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均修看到了孟新辞的眼神变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像心里一直在给自己打气说可以养好孟新辞,但其实好像压根就没准备好。

    衣食住行还好,孟新辞已经那么大了,很多事情他自己都能独立完成。一沾到学校里的事情,才越发觉得自己能为他做的实在少得可怜。

    问题很大吗,要是不行叔叔给你报个辅导班吧。万均修看到小孩的红领巾都歪了,伸手帮他拉正。趁机微微把腰弯下来一些,靠近他一些低声问他。你回头问问班上的同学,他们经常去的辅导班学费大概是多少,要是不太贵,咱们也报一个。

    这下换孟新辞不淡定了,急忙扯过红领巾说:不用不用,哑巴英语又不是不行。

    他扯红领巾的动作太急,连带着把万均修都拉得往前倾。还好孟新辞眼疾手快,急忙扶住万均修。他说:我就是不会读,做题我做得来。以前在老家没有老师教怎么读,现在老师会教,我赶得上。你不要再给我花钱了,你又没几个钱。

    孟新辞心里清楚万均修能赚几个钱,这几个月这位小叔叔赚来的钱,几乎都花在了自己的身上。上次去超市,连买成人尿不湿这类万均修的生活必需品,他挑的都是最便宜的那种。反倒是给孟新辞买的牛奶,买的还贵。

    这些事情孟新辞嘴上不说,心里却记得很清楚。

    本不沾亲带故,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是大恩大德,怎还敢要求更多。

    孟新辞把作业本放在摊位上,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认真写作业。摊位前人来人往,人声嘈杂,万均修都觉得吵闹,孟新辞愣是没有抬起头看一眼。

    这会才三月份,到了晚上温度不算高。孟新辞的小手冻得有点发红,握着笔的手指尖泛白。万均修觉得好心疼,小孩子应该在家写作业的。

    新辞,你作业还有多少?万均修问孟新辞。

    孟新辞抬起头,碰上万均修温柔的眼眸。他回答道:不剩多少了,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万均修慢慢抬起两只胳膊,对孟新辞说:剩下的回家做吧,过来念课文给我听,顺便我给你暖暖手。

    孟新辞坐在小板凳上没有动,他还没明白万均修的用意。万均修用手指指自己的咯吱窝,说:你起来把手放这,这暖和。你不是让我教你读课文吗?正好这会我教你呀。

    孟新辞的钢笔是最普通的那种英雄钢笔,笔帽是金属的。写作业的时候紧紧地贴着手,这会手确实被冻得冰凉。万均修这么一说,他立马放下钢笔把语文课本放在万均修腿上,两只小手塞到万均修两条胳膊下面捂着。

    这种取暖方式孟新辞从来没尝试过,一来觉得新奇,二来觉得真的管用,也不会让万均修觉得不舒服。一时间喜欢得很,连带着离万均修都近了些。

    他就这么站在万均修的对面,两个人都低着头看着万均修腿上的语文课本。万均修读一句,孟新辞跟着读一句。

    六年级下册的语文课本第一课是《长江之歌》,孟新辞没旅游过,更没见过长江,对长江的理解仅限于课本上的这寥寥数语间。可万均修发音标准,或许因为是教孟新辞朗读的原因,还富有感情,孟新辞恍若真的看到宏伟的长江。到后面他会出神,会发愣,会光顾着听万均修朗读而忘记自己也要跟读。

    万均修受伤平面算高的,多少会影响气息,所以声音并不大。在这条嘈杂的街上,声音刚刚够他们两个人听到。孟新辞碍于脸皮薄,声音也刻意地放得低低的,也只够两个人听到。

    就这样,孟新辞站在万均修的对面,手塞在万均修的衣服里取暖。低低地,小声地一遍一遍读课文。这种姿势和动作不算好看,路过的人难免会侧目多看两眼。他们两个却像这条街只剩他们两个一样,心思和眼光都在万均修腿上的那本语文书上。

    时不时万均修还要让孟新辞把手贴在他的脸上,看看孟新辞的手暖和起来没有。

    除了睡觉,孟新辞很少会离万均修那么近。或者说,他从没有离一个人那么近,也从来没有一个人那么疼他,那么在乎他。

    这种被偏爱,被一心照顾的感觉,孟新辞等了好多好多年。

    第二天的语文课上,孟新辞全班第一个把课文完整背诵出来的学生。不仅如此,令老师更吃惊的是他的发音。

    虽然还是能听出来一些方言口音,但是比头一天进步绝对不止一点点。这般大的进步,让语文老师和班上同学吃惊又惊喜。当事人小孟同学把所有的眼光尽收眼底,然后淡淡坐下。

    昨晚念了一整晚的课文,猪都会背了。

    我就是要让你们看看,我不是不会,是以前没人教,现在我有人教了。

    因为语文课上的表现,孟新辞一整个上午都很开心。连带着和同桌说话的态度都比昨天好多了,数学课上同桌问问题他也耐下心来帮他讲解。

    到了午餐时间,孟新辞趁大家在外面排队领营养午餐,拿起放在抽屉里的饭盒就往外面冲。

    他抱着饭盒来到走廊上接热水的地方,往饭盒里接了点开水,把饭菜泡温热,站在水机旁边吃起来。

    万均修怕他不够吃,米饭和配菜都故意放了很多。被热水这么一泡,感觉要溢出饭盒。

    孟新辞不敢浪费粮食,低着头大口吃饭,要是觉得噎就端起饭盒喝一口里面的温水。

    中途又老师过来接水喝,看到他站在走廊上吃饭。问他怎么不进去吃,他摇摇头不说话。

    孟新辞觉得这样没问题,但不代表他有勇气进到教室里和别人一起吃饭。他可以想象得到要是他端着饭盒进到教室里,别人会怎么看他,怎么说他。

    这种事情无解,他没有办法去左右别人的目光和闲言碎语,那就避开好啦。

    第13章

    这天的万均修就没那么愉快了,倒春寒来得突然,他被一击即中。早上同孟新辞一起出门,他去另一条街上进货。还没到音像批发店的时候就觉得不舒服,在等红绿灯的时候还小小的痉挛过一阵。路边的交通协管发现他的异样,蹲下身帮他压着腿,等缓过来以后推他过马路。

    他的身体既会骗人,又很诚实。他感觉不到冷热疼痛,却会在降温或升温的时候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出来。比如先前的痉挛,和现在的头昏脑涨。

    音像店的老板看到他脸色不对,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起先万均修还摇摇头说不碍事,后面越来越不对劲。身体又感知的部位,越来越冷,脑袋上像顶着一个千斤重的石头,沉得他抬不起头来。

    为了避免事情越来越糟糕,万均修为难地开口,找音像店老板要了一瓶热水塞到大衣里暂时先让身体暖和起来。

    这趟出门,非但没有进到什么货,反而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的。万均修回家的时候转动轮椅都比往常费劲,轮椅停在路边歇了好久才回到家。

    本来他应该直接躺回床上的,转念一想,现在是无论如何都没那个精气神去处理排尿的问题了。又担心就这么躺下一会尿在床上,晚上孟新辞回来让小孩和自己一起躺床上不好。

    思来想去万均修只能把轮椅靠背放倒,把以前那床旧被子被子揪下来盖在身上囫囵睡过去。

    他睡得很不安稳,身体忽冷忽热,头也疼得要命。

    好几次想爬起来找点药吃,又没那个力气爬起来,只能认命地躺在轮椅上。

    傍晚孟新辞回到家,灯没有开屋里一片漆黑。他试着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孟新辞还纳闷,今天万均修出摊那么早吗?平时不都是要等他回来吃了饭再出去的么?

    他把书包放在沙发上,想着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卧室里就传来隐约一声闷哼,低低的,很难受的一声闷哼。

    孟新辞试探着出声:叔叔?脚步放轻,走到卧室。

    一开灯,孟新辞被吓一跳。

    被子大半掉在地上,剩下一小半盖在万均修的身上。而他躺在轮椅上,脸色苍白,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

    地上,还有一圈水渍

    孟新辞加快步伐走到万均修身边,他轻轻用手推了几下万均修,同他讲话:叔叔,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生病了?

    万均修睡得不知道几更几点,一睁眼孟新辞都放学回家了。他勉强自己睁开眼睛,又立马闭上眼睛,他头疼得厉害,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灯泡让他更加难受。万均修缓了好一会才搭话:嗯,估计是着凉了,有点头疼。

    怎么办啊新辞,叔叔今天可能没办法给你做饭了。万新辞觉得很抱歉,小孩在学校呆了一天了,回来肯定饿了,可这会他是真的没办法打起精神来给他做顿饭。

    孟新辞摇摇头,没事我不饿,你这个轮椅要怎么弄啊,要弄起来我才能推你去诊所看病。你在这睡肯定会越睡越不舒服的。他都不用摸,光是看都能看得出来万均修发着高烧。小孩心里着急,哪还吃得下饭,只想着赶紧带万均修去看病。

    他心里怕极了,平时的万均修虽然行动不便,但看着还算精神。除了偶尔的痉挛,连尿痛都少有,更是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他很自律,白天在家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锻炼。喝水也不少,定时定量的喝,不敢怠慢了这副没太大用的身体。

    万均修微微扭动身体,做出不愿的样子说:不去,叔叔没事,我好好休息两天就好了。

    那我扶你,你去床上躺着。孟新辞说着就伸手扶万均修起来。

    突然的体位变化,让万均修眼前一黑直接靠倒在孟新辞怀里。还好孟新辞反应快,稳稳当当地扶着他。万均修说:我肯定尿了,这会脏,上去躺着晚上你怎么睡?

    孟新辞急得跺脚:你这时候都还管这些,你快上去吧,我帮你弄。

    他掀开被子,万均修的下身已经被浸湿,时间还不短,裤子一片冰凉。他扶着万均修,万均修两条胳膊使劲撑着床沿,两个人一起用力才半个身体爬到床上,两条腿还在床底下挂着。

    孟新辞趁这个机会一把拽掉他裤子,帮他把两条腿放好到床上。

    平日里万均修大多数用的都是导尿管和尿袋,极少数用成人纸尿裤。用导尿管的时候会方便一些,适合他这样的独居残疾人。后面还接着用导尿管,是因为不想让孟新辞帮忙。万均修一直到现在,都觉得小孩的手,不应该做这些事情。

    孟新辞不知道要怎么帮万均修把尿不湿穿好,索性直接把自己枕头拎过来放在万均修两腿中间。万均修刚想说点什么,就被孟新辞打断了:没事,后面洗,不然我今晚才真是没睡的地方了。

    床头柜里有一些常用药,孟新辞对着药盒上的说明书看半天,找到了感冒冲剂和退烧药给万均修服下。又冲进厨房烧了一大壶温水,先兑了一杯给万均修喝进肚子里,剩下的放柜子上晾凉一会再给他多喝点。

    整顿好万均修,孟新辞才有时间一点点收拾地上的尿渍。万幸万均修早上出门前喝了一大杯水,味道不是很大,用拖布拖干净就好。孟新辞蹲在地上帮万均修擦干净轮椅,他没个一小会就会抬起头看看躺着的叔叔。心里很慌乱,床上的万均修是那么虚弱,连睡觉看起来睡得不舒服。孟新辞很害怕,害怕万均修也会离他而去。

    他把书包拎回卧室,就随意地坐在地上在床头柜上写作业,时不时还要伸手去摸摸熟睡的万均修。万均修的手冰冰凉凉的,他灌了一瓶热水放在万均修的手底下。万均修的脸还有额头滚烫,他拧了一条湿毛巾搭在万均修额头上。铺在身下的隔尿垫歪了,他轻轻地拉平整。

    作业做完,孟新辞就迫不及待地洗漱后钻进被窝里。他的枕头还有别的作用,孟新辞所幸直接枕在万均修的肩膀上,整个人牢牢地抱着万均修。

    孟新辞把手放在万均修脸上,好像只有触摸到万均修的体温,今夜才能睡得安稳些。

    万均修半夜醒来过,或许是温度降下去一些的原因,他感觉头脑清醒了很多。侧头看到小孩像个树袋熊一样扒在自己身上,他不由得默默笑了起来。孟新辞的小手还搭在万均修的肩膀上,露在外面的手指都冰冰的,万均修伸手把他的小手放回到被窝里。

    借着窗外的光线,他能看得出来,房间已经被小孩收拾干净,伸手摸了摸被子里,连带着自己也被清理干净。万均修觉得又羞愧,又欣慰。

    万均修有一个全世界都不知道的秘密,当初他还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只是还来不及和家里说,他那个死鬼老爹就去世了。他以前觉得能找得到伴侣和恋人,觉得日子还长,退伍以后可以找一个喜欢的人一起努力奋斗。有没有孩子根本不是重要的事情,反正他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要等着传给后辈。只要自己和心爱的人过得潇洒舒服就行。

    自从出事以后就再也没动过那份心思,也有残联或者小区里看着他长大的大爷大妈们出于好心,给他介绍过对象。对方是个从偏远农村来的女孩子,只有小学文凭。说是只要万均修同意她把户口迁过来,她就能伺候万均修下半辈子。

    等双方见面了,又不是这么回事了。他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女孩子也被他瘫在轮椅上的样子吓得掉眼泪。

    就这样,两个人不欢而散。此后再有人给万均修介绍对象,他都拒绝了。时间长了,再也没有人提这件事。

    如果没有孟新辞,那他会独自过完这一生,没有家人,没有后代。他身体不便,可活得不算邋遢,他宁愿早起两三个小时,把自己收拾干净。也愿意放下年少时候毛毛躁躁的性格,慢慢做事。

    只是偶尔也会有很累的时候,或者是半夜收摊回家,家里空无一人的时候。也会觉得如果家里有个人就好了,不需要那个人帮自己什么,能和自己说说话也好。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身边有一个小孩。这个小孩让他不再那么孤独寂寞,让他更有动力去好好生活,努力赚钱来养活自己养活小孩。

    虽然以后孟新辞总会离开自己,但能有那么长一段日子,就已经足够了。没准自己这样,压根也活不到以后。

    想到这些,万均修伸手轻轻摸了摸孟新辞的脸。

    第14章

    小学放学早,四点半下课铃一响就可以回家了。高年级的孩子爱玩,通常放了学还会在球场上踢会球,或者玩会四驱赛车才会回家。孟新辞的同桌叫路晴锋,是个爱玩且性格很好的小男生。这两天相处下来自认为和孟新辞关系还算不错,下课铃一响,便从课桌抽屉里掏出一副乒乓球拍,抬头问孟新辞要不要玩会再回去。

    孟新辞看看路晴锋手里的乒乓球拍,都不带纠结的,立马就拒绝了。他摇摇头,一股脑地把课桌上的文具盒还有课本装进书包里。他都来不及抬头,匆匆忙忙地说:改天吧,我今天有事,我叔叔等我回家呢。

    等路晴锋反应过来,小孟同学就已经跑出教室了。

    路晴锋觉得这个新转过来的同桌是真的好奇怪,第一天普通话都讲不好,第二天又能还算顺畅的第一个背得课文。平时不说话,中午也不和大家一起吃饭,现在连放学了都不在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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