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黎旦旦长什么样。

    所以沃修就是当年血色天使事件的亲历者,是官方公布丧生的老虎基因携带者之一,是那一家三口里最小的孩子。

    还是崖将军目前的法定结婚对象,和崖会泉依法享有军婚保护的神奇猫咪黎旦旦。

    弄清了全部关系的宁副院长整个人都不太好,一连三天难以直视沃修,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堪称骇人的秘闻给独自消化了。

    然后艰难消化完了这件事的他就遇上了这两人先后发信推迟见面,还近距离直面了他们的互动现场。

    宁副院长内心很是一言难尽。

    等这一阵无法形容,复杂微妙过去,他看着沃修跟崖会泉主要是崖会泉。

    他又还有一种宿命感。

    你做到了你父母当年想做,却没能达成的事。宁副院长忽然说,你的父母,倚松和见月,他们当年就是致力于推动双边关系发展,想要以文化的角度为切入点,凿出一个破冰的口,为此他们做了许多努力,也在各方之间斡旋很多年,期间不只一回的策划过对外交流活动,也身体力行的去接触来自域外的声音,靠那会少有的几条星区公共通讯渠道,他们以此为媒介往域外发过信号,试图亲自对话域外普通公民。

    宁副院长这话是对崖会泉说的,他目光落在对面的年轻将军身上,视线焦点却有些散,让他的视线显得落得很远,像在透过眼前的人看向从前。

    但他们可能做得一直不太成功。宁副院长说,当年的局势太复杂了,星盟跟域外联合冷战近三百年,大家说起来都是活在同一片宇宙,可互不搭理得时间太久,其中隔阂矛盾也并非一朝一夕积累而成。我猜他们你父母确实往外投送成功一些信号,只是对面的回应是个未解之谜,从后来的事态发展来看,也许那些回应也并不尽人意。

    这是崖会泉第二次听宁副院长提起父母,他眸光微微闪了一下,没对那追忆往昔里的内容作出点评,神色分毫未改,只冷静问了另一个问题:我记得上次见面,你告诉我,说你的小组是通过处理近期的项目数据,才发现当年的公众判断恐怕存在错误,猜测我的父母有翻案可能。

    陷入回忆的宁副院长就顿住了,他视线重新聚焦,滑过崖会泉好似无动于衷的脸,半晌,他叹了一口气:因为第一回 见面时我还摸不准你的态度,我为此道歉。

    那时候的宁副院长不仅是有所保留,他对崖会泉的处事方式也还有所顾虑,对崖将军有些擅自做的揣测。

    他在道歉时轻轻低了下头,让自己的歉意表达更真诚。

    你上次评价得很对,我确实是一个一直喜欢审时度势,总习惯让自己手里捏着点什么,再以此来争取站对队伍的机会,喜欢自诩明哲保身,过去一直把保全自己摆在首位的人。

    人习惯保全自己是天性,是一种接近条件反射的本能。沃修插空说了句调和气氛的话,他从在桌下按着崖会泉的手改为扣住那只手,把身边人冷硬的指背捂到温热。

    崖会泉任由他握着,想来这回是没有再误解沃修的手只是意外靠过来,又把那看做演讲手势之类。

    你的父母不是这样的人。宁副院长看着崖会泉,他们不是像我这样的人,他们生来就在星盟最权贵云集的蒙特,看似是别人眼里最标准的蒙特名流,是所谓精英模板,只要随着大流前进就可以一辈子安然享乐,高枕无忧,可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他们是活在权贵俱乐部里的理想家,想要重新实现和平沟通,想要断层的文化物种资料重新续接,如果有可能,他们还希望能以此为起点,让分裂的人们重新看见彼此,让挡在人们之间的无形高墙坍塌消失,让声音不再受到阻隔,来自宇宙最深处的声音也能为人所聆听。

    第117章 父母 原来我一直不怎么认识他们。

    听见, 看见,不再闭目塞听,走出星盟伫立三百年的荣光璀璨玻璃罩。

    这就是崖会泉的父母曾耗费毕生所追求。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 在一场划时代变革的初始,最先看见平静表象下有暗流涌动,意识到当下制度会给人带去压迫的,并不是真正被阴云罩顶, 被覆盖在那只无形巨手之下的人。

    长期生活在阴云下的人会被环境所同化,不知道天空原本当有自由的颜色,长久执行的规则逐步固化,成为深入人心到媲美常识的条框。

    于是,在这场庞大的温水煮青蛙下,反倒是站在框架高处的人往下看, 他们方才能看见不合理, 发现原来, 金碧辉煌的金字塔尖下层堆砌着数不胜数的垫脚石。

    崖会泉很少去了解父母做过的事, 崖倚松和俞见月这两个名字对他来说都稍显陌生,他过去也一直太忙,时间于他来说太紧凑了, 从十岁发生变故的那天起,他的生活就仿佛进入加速模式, 让他一刻也不能停地不断往前奔跑, 他好像永远在为了取得下一个阶段的目标而忙碌,永远没有空闲,也不知疲倦。

    在维系生活都已是如此需要努力,那两个人的资料还不是被删除就是被加密的情况下,谁又还能强求一个只有电子管家的孩子去查探到什么。

    等崖会泉后来长大, 他拥有的不再只是电子管家,然而山一样沉重的责任与偌大的星区战线朝他的肩头压下来,令他也只能一直往前看。

    在奔忙岁月里,人都只能顾得上眼前的东西。

    更别说随着年月逐渐过去,父母在长大成人的崖会泉这,已然变成了一个和他们的名字一样陌生的名词。

    他很多年没听人这样提过他的父母,从宁副院长口中说出来的那两个人比他记忆里还要陌生,几乎像两个同名同姓,彻底跟他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人。

    为此,崖会泉甚至有几分不真实感。

    沃修似乎在宁副院长说到想要断层的文化物种资料重新续接时被触动,对方的手在那一刹那紧了紧,崖会泉的不真实感恰好被那加重的两分力道攥破,他无言回握沃修的手,指腹在对方手上安抚擦过。

    他们认为星盟像一个荣光璀璨的玻璃罩。崖会泉说。

    这是他在宁副院长提起崖倚松和俞见月后第一次参与进话题。

    没错。宁副院长为他的终于出声飞快看他一眼,对这个说法颔了首。

    星盟强大鼎盛数百年,它从建立之初就揽走了时下最优质的人才,设下苛刻的准入门槛,像一所讲究择优录取的学校,只愿意向那些经历了层层筛选,通过考核的优质生源敞开怀抱,让优等生们踏入它金碧辉煌的大门,再与这些优等生合作共赢,把彼此都推向更高,地位更牢靠的巅峰。

    然而,就在它最为如日中天,看似是已然到达了顶峰的黄金时代里,却有人认为它像一个玻璃罩。

    就拿追求体面这件事来说吧。宁副院长试着举例,追求体面本身没有错,体面也并不是一个贬义词,但如今,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除了被要求能力出色,专业及综合实力过硬之外,还被做出形象要求,超重与谢顶都会登上媒体报道,被当做严重丑闻对待,甚至有几率影响职业生涯与业界口碑,这难道不是一种极端么?而假如这应该被视作一种极端行为,它是过度的,不必要的,可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认为它有错,人们反倒是都已对这份要求习以为常,默认严苛的形象管理该被算在考核标准里,默认摆在台前的一切都该赏心悦目,就连将军们身上的伤疤都是不美的,是不符合良好公众形象标准,应该被祛除的?

    说到将军们身上的伤疤时,宁副院长特意又看崖会泉一眼,他在举例中专门提了个更易让人感同身受的小点,希望它能更好突显事情的荒谬。

    崖会泉那个瞬间却是撤走了视线,他好像往沃修那边微微一瞥,沃修的目光也正垂落在他身上,他们交换了微妙的目光。

    宁副院长继续说:这份认知的固化,就是悄然笼罩在民众身上的一小部分玻璃罩。

    星盟建立起了貌若美好灿烂的理想乡,从第一星系到第四星系都讲究文明,自由平等观念深入人心。

    但璀璨的光芒假如太强,它也会遮蔽人的眼睛,关于荣光鼎盛的呼声听得太多,它还会麻痹人们的耳朵。

    玻璃罩也许起初是为了保护而立,星盟的奠基人们包揽下了当年最适合人类集聚的星区,星区内覆盖有大大小小无数宜居行星,然而,孤芳自赏式的断绝交流,竖起切断沟通的高墙,让保护就也同时变成桎梏。

    桎梏是适合古怪花朵生长的土壤,被聚集在有限天地里的人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耳边听到的都只有赞美,占据公民数目更广大的普通居民们被养得中立良善,成为容易陷入羊群效应的羊。

    有人带头追求更高层次的体面,引领风向标,中下层的群众便纷纷趋从,跟着风向往同一个方向走,这开始看起来毫无问题,不过是普通的从众而已,似乎并不值得过度担心。

    可如果持续下去呢?如果跟着风向走渗透到人们生活的细枝末节,人人都开始习惯与他人统一方向,最终将这种统一也视作理所当然,然后不再有人记得大家本可以拥有其他选择呢?

    宁副院长平静讲述这放在当年会被认为是杞人忧天的观点,他的感受也十分奇妙。

    他正在复述两位故人昔日提出过的设想,把它讲给对它乃至于对那两人的了解恐怕都还没他多的,对方的孩子听。

    你的父母不是单纯出于对自身事业的热爱,单出于想要串连文化沟通,才一直那么努力的去做这件事。宁副院长放下见底的茶杯,他们还是为了这里,想要在玻璃罩上开一扇窗,让已经习惯活在罩子里的人不说立即去接纳外界声音,但至少,他们能往外看上一眼,通过这个开口去发现世界的不同。

    旁边的服务小机器人十分有眼力见,发现自己服务的几名人类都空了杯底,急急忙忙溜达过来,伸出小机械臂添茶送水。

    一时之间,这间会客室里便只剩下热烫茶水滚入杯子里的声音。

    沃修注意着崖会泉的神情,身边人没有明显的情绪外露,崖将军好像摆一张镇定冷脸摆惯了,任何关头都能波澜不惊。

    但刚才,是沃修在听到续接文化物种资料时攥住了崖会泉的手,此时,他们两人已经反了过来,崖将军的手之前安抚在沃修手背上擦过,这会却宛如一只长成了人手形状的钳子,把沃修的手牢牢钳住了。

    沃修知道崖会泉一点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冷静。

    我有个地方不是很明白。沃修代暂时说不出什么的人开了口,按着这个说法,他们选择文化作为切入点,已经是相对最温和无害的做法,对于它的收效也只是抱有好的预期,但并不强求成果。

    那么,都已经这样选了温和切入点,似乎也没有强求一定要出怎样一番成绩的两个人,他们碍着了谁的眼,为什么还是落得叛星的下场。

    他们究竟是哪一步触动到了别人的蛋糕?

    宁副院长听懂沃修没出口的疑问,也并不意外沃修的消息灵通,他已经把沃修和崖会泉默认为同一战线,这让他尽管在想起沃修实际是隶属域外联合,官方头衔还是特殊部队指挥官时有些别扭,隐约感到和这样一号人物谈论星盟的内务不太对,不过转念一想,反正这位沃修指挥官和崖将军是秘密合法伴侣。

    跟域外联合的人谈家务事是不对,但让崖将军的内人旁听崖将军自己的家务事,这就很对,完全合情合理。

    关于蛋糕的问题,需要说回群体引导和准入门槛。宁副院长如实回答了沃修。

    他在这一句后停顿了约莫两分钟,花了一点时间斟字酌句。

    所谓准入门槛,是星盟的初代奠基人们设下的一套居民认证标准,这对于所有年龄在一百五十往上走的人来说都不算秘密。它在官方说法里,是为了人类文明更好发展才设下的,因为建立真正自由平等的理想乡需要集聚最优秀的人民,不能让次品将公民整体素养拉低。

    宁副院长努力变更了那些不太友善的用词,又苦于有些地方一旦说得太委婉,会彰显不出初代奠基人们的观点核心,有的地方实在是只能委婉得很有限。

    果不其然,他话一说完,听见沃修为那句次品笑了一声,很不友善。

    宁副院长试图解释:这不代表我的看法。

    没关系,我明白。沃修说,我也不是冲你,只是冲这个观点本身,包括最先把它提出来的人。

    宁副院长这才说下去:有一个比较广受认可的说法,是把这种高门槛制度和学院招生联系起来,我想你们可能也都听说过。

    诚然优秀的环境和老师理应擅长育人,什么样的废材都能发掘成为宝材,变废为宝,似乎也是体现环境优越的一种方式。

    可能招到更好的学生,同样的资源精力投下去,本身就优秀的人带来的回报率更高,又有谁还会选择去费心费力拉扯废材,去费了老大的劲,拉扯起来的人却或许只够得上优秀的人随随便便达到的水平呢?

    想要更丰厚的回报有什么错,想要刨除那些有几率降低发展速度的拖油瓶们,又有什么错?一所师资力量再雄厚的学校,也得拥有跟资源相匹配的优质生源,才能够实现双向促进的共赢。

    这个择优挑选的理论乍听上去,它是逻辑合理,不存在问题的。宁副院长说,可是随着时间过去,它再被人仔细琢磨,便有人发现它似乎禁不起琢磨。

    站在当时浪头顶峰的精英们自诩高瞻远瞩,居高临下圈地设界,然而,在一个大航海时代刚刚结束,人们才开始寻找稳定栖息地发展的当口,谁赋予了少部分人去评判多数人基因优劣的权力?

    为什么是既得利益者在制定那仿佛量身定制一般的标准,由他们来裁定谁是值得招收的宝材,谁是废材?

    而且打着自由平等理想乡旗号建设的星盟,这么多年过去,它真的按着当初宣扬的那样,实现了自由尊重与平等吗?

    如果真的存在绝对平等,世界是一个美好童话般的理想乡,人人享有均等权利,所有资源平等共享,蒙特星又为什么被称为权贵俱乐部,第一星系到第四星系的发展落差又是从哪里来?宁副院长叹了长长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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