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珊莎一度看上去就想要制止妹妹,但最终,她又很轻微地摇了下头,笑了一下,还是没拦着。

    这些事情经常被说一说,也是好事。乌珊莎说,如果一个人因为离开了就变得不能提,从此这个避讳,那个忌惮,慢慢的,敌人不在乎一个已经离开的他,朋友们也在淡忘他,他在大家心里从此变得不鲜活,他就真的彻底消失,没有痕迹留下了。

    崖会泉左耳朵听爆料,右耳朵听这番低声感慨。

    等到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他又是裹着一身寒意,披着夜色回家。

    百里就忽然感到自家少爷这晚怪怪的。

    因为按着以往,在深夜这个时间点,晚归的人理应已经身心俱疲,正处于一个白天听人说话太多,见人也太多,到了夜间就只想放空独处,连人工智能的分贝超过25都要深深皱眉,威胁电子管家再不音量小一点就静音的状态。

    可非常诡异,崖会泉这天就像嫌自己还被吵得不够似的,他在沙发上坐下时,百里原本正在同他汇报一些家里发生的鸡毛蒜皮,就听他忽然说:百里。

    是的,少爷。电子管家即刻收小了声音,AI很智能地问,是我的音量对您来说仍然太大了,需要再往下调小两个分贝,还是您需要一点完全安静的空间,我们可以把话保留到之后再谈?

    崖会泉却答非所问:你的数据库里是不是还保留着上次的音乐?

    那问题就令人工智能也疑惑了一小会。

    因为上次,实在是个很笼统的检索区间。

    很抱歉,少爷。百里说,可以请您补充搜索条件吗?比如具体到上次究竟是指的哪一天,或者音乐具体是哪个类型的音乐?

    电子管家认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但人似乎就有点为难,仿佛它不好直言。

    黎旦旦今晚也惯例去迎接了人回家,比平常要安静一些的猫正趴坐在人身边,只有前爪搭在人的大腿上,整个猫疑似正在思考猫生。

    崖会泉没留意到猫的不对劲,他只低头看猫一眼,然后忽然有了主意,将猫抱起。

    猫喜欢听的音乐。人很笃定地说。

    百里停顿一下:您确定吗?少爷,在深夜这个时间?

    确定。

    电子管家怀着满心的不理解,但就还是尊重了主人的选择,在深夜的宅邸里播放起声效惊人的唢呐。

    黎旦旦:

    第46章 片刻 有那么片刻,完全归属于人的思维

    几个月以前, 某位少爷还曾质问过他的电子管家,是不是觉得他们家占地面积可观,离最近的一户邻居也隔着两位数公里的距离, 所以AI遂认为,在家里放吵得要命的隐约也不构成扰民尤其电子管家还不把主人当人,主人不包含在民的范围内,一点也没觉得这会叨扰到他了。

    这位少爷当初质问时还很没个好脸, 几乎带着一脸杀意。

    他那副把我有起床气的牌子挂在脑门的模样人工智能还记得,目睹了他杀气腾腾下楼的猫也记得。

    但看起来,如今公然要求AI在深夜播放唢呐的他本人,恐怕是不记得了。

    就算记得也要假装不记得。

    崖会泉要求听个唢呐还要甩锅给猫,靠黎旦旦来辗转达成目的,他的猫本来正在思考猫生, 脑子里涌现着许多超越常猫的想法, 被他这么一打岔, 思维强行中断, 猫也就只好沉默着甩了甩尾巴又把尾巴搭到人小臂上了。

    和犬科不一样,猫科的摇尾巴通常不是示好。

    如果一只猫尾巴下垂,不断摇来摆去, 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另一个生物看,那压根不是我想和你玩的信号, 是意味着猫此刻心情较差。

    尾巴摆得越久, 瞳孔盯视对方的时间越长,猫从对方那感受的威胁与挑衅也越强,整个猫情绪也正变得更糟糕,还可能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要给目标来上一下。

    不过黎旦旦从来到这个家至今, 展现出来过的最高级别的不快,也就仅仅只是像方才那样,会默然无言地甩甩尾巴,再很快把一瞬间的无奈情绪给自行处理好,接着把重新放松下来的长尾巴缠或者搭到人身上,任由人像手握一个长条毛绒玩具似的,不是把它揉搓一把,就是无意识手欠地拉拉尾巴。

    崖会泉怀着鉴赏的心情把那据说是沃修本人吹的音乐又听了一遍,依旧感觉要么是他的音乐鉴赏水平实在不佳,他天生缺乏所谓音乐细胞,要么,就是唢呐这种乐器,它跟扎根星盟土壤生长的鉴赏力着实相悖。

    星盟本土的音乐都比较讲究音律规整,有着十分星盟特色的制式感。

    唢呐却很自由,让习惯了规律音阶变化的人,总是难以预测它下一句的调在哪。

    崖会泉判断不出音乐的好坏,只能通过演奏者本身来衍生出一点听众体会。

    还是很吵。他想,跟本人一样。

    而他没意识到的是,同样做着很吵这番评价,这回的他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心情平和,从音乐响起到播放完毕都情绪稳定。

    他还又想:他哪来的那么多时间学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域外联合军的常规训练任务太少,还是军校里发的作业太少,才让人闲成这样他完全不忙的么?

    在崖会泉的记忆里,沃修会的是真的还挺多。

    沃修以前向崖会泉问起假如没有战争,他会去做什么这个问题时,这人套走了崖上将的答案,对于自己的想法却保留了,没谈,仿佛一个假设下的问题答案也值得对方吝啬。

    崖会泉并不知晓沃修本人会给出的真正回答是怎样的,但是他个人看来,假如没有战争,这人除了有新生代话痨兼歪理邪说之王这一条路可走,估计能靠着出版歪理与发布演讲视频发家致富,对方也许还能去当个专攻工科的工程师或者更和平一点,去当个网红生活手工达人。

    沃修在手工技能这一块十分可圈可点,大到武器机甲方面的装备改装,小到搭一个高效还便携好收纳的烧烤架,再到比较生活化的传统手工艺烹调技术,以及户外生存时期的临时基地搭建等等。

    反正,但凡是比较讲究手动操作,对动手能力要求较高的地方,这人活像在参军前打过一百份工,还全都是技术方向,业务覆盖不同,他什么都能上手鼓捣一番。

    成效很出乎崖会泉意料,都还不错。

    就为这事,崖会泉记得,沃修还又在他面前自夸过一回,中心思想还是幸好你是遇上我,不然要出大麻烦,只不过自夸的具体方向又变了,不再是吹嘘自身性格好,是吹动手能力好。

    居家旅行战斗生活冒险必备此人很大言不惭地给自己贴了这么个伟大标签,他自夸的时候,顺手还把串着肉块、蘑菇以及一种荒星特色植物的烤串朝崖会泉递过来。

    那是经由这位生活冒险必备人士之手折腾出的新烧烤菜单。

    他们面前还支起了一口同样是手工制造的锅,里面煮着海菜与不管生前什么样,反正经过沃修提前处理后,崖会泉也已经看不出人家本来面目的鱼肉块。

    锅里的鱼汤已经渐渐泛出白,会偶尔咕嘟鼓两个泡泡,崖会泉便觉得沃修很心机。

    一边自夸一边试图让他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可能吗?做什么梦?

    崖会泉把烤串接过来,没说什么话,默默吃了。

    这个人有毒。他当时十分坚定地想。

    而有毒再加上崖会泉一贯安在沃修头顶的有病标签,沃修被崖会泉合理怀疑为自带某种新型大脑病毒,能干扰他人脑波,才会远程劫持了他的脑子,让他莫名其妙做跟想法背道而驰的事。

    少爷。百里的声音像雨夜里落上玻璃窗的第一滴水,起先悄然落下,没能立即惹人注意,但很快,随着雨滴持续不断敲起窗台,它们孜孜不倦,总能让人不得不醒过来,发觉它们存在。

    嗯?崖会泉终于听到百里叫自己,他随意应了一声。

    如果您感到有些疲惫了,我建议您上楼洗漱,尽早回房间休息。百里说。

    崖会泉便这才意识到,客厅里之前还快吵翻天的音乐声已经停止很久,这间屋子也早恢复它在夜晚应有的安宁了。

    在这个私人小客厅以外,家里其他区域的照明都已自动进入夜间节能状态,大半个房屋安静笼在昏暗里,和外面的夜色一样沉寂。

    时间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我知道了。崖会泉没反驳电子管家的话,就仿佛是从回忆里带下来的病毒效力还在。

    百里又说:好的,我想黎先生会很乐意去亲自为您准备浴室,但您能考虑先放开它吗?

    崖会泉终于注意到的第二件事,即是他的猫已被他不知不觉抱了很久,他还一直有事没事地扒拉人家毛发。

    从开始放唢呐到思维飞去天边,直接走了一个为时不短的神,他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多久,黎旦旦就在他手上呆了多久,被他无意识地薅了多久。

    崖会泉松开手时,发现猫尾巴尖上的毛都疑似被他给捋塌了,让他当即有点担心,怕黎旦旦作为一只青少猫,本来还没怎么掉毛,就要先被他给人工薅秃,变成一只少年斑秃猫,给猫生造成无可挽回的打击。

    你怎么也不知道出声抗议?崖会泉紧急反向捋了捋那一片毛。

    黎旦旦还不至于说被人摸得久一点,便要面对斑秃危机,它的毛发和普通猫也不太一样,要比一般家猫更厚实。

    体会到了非常少见的逆毛式顺毛,它虽说觉得这滋味有点怪怪的,不过人是一片好心,它也没阻止,只把捂得很暖和的两只前爪搭到人手背上,给了崖会泉一个表示放心地拍拍。

    没什么事。黎旦旦说。

    等人将手拿走,它自行抖抖毛,把自己从耳朵尖到尾巴尖都尽情甩了一遍,就又是一只毛发舒展的毛茸茸。

    看,好了。黎旦旦又说。

    崖会泉对喵语的理解力不如百里,在猫试图与他对话时,人猫之间经常出现信息对接偏差。

    但今天这会,他对猫语的解读正确无误,精准听出了猫的宽慰与安抚。

    他低头与猫对视,目光刚好垂落到了黎旦旦的那双蓝眼睛里。

    崖会泉有个非常短暂的停顿。

    黎旦旦接着便看见,人忽然抬起手,指尖直朝着它的眼睛探过来。

    不管是什么生物,当有异物靠向眼睛时,只要距离与时间足够,第一反应都是扭头避开。

    黎旦旦没避。

    猫给予了人足够多的信任,只在指尖触到它眼周绒毛时出于条件反射,闭了一下那只眼睛,睁着另一只静静注视着人。

    甚至有点像猫对人做了一个小小的wink。

    崖会泉摸了摸猫同样温暖的眼周,他的手指在猫眼尾停了几秒。

    你们眼睛是很像。崖会泉说,你长大之后虹膜颜色好像变浅了一点,小时候看着还不太一样。

    黎旦旦这回没说话。

    猫只轻轻歪了下头。

    崖会泉的手从猫眼睛附近挪走,往下移,又点了点黎旦旦的鼻头。

    音乐审美也像。崖会泉又说。

    还是几个月以前,同样是在这个小客厅,当那首很吵闹的乐曲放完之后,一脑门起床气的人也跟他的猫说了差不多的感慨。

    黎旦旦分辨出了人两次说起同一句话时的语气变化。

    崖会泉上次这么说时,听起来更无奈一些,神色里夹带的诧异成分也更多一些,为猫竟然能听唢呐这事新奇又啼笑皆非。

    这次,那句话听起来就更像一句情绪复杂的感慨。

    猫敏锐觉得人的情绪似乎不算好,却也不能算作常规意义上的糟。

    它继续安静望着那人面庞,看见对方眼眉是舒展的,目光又往下垂,嘴角并未绷紧,可也不像是想笑的模样。

    为什么这个表情?

    所谓体验生活,用尾巴想都该知道是希望去体验生活好的那一面,更有乐趣且更丰富多彩的那面,对吧?

    露出这种表情给我看,不怕我回来突击查岗时看得心肌梗塞吗?直接把我给心梗到又原地送走怎么办?

    这些念头像是突然出现在猫脑海中的,然而它们又萌生得如此流畅,没有丝毫滞塞地涌进头脑里,就像它本来就应该会这么想。

    有那么片刻,完全归属于人的思维占了上风。

    他睁开眼,透过完全一致的蓝眼睛看到一个惦记的人,仅匆匆一瞥也留下了难以放心的印象。

    你不舒服吗?

    崖会泉的声音落进黎旦旦耳朵里,猫倏地眨眼,瞳孔有短暂的形状变更。

    从崖会泉的视角看来,他的猫刚刚只是与他四目相对了片刻,接着忽然就甩起脑袋。

    猫似乎遭遇了一桩突发性事件,还令猫不太适应。

    甩头动作恰好让崖会泉错过了猫的瞳孔变化,他没留意到这个,只把自己的手又小心覆在了猫的脑袋上,把猫从头顶摸到后脑勺,再绕到前面挠挠下巴。

    这么耽搁过一阵后,也确实很晚了,崖会泉在确定猫没什么大问题后放下心,他看一眼时间,从沙发上起身:走,上楼。

    黎旦旦随着人起身跳下沙发,仗着它能四条腿运动,先一步去到楼上,帮人安排好了早该安排的浴室。

    猫说不好自己方才是出了什么问题,那种思维临时拓展更替的滋味非常突然,即便这会那感觉已经又消失,也像余韵犹在,让它变得比以往对人还要更操心一些,总想更多照顾这个人一些。

    崖会泉没领会到黎旦旦的这份心意,也毫不知情他正在面临一份比过去更旺盛的照顾欲。

    看着猫几乎眨眼消失在跟前的身影,崖会泉只本要往前迈的脚步一停。

    百里。他说,黎旦旦的速度是不是变快了?

    是的。电子管家就肯定地说,考虑到黎先生在年纪还小时,就已经速度不慢,在它略微长大,四支力量更加强健的现在,我认为速度翻倍上升是一种正常现象。

    崖会泉便被电子管家说服了,他也没再多想,嗯了一声后继续踏上上楼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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