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欣赏啊,你没瞧见上面的画很别致吗。”凌昱开了酒正在喝,凌涵走进一看,是皎然自酿的菊花饮,细枝繁蕊,玉润金香,画上写着“爽气浮朝露,浓姿带夜霜。”2
    “欣赏?你厢房一屋子的物什,哪件不是你过了兴头,就封在箱笼里头的?”凌昱冷笑一声,一针见血地点破凌涵的喜新厌旧。他比凌涵大了将近十岁,凌涵是什么样的人他还能不清楚?
    凌涵鼓起腮帮子,转着眼珠子想了想才道,“这次不会的,这经瓶,我让人在底下凿个洞,就放在桌案上养花,定不会让它去箱子里的。”凌涵保证道,走进拉了凌昱的衣袖甩了甩道,“我就是看着上头的小花欢喜,三哥哥你最爱酒了,你见过这般的酒瓶子吗?很用心是吧,没想还能这样弄呢!”
    说着,凌涵就拿着经瓶指着小画跟凌昱道,“这小画虽然不算多难,可灵动有趣,是酒馆小娘子亲手画的呢,我喜欢得紧,花了大价钱呢。”
    “这是皎然姑娘画的?”凌昱闻言微微有点诧异,上头的“来客酒馆”四字他看到了,倒没想到是那人自己画的。
    凌涵听了直点头,“是不是很别致?”
    凌昱没有回答,挑眉问道,“你花了大价钱?”心想那姑娘可真会看人下刀啊,不带手软的。
    凌涵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她这位三哥哥,怎么那么会抓重点,只能笑着摇头说没有,她真的没说谎,那点钱对她来说真的没什么,何况三哥哥花钱也毫不手软哩。
    这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吗,但这话她也只敢在肚子里咕噜,当着凌昱的面还是小猫咪似的。不然以后要钱可找不到人了,每回母亲说要减她的月例,三哥哥面上应是,回头她跟他讨钱,他可从来没摇过头的,义气着呢。
    却听凌昱撵人般开始下逐客令,“行了,拿着你的瓶回你院子去。”
    凌涵拿着经瓶就要走,又听凌昱补道,“少去酒馆那等子地方,带一身酒气,街边的酒食也少吃点。”
    这话皎然若是听了,指不定要收回今日扑通扑通的感恩的心了。
    可三哥哥自己没少在外面酒香饭饱的啊,凌涵听了直跺脚,有点委屈,“可是以前爹娘和老祖宗不让我出去玩,都是三哥哥带我去外头耍,带我去寻街边好吃的啊!”
    娇养多了便是如此,凌昱闭眼又睁开,“阿涵,你不小了,母亲说得对,你该学学规矩过几年好相看人家,以后外头少混。”
    凌涵从小被娇宠惯了,一时不能适应家人态度的变化。
    “回你院里去吧,母亲给你新请的嬷嬷过两日便要出宫来了。”凌昱哪能不知道凌涵心里的想法,只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们可以宠凌涵一辈子,但手再长也鞭长莫及,等她嫁做人妇,他们可以做她的后盾和底气,却没法把手伸到后院护她一世,终究还是要靠她自己。
    凌涵因着这趟外卖被凌昱数落,牵扯到自个儿身上这事儿,皎然自然不知,不过她那边却也很热闹着呢。
    且说凌涵走后,沈氏就马后炮地跑来问候皎然怎地突然不见,害她好找。
    皎然只能陪着她演戏,“姑姑,我突然身子不适,便不告而别了,姑姑可别生我气。”
    真实原因两人都心知肚明,可人和人往来嘛,总要糊着一层纸。皎然没证据指认她,沈氏也没立场把事情挑破。
    沈氏打得砰砰响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泼天大的算计最后颗粒无收,牙根咬得生疼,可奈何对手出乎意料的狡猾和够狠,她可没想到眼前这看着手无缚鸡之力,柔柔弱弱的姑娘,几丈高的树说爬就爬上去,围墙说跳就跳了。只可惜半点证据没抓住,不然一箭双雕,既能不花钱就笼络住张大官人,还能牵上宫里的线,以后为何婉儿所用,岂不两全其美。
    皎然这一遭,也算是得罪了张大官人,沈氏隔着一堵墙整日等着看隔壁笑话,却没想到没等来笑话,皎然这死丫头,一日日神采风扬,穿金戴银,看着比镶了金的财神爷还刺眼。
    “然丫头,姑姑瞧着这些日子你是愈发标致有精气神了。”这日,趁着到来客打酒的功夫,沈氏忍不住套话道。
    皎然可就在这等着她呢,听了这话心里无不欢喜,其实她也不想走到这一步的,本来相安无事做个塑料邻里也不错,但沈氏不能容她,按着她的尊严踩,自然也就没由头再任人宰割了。
    这几日皎然一直在反思,是不是哪里得罪沈氏,让她不痛快了,可压根就没有。
    “谢姑姑吉言,皎然瞧着自己倒没什么变化,只是这些日子酒馆还更忙,累得紧,我和姚姐都恨不得多生几双手来用呢。”皎然也不去正面回答沈氏的问题,要让鱼儿上钩,跟在拉磨的驴眼前掉一根胡萝卜是一样的道理。
    沈氏若有所思地眯上眼睛,一个破酒馆,能赚几个破钱,真当自个儿是跟葱了?谁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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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苏轼《食柑》
    2广宣《九月菊花咏应制》
    第16章 第十六回
    芒种刚过,未及端午,天气沉闷,雨水无声,皎然便披着斗笠绑着角巾,和姚姐风风火火到城外摘竹叶。
    竹叶尖还垂着水滴,啪塔啪塔一叶接过一叶,滴滴答答在林间碎叶上蓄一小滩一小滩的泥水,倒映着树上叽叽喳喳的鸠鸟。“小当家,为何偏要选这些小竹叶呀?”姚姐轻拍皎然的肩膀,将还在欣赏大自然美景的她喊回人世间。
    “我们又不是开饭馆的,粽子小巧更显味美。”皎然解释道,其实她们特意挑选的竹叶也不能算小,竹叶约莫将将有皎然一个手掌宽,姚姐这是以干活人工作餐的标准来衡量。
    回到来客酒馆,皎然和姚姐就乒乒乓乓忙活着绑粽子,突然,皎然放下手头洗了一半的竹叶,支着耳朵贴在墙上,隔壁院子隐隐约约传来咚咚的碰撞声,这细微的声响却像一块大石头投入皎然心中静待已久的湖面,涟漪层层泛开,越来越大,皎然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
    “小当家,你听什么壁角呢?”姚姐八卦雷达直响,也跟着凑到墙边来。
    皎然收回身子拍拍手,“没什么,脖子有点酸,拉一拉就好了。”
    “哦,那你蹲下,我来给你揉揉。”姚姐说完,就立起手肘在皎然肩膀上使力,皎然痛得呀呀直叫,连带着将心底的痛快也喊了出来。
    前世每回出国,皎然就会更爱祖国不知一丁半点,原因无他,中国胃真看不起外国那单调的饮食。
    单单是饭的味道,中国人就能折腾出各种各样的名堂——竹筒饭、荷叶饭、南瓜饭,“端午时节粽飘香”,粽叶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更兼应节应时,闻到粽香,便知道端午是要来了。
    皎然哼着小曲,将两张竹叶交叠,卷出一个尖尖儿,铺上一层炒了香菇虾米的糯米饭,放入金黄流油的咸蛋黄,一片腌制入味的瘦肉,再铺一层糯米饭,最后绑上干草——“彩缕碧筠粽,香粳白玉团”似乎就是这么来的。
    不用白肉只用瘦肉,加之用腐乳腌制,煮熟后,米粒里夹着竹叶香,肉香,腐乳香,配料和糯米各占一半,大口的两口一个,姚姐试了两个,直喊“吃不够。”
    本朝已有蜜饯粽,以果品入粽,不过咸蛋黄却是少见,家家饭馆门口都用粽子堆成楼台亭阁,木车牛马,吸引食客,皎然没有多余的粽子,只能拿出老本行,画了张广告图挂在门口,聊以宣传。
    包粽子费时费力,皎然和姚姐第一锅并没有绑很多,还很奸商地将价格定得和市面标准大小的一样,没想到四五十个粽子很快就脱销了,一两个下肚,有酒客不免还抱怨只开了胃口。
    别家的吃到腻和自家的吃不够,这试水比预期好太多,皎然也见识到了开封府附近的市民的口味和消费能力,是很包容的。
    紧跟着几日,粽子做了一锅又一锅,依旧脱销。到端午节这日,因着城里有龙舟赛,粽子和雄黄酒的销量直接攀上一个新高。
    许多世家小姐都来看龙舟了,皎然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了凌涵。
    “我就知道皎然姐姐端午肯定会出新小画的!”凌涵见着皎然兴奋得不得了,眼睛一扫,果然见到画着碧粽和蛇的经瓶小画。“龙舟赛可太好看了,不过皎然姐姐忙着做生意,没空去看,可看完了我们又不想回府,我寻思着就来这儿了。”凌涵一来就自报家门。
    跟在凌涵旁边的是平昌侯府的卫星姑娘,生得杏目桃腮,身姿窈窕,看着便比凌涵懂事不少,皎然以前远远见过几面,但估摸着卫星是不认得她的,便招呼她们往雅间坐下,店里事忙,也没空坐陪,等到得空来雅间坐坐时,已经是日斜西山。
    卫星正在劝凌涵回去,“已经是酉时了,再不回府,府里该派人来寻你了。”
    凌涵显然是一副压根不想动屁股的样子,卫星知道她是被教养嬷嬷管教怕了,揉了揉脑瓜子又道,“若是不回,你自然没事,你母亲难不成还能打你不成,顶多训你几句,可你的丫鬟小厮可就惨了。”
    怎么个惨法,凌涵自然知道,不外乎是挨板子扣月例,想想就肉疼。凌涵小嘴微张看向卫星,卫星知道她这是动容了,“而且啊,你有没有听说过,盛京城里有专门劫掳良家姑娘的,就趁着天黑挑好看的下手呢。”
    凌涵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长得好看,确实有点危险,但是她可不怕,叉着腰反驳道,“难不成还能劫了我不成,我们有家丁跟着,他们应当只会挑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下手吧。”
    “谁说的,前前前……哎呀反正不知道是多前的开封府尹你知道吧,多位高权重啊,他的孙女,就是被掳走的,至今还下落不明呢!”看着凌涵和哑然的小嘴同款睁得圆圆的眼睛,卫星接着道,“我看啊,八成回不来,老府尹自从失了这个宝贝孙女,连官都不做了。”
    想想那些惨无人道的下场,凌涵背后就一阵阵凉意,小时候她三哥可没少拿这些故事吓唬她,当时她还只当都是唬人的呢。经卫星这么一吓,凌涵脚底就跟抹了油似的,飞也似地离开了。
    不久的将来,皎然才知道,卫星和凌涵口中的老府尹,就是对她有莫名善意的花姑。花姑的儿子儿媳早逝,只留一个孙女承欢膝下,花姑做府尹时为官清正,那些歹徒就报复在他机灵可爱的孙女身上,当相依为命的整体少了一半,另一半自然而然性情大变,也无心政事了。
    皎然想,花姑兴许是在她身上看到孙女的影子,才会待她如此好。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这样的故事能唬着凌涵,却吓唬不了皎然。
    趁着端午夜里街上热闹,下班后,皎然晃晃悠悠地绕远路晃荡。华灯初上,京城铺户大开,州桥夜市喧闹,各大酒楼早已座无虚席,皎然看着有点感慨,不知何时,自家小店才能做到如此境界,厅院、局内、酒作坊三部门齐全,这才是大酒楼的气派。
    不过没关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反正前世也回不去了,她有一辈子的时光在此处耗下去,总能有一席立足之地的。
    脚步停在一栋雕梁画栋的三层楼阁下,楼里有调笑声和丝竹声传来,门首的牌匾写着三个大金字“春花楼。”
    皎然喃喃自语着“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一抬眼,却看见门边马车上拖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彩絮儿,彩絮儿!”皎然抬脚追上去,却在门口被拦下来,彩絮儿眼眶里蓄满泪水,嘴里被棉布堵住,挣扎着往后看,却被人死死架住消失在拐角。
    “若不想卖身当姐儿,就赶紧滚蛋!”皎然被守门的小厮一推,跌坐在地上。
    “我看这位姑娘这小脸,倒能卖个好价钱。”
    “再好看又如何,我们是做正经营生的,这姑娘后面不知是佛祖还是乞丐,你是想让整个楼都陪葬?以前的事儿你忘了?”
    窃窃私语的两名小厮这才闭了嘴。
    皎然起身揉揉屁股蛋,实在是忒粗暴了,这是春花楼的侧门,皎然眼里闪过一丝希望,拔腿就跑来到前门,可惜的是,在前门还是被拦下了。
    彩絮儿是皎府还没落马时,跟在她身边的两个丫鬟之一,这两个丫鬟,在她刚到这个世界日日自闭怀疑人生时不离不弃,因为有她们的包容,陶芝芝的帮助,家人的温暖,她才不至于又在床上呜呼而去。
    但皎府被抄家后,皎仁甫送给夜凌音的宅邸被官府收回,夜凌音大半身家都拿出来给丁旖绰救急填补漏洞,两姐妹带着孩子齐齐到小甜水巷和白师太蜗居,本来这间小四合院就足够小,屋子完全不够住,夜凌音、丁旖绰和白师太三人如今住在正房,把两边的厢房让给皎然和石敬泽住,自然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便将两个丫鬟的身契提前归还,送她们回家。
    只是没想到,今日居然会在春花楼看到彩絮儿,当初,她爹娘不是说已经给她相好人家,要回乡下成亲的吗?
    皎然靠在春花楼对面的影壁边脑袋发疼,看着门口车来人往,华衣公子进进出出,姐儿们穿得花枝招展在门口招呼,在楼阁上挥手,有哪个姑娘,生来会是这样的?不都是被又恐吓又挨打调/教出来的?
    心里愈发牵挂楼里的彩絮儿,不知她为何来到此处,也不知此时此刻在里头有没有遭到非人的待遇,皎然害怕地摇头,她真的不敢去细想楼里教训姐儿的各种手段……
    可惜这楼里的围墙实在是太高了,看来是为了防人出逃,头顶没有一个竹蜻蜓真的翻不过去,便是狗洞也寻不着。皎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到影壁前一辆华盖马车上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脑子还没开始转动就奔过去抓住他的衣袖,凑近在他耳边道,“薛能公子,带我进去,求求你。”
    第17章 第十七回
    薛能被皎然拉了个措手不及,还以为是哪个姐儿不懂规矩,偏头一看,没想到是许久不见的皎然。
    那鼻息喷在耳后,像带着绒毛的猫尾巴,撩得人痒痒,还有若有似无的女儿香。薛能有点错愕又有点诧异地看向皎然,女孩的眼睫毛仿佛正在振动的蝴蝶翅膀,小巧挺翘的秀鼻,饱满的樱唇,往下,是同样饱满的……
    薛能有那么两三息的时间怔住了神。
    皎然拽着他的袖口微微一扯,收回脖子将脑袋杵在他跟前问道:“薛公子,你不认得我啦?”
    当然认得了。
    只是此时灯火朦胧,纵使楼阁下一排珠花吊灯,门口竖着壁灯,石阶上立着垂灯,称得上是灯火如昼,可跟白日还是不能比。眼前的女子就背着光站在灯下,灯火在风中摇曳,那双闪着波光的眼睛,一半映着坚毅,一半带着恳求。
    薛能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女儿家求着进青楼,还是头一回见。
    皎然也是这会被一阵冷风降降温,发热的脑袋重新转起来,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事儿。可凭她自己,是怎么也进不去的。
    薛能就这样看着皎然若无其事地抽出纱巾往耳后一绑,甩了甩手腕,捞住他的手臂,“走吧。”薛能却盯着她一动不动,皎然忍不住拍拍他:“带我进去,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成交。”薛能粲然一笑,身上的硬汉气质顿时软和了不少。
    声音只有两人听见,而在皎然决定踏入这门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被指指点点的准备了。
    她仿佛能听到门口姐儿们的对话。
    阿赤:这两人,是不是酱酱酿酿?
    阿橙:那个姑娘,肯定酱酱酿酿!
    阿蓝:不是,想来是薛公子先酱酱,姑娘才酿酿!
    阿绿:放p,薛公子酿酿,用得着酱酱!?
    ……
    春花楼占地广阔,毗邻水岸,高墙里是双子塔式的对楼建筑,邻水的一座更伟岸高耸。
    走过长长的连廊,又七拐八绕,走入屋内时,迎面便瞧见一面足有一层楼高的月亮门,映着朦胧湖泊,湖里摇曳丁点星火。晃眼望去,宛如盘中撒着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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