。”

    陈棠领命下去,洛贤妃也告退入了厢房。

    “随朕进去吧,方才还有话未说完。”

    陈婠却坚持要去探视母亲,人伦常情,封禛只好应允下来。

    御史送来奏本,封禛静下心批阅了一会,眼见窗外月华高升,便差宁春去请陈婠过来。

    那句话憋在心中,委实不好过。

    但宁春却带来陈夫人病情恶化的消息,婉贵妃守在母亲病榻前,无法回来。

    封禛便连忙吩咐去请魏太医等几名随军御医去诊治。

    一直折腾到子夜,陈夫人总算转醒。

    陈婠顶着一副倦容回来时,几番打断之下,意境总是不对。

    那半句话,就这么硬生生折了下来,打算到西北行宫安置妥当之后,再与她和盘托出,不再隐瞒分毫。

    应该是折腾的累极了,简单沐浴更衣之后,一沾床榻便睡去了。

    手臂被她枕着,封禛却是睡意全无。

    睡颜,后夜灯火寂静,和衣而眠。

    接下来连日行程紧迫,无暇他顾,陈婠整日忙着侍候母亲,衣不解带,封禛看在眼里心疼的紧,也不再强迫她如何。加快进程,终于在第三日傍晚抵达西北行宫。

    行宫依山而建,紧邻天河城,与乌蒙国边境隔有数十里的防线,四周遍布防御工事,固若金汤。

    大将军陈棠先率十万训练有素的骑兵奔向天河大营入编规制,连夜便去寻找远在城郊的神医塔穆。

    带回去的药,便是塔穆配制的方子。

    塔穆此人,本是乌蒙出身,但在天河城定居了数十年,娶妻生子,后代流着两族的血脉,已然融入了中土。

    乌蒙国素以医术闻名四海,医术奇绝但剑走偏锋,与中土很是不同。

    但令陈棠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短短几个月,塔穆已然移居搬家,询问四邻,皆不知去处。

    --

    初春寒意未消,夜间仍需要点了暖炉才能安寝。

    陈婠还不知道大哥那边出了事,照例服侍完母亲喝药,才回殿中歇下。

    皇上在专心批阅几日积压下来的文书,如今朝中父亲为首组成内阁参政,时局还算平稳。

    端着热茶入殿时,封禛并未抬头,还未走到案台前,他忽然搁笔,抬起头来。

    “那日,朕在马车中还有半句话,一直没有机会说完。”

    他声音低沉的有些异样,陈婠停住步子,素身立在身前,原本对于他想问的话并无太多关紧。

    但下一句,却足以有天翻地覆的震惊。

    “你在冷宫的十年,朕并未放弃过你,哪怕是一日。”

    手中的茶盅应声落下,热水洒在脚面上,可陈婠此刻脑中混乱一片,丝毫不觉得烫。

    ☆、第83章 心有千结变故生

    封禛跨过书案,箭步上前。

    连忙去替她掀起淋湿的裙摆,也不顾一地的碎瓷渣,踩着便过去将她抱到一旁坐榻上去。

    陈婠一双绣鞋斑斑点点,被他除去鞋袜的小脚上,红痕块块,瞧得他更是一阵心疼。

    “是朕操之过急,不该在如此当口上提起这些…”心中仿佛是心虚,只是握着她一对玉足,并不去看陈婠的眼。

    就在他以为接下来会是如何的狂风骤雨时,陈婠却忽然发了声,她笑的十分淡,淡的似要化开了一般,“陛下莫不是连日累着了?怎地说些臣妾听不懂的话,什么冷宫十年的,教臣妾吓得手都端不稳了。”

    封禛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抬头,对上她微微俯视的面容,温婉柔和,沉静的并无一丝波澜。

    仅仅是方才瞬息之间,她已然恢复如常,封禛不知是该相信自己,还是她。

    “是朕辜负了你,婠婠能否给朕一个补偿的机会…”

    话已然出口,从前米分饰太平的冷眉笑眼,再也无法继续,他不想再继续这场戏,恨不得将心肝捧出来给她瞧一瞧。

    只可惜,这些,她不想看。

    陈婠抽回小足,赤脚踩在汉白玉面的地板上,绾了绾额前的发,“陛下是天子,何来辜负一言?何况,如今臣妾高居贵妃之位,又怎会是您对不起臣妾?”

    话语柔柔,却比锋芒更利。

    他上前去触碰,却被她轻轻退后一步避了开去,唯触到一方衣角。

    才教滚水烫过,又被地面的寒意侵体。

    封禛清冷的脸容上,终于有一丝崩裂的痕迹,他定步,妥协,冲她伸出手,“好,朕不逼你,地上太凉,你先过来,朕让人送鞋袜进来。”

    陈婠缓缓往屏风处退去,福身一拜,“臣妾今日身子不适,不能侍寝,先告退了。”

    原本预想中的画面不该是这样的…

    他甚至放下一个帝王该有的尊严去妥协,腹中还有许多肺腑之言来不及说,但很显然,陈婠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一次也不肯。

    眉峰紧蹙,他跨过去,但陈婠只是微微抬起头,“宁春他们就守在外面,只要臣妾出声,就会有人进来,陛下休要强迫。”

    良久,他点头,“今日夜深,婠婠回去好生歇息,明儿一早,陪朕去华亭。”

    陈婠并没有接话,而是展身儿就出了门。

    没有丝毫的留恋。

    若不是她掩饰的太好,那便是执念太深,颓然地坐回榻上,随手捻了奏本来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好烦乱地扔到一旁。

    殿外安静没有丝毫动静,想必她已经回去了,或者去陈夫人寝殿。

    宁春进来时,满目狼藉,打碎的瓷杯和星星点点的茶叶沫子,还有案头杂乱的文本。

    陛下从来皆是修身有道,书籍奏本从不会乱放,起居精雅讲究,这还他头一回见到如此场面。

    见皇上闷声不语,他便弓着腰,轻手轻脚地将奏本归位。

    一摸索,发现案头下还有一双刺绣精美的鞋袜,转念想来,方才婉贵妃出殿时,裙摆盖着并没看清楚,难不成是她的衣物…

    越想越乱,按常理来说,陛下一定会留她在殿中安置的。

    “婉贵妃殿中有谁在伺候?”

    宁春连忙作答,“沈青桑和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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