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酒会难遇,这些小酒会都是小打小闹一般,所以皎然每次至多也只带一人,众姐妹叹气,只能轮着来。
    这日,皎然带着玲珑去外城一个早菊宴,落幕时日头还早,两人便优哉游哉地晃荡回内城,一边走走一边逛逛,刚从妆面铺出来,皎然挽着玲珑的手下台阶,准备往下一步时,玲珑却定住了,害得皎然的脚不上不下。
    皎然回头,见玲珑脸上的笑容已然僵住,顺着她的眼睛望去,对面酒楼门口一位膀大腰圆的男子也在看她,笑得让人心中发恶。
    皎然不明所以,还在发愣,玲珑却突然反应过来,一手拽着皎然,一手提起裙子,飞也似地钻进人群。
    这是叫什么事儿啊,皎然心中真是热了狗了,边提起裙角边问玲珑这是怎么了。
    “之前被骗到庵酒店时,我的出阁日,就是被那人买了。”玲珑喘着气又补充道,“然后,然后我就骗他帮我拿回身契,趁出阁夜,把他灌醉,然后逃跑了。”
    干得好!
    皎然没想到玲珑还有这一面,想起那男子泰山般的身材,这估计还没进入主题,玲珑就能被他压死了吧。
    想想就倒胃口,这回换成皎然拽着玲珑拼命往前跑。
    那个走一步,肥肉都要抖三抖的男子自然是追不上来。
    回到酒馆里,玲珑还有些后怕,因着那男子是付了钱却吃不到肉,谁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儿来,皎然却是不在怕,那日从城外买来玲珑,身契已经到了她手里,那男子吃不到唐僧肉,心中再不忿,无凭无据的,又过了那么久,又能找谁说理去。
    可没过几日,皎然便知道了,什么叫千算万算,终失一算。
    第39章 第三十九回
    这日,皎然独自在后院一个纤尘不染的小屋里,哼着小曲酝着她的选秀酒,在等待的间隙,正好停下来伸伸老腰,活动活动筋骨,门外就有姚姐慌乱的声音,皎然把腰一收,差点被拍门声给吓得闪到了。
    这间小屋子,等闲人皎然都不让进来,花姑被吊高胃口,嚷着要提前看看,皎然索性出入都锁门,只说等金榜题名日,才是开门见本尊之时。
    说回正题,皎然打开门,姚姐难得说话跟倒了核桃的车子似的,“小当家,玲珑和彩絮儿冲撞了客人,这会儿正被拉到门口,街上人来人往的,那官人说是要拉去见官,彩絮儿哭得鼻涕泪流,玲珑还在和官人顶嘴呢,你快去看看。”
    皎然拍拍姚姐的手背,“姚姐别担心,我出去看看。”
    稍一想,就能猜到是前日的猪头男子找玲珑寻仇来了,可彩絮儿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整日两点一线围着皎然转,能得罪什么人。
    院子里挨挨挤挤堆满酒坛子,皎然急忙忙绕过留出来的小径,差点被绊倒,店内空空,到门外时,只见铺前围着两三层人墙,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彩絮儿伏倒在地,哭得凄惨,皎然心中一痛,彩絮儿何时这样哭过,就是以前在皎府被打板子,也是咬牙硬撑。一旁玲珑还在同一男子争执,正是前日所遇猪头大耳之人。
    男子一见皎然,指着玲珑和彩絮儿问道:“你就是此二人之主?”
    “正是。”
    却说这人也是明知故问,没安的好心。
    原来这人姓黄,行二,时常在外狎妓耍完,举止浮浪,前日饭后闲步,忽见玲珑,不由想起先前当过的冤大头,冤是冤也,但其实黄二流连花丛,早没心思记住这事儿。
    玲珑颇有几分姿色是真,但更惹黄二兴致勃发的,却是跟在玲珑旁边的皎然,那日黄二回去后,夜想难安,骨头里直痒痒,最后唤来家中姬妾才了事。
    次日一起,黄二便去找自家大哥,这黄二有些小钱在外挥洒,皆是因有这位大哥的呵护,黄大干的是不正不经的营生,专为青楼酒院寻些窈窕女子,行坑蒙拐骗之道,合父母兄弟之污,总之逼良为娼最在行。
    黄二对黄大那般这般将昨日之事尽数说来,教他去寻前日两女子跟脚,这黄大比黄二年长不下十来岁,爱弟如孙,对黄二听之任之,才养得他一身肥肉,当即派人去寻。
    不过两日,便探得皎然玲珑所在,这也怪两人生得出挑,那日在街上又飞也似地狂奔,恁是谁都会多看两眼,就说两人进了一间名来客的酒馆去了。
    黄二喜不自胜,黄大也没想到,这一探,探出一个大惊喜,所谓一个藤上七个瓜,往酒馆一看,彩絮儿不正是经他之手入了春花楼的吗?怎生会落在酒馆里,黄大往那楼里去打听,才知老妈妈也不晓得彩絮儿去了何处,兄弟俩心生一计,想将几位美人都入怀。
    “这位姑娘缘何在此处?不消该和爷在楼里爽快爽快?”黄大扯着彩絮儿道。
    彩絮儿一肚子恐惧,此时也发不出声,皎然看见彩絮儿这样被人轻薄就着火:“有话说话,她是我的人,别动手动脚!”
    黄大眼露精光,“姑娘既说是你的人,拿身契来瞧瞧,若真是你的人,今日便到此为止,不然……”黄大上下打量了皎然一眼。
    “不然有你们好看,让这位姑娘乖乖回楼离去。”黄二在一旁补道,胸有成竹的样子。
    皎然只觉脑袋嗡嗡响,从春花楼将彩絮儿带走,酒馆一日比一日忙,连那夜在画舫中和凌昱的协议都忘了,银钱没还,更别提身契了,尾巴都没见到。
    这下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硬气道:“我的人,为何要我将身契拿给你看,你算老几啊,跑来别人家门口撒野?你若想带人走,拿出证据来啊。”皎然觉得这两人定也没有彩絮儿的身契。
    黄二听皎然这话,觉得这女子真是有劲,家里那些不是人老珠黄看着倒胃口,就是低眉顺眼说一不敢说二,没半点意思,皎然这一骂,黄二骨子里都酥了,对如斯生气美人势在必得。
    要不怎么说男人犯贱。
    黄大有备而来,也没被唬着,“牙尖嘴利的,想倒打一耙是吧。奴籍私逃,可是犯法的,快同我们去见官,看你的嘴还硬不硬!”
    彩絮儿一听要见官,哭得更凄惨,被人捏住七寸,皎然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围观人群中,有相熟知事的,忍不住为皎然说两句,有胆小怕事的,就站在人后张望,也有不知是不是黄大带来的,指指点点,没一句好话。
    不多时,人群被拨出一条小道,有人请来了差吏,皎然暗道不妙,一环套一环,把她的罪定得死死的。
    又不过一会,有人吆喝一声,一位脸上仿佛刷了漆的妈妈来到人前,皎然认出是春花楼的老鸨,而带她进来的,是那日被沈氏算计时,皎然差点中招的那位张大官人。
    张大官人毫不掩饰眼中的玩味和恶意,皎然一阵发毛,这几人,约莫是商量好,给她摆了重重一道。
    黄二抢到差吏跟前说了来龙去脉,差吏听完后,巡了在场众人一眼,定在皎然身上:“你说你是此女子主人,他们说此女子是楼中姐儿,你可有她的身契?”
    皎然愣住。
    黄大、黄二、张大官人笑得不怀好意。
    那差吏等不来皎然的回答,不再问,只问那老鸨儿:“这姑娘可是你楼中之人?”
    老鸨儿被人拖来,还发着汗,翘着尾指拿手绢抿抿鬓角,笑道:“正是呢,官人。”她也纳闷着,被人拉来时还不信,人不是被凌公子带走的吗,怎生会沦落到小酒铺里,看来是不入公子的眼,既是如此,她也正好卖给张大官人一个人情。
    “带走。”差吏一声令下,身旁两班小吏上来左右手押着,带回衙门里。
    直到这时,皎然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真是天真得可怕,树敌而不自知,惹来张大官人落井下石,办事不收尾,让黄家二人有机可乘,如果因这样的失误,彩絮儿要再回楼里,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当初彩絮儿不是没反抗过,可家人无情,楼里调、教人的手段最是狠厉,连彩絮儿这样能吃苦的人,骨头都被打断,点头当姐儿,最后才有出阁那日的事儿。
    这些人玩女子都不把人当人看,若是害得彩絮儿受辱……皎然的脸一阵惨白,如今来看,他们是拿定了彩絮儿私逃,官府判下来,两人都没好日子。皎然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却似乎逃不开这时代一条条压得人无法喘息的律规,在律法上,彩絮儿毫无胜算。
    此时想想,皎仁甫渣虽渣,却也非一文不值。
    哪怕皎然现在只是皎府一条狗,追着他们跑,这些人都要笑笑给面子,骂都不敢骂,更别提打了。这就是特权,这便是阶级。
    第40章 第四十回
    何婉儿见得皎然三人被带走,赶紧从门后出来,迎上姚姐道:“怎么办?她们都被抓走了?”
    姚姐见何婉儿舍得出来,少不得先刺她几句,“这人都走光了,轮到你唱戏啦?”姚姐实诚却不傻,不吱声便算了,还躲起来。
    何婉儿被姚姐这么冷不丁一句刺得有些脸红,不想老实勤快的姚姐,跟皎然混久了,竟也嘴里能飞镖了。
    说她胆小也好,怯懦也罢,那些市井泼皮最是无赖,何婉儿可不想贴上狗皮膏药,是以并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这才被唬得躲在门后。
    不过何婉儿也知道自己确实不够义气,苦笑一声道,“姚姐,我真的害怕,你怪我便怪我,先想想怎么帮帮她们吧。”
    姚姐也是头疼,她一村妇,和做官当权的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有人脉才好办事儿啊,这节骨眼上只能有心无力,一时间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自责自个儿无用。
    “姚姐别着急,平日里同皎然姐姐有点交情的公子不少,咱们想想有谁能说上话的。”
    “说上话,说上话。”姚姐眉头紧皱,天灵盖都快被戳破了,“花姑啊,我们找花姑去。”
    何婉儿点头附和,“不过,花姑神龙见首不见尾,姚姐你知去何处寻他不?”
    姚姐自然不知,花姑无官无职,想照着京城的乌头门一个个找都行不通。
    何婉儿点点脑袋突然道,“姚姐还记不记得,上回巷尾周大郎酒后撒泼,恰好救了皎然姐姐那位薛公子?”
    姚姐不知道何婉儿是在这儿等她呢,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记得记得!那位公子瞧着也是大户人家的。”
    何止是大户人家,何婉儿下巴微昂笑道,“人家可是将军府的公子呢,上回林中宴,那庄子可气派了……”
    庄子有多气派,姚姐这个实诚人没啥兴趣,救急如救火,赶紧打断何婉儿,“那好,你既是和那公子有过几面之缘,想来也能说上话,你速去将军府探探口风,看能否见上一面,只盼公子行行好,能给小当家说句话都好。”姚姐直念阿弥陀佛,看着门外忧心忡忡,“日头西落,也不知小当家今夜能不能回来。”
    自然是回不来的。
    红日西斜,衙门散堂鼓敲过,皎然一行人被押至衙门时,官老爷已放衙归家,差吏怕她们连夜逃跑,不肯放人。
    皎然没想到,她堂堂一个守法公民五好青年,居然在古代被拘留起来。
    “姑娘,这如何是好,明日官老爷来断案,我是不是,还要回楼里去?”彩絮儿想想就绝望,眼珠子又往下掉。
    “不要怕,那两人要是有身契,早拿出来了,桥到船头自然直,我来想法子。”皎然贴心地安慰彩絮儿,可她又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是不想伤了彩絮儿的心罢了。
    “都怨我,若非因我而起,断不会有这一串腌臜事儿。”玲珑颇为愧疚,皎然救她一命,却没得好报,反而被拖累至此。
    看着两个哭哭啼啼的姑娘,皎然失笑:“你们一个平日宰鸭杀鸡不眨眼,一个灌醉打晕胖子不手软,怎么今日都争起梨花带雨来,比谁更可怜吗?”
    玲珑带着嗔意看向皎然,彩絮儿破涕为笑,都知道皎然是在逗她们开心,一时气氛裂开,正说着今夜如何如何安置才好,差吏领着黄大黄二进来,关进了隔壁间。
    这拘留房不似牢房密实,以木栏为隔,皎然当他俩透明,黄二却耐不得寂寞,洋洋得意道:“别以为爷俩同你们一样,我们是怕小娘子黑灯瞎火被吓着,漫漫长夜你我好作伴。”
    皎然心道,脑残。
    黄二接着道:“这情形你们也清楚,明日升堂,你们没半点胜算,与其回楼里去当驴,不如就跟了爷吧。”
    黄大在一旁笑。
    黄二想得甚美,看着皎然道,“若姑娘愿意跟了我,虽说是做小,但家中那位无需顾忌,你只跟着爷吃香喝辣的,如果你应了,那明日我们便放彩絮儿一条生路。”又看向玲珑,“对了,还有玲珑姑娘,那一夜也一并还了吧,你们姐妹花开并蒂,也是佳话。”说到这时,黄二已经靠了过来,手扒着木栏在说话。
    “呸,佳话你个狗p!”玲珑怒气冲冲啐了黄二一口,想冲过去骂他,被皎然拉住手腕,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
    皎然看黄二泛着光的脸就恶心,那张嘴巴喷出来的话,每个字都发着臭。走过去莞尔一笑,黄二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像等待屠夫投馊水的大肥猪一样隔着木栏张着嘴直咯咯,谁知皎然突然掏出手绢,“乖乖,口水都流出来了”,替他擦完嘴角,直接将手绢塞到黄二嘴里,“闭嘴吧你!死猪头!”
    黄二黄大气急,“小贱/人、小女表子”骂骂咧咧个不停。
    玲珑和彩絮儿闻言大笑,皎然一转身跳得离他们三尺远,看着黄二的表情,笑得直捂肚子,“翻来覆去就这句,来点新鲜的吧!”反正情况不能再坏,皎然不想还没天亮就被气死。
    可皎然没想到,黄大将怀中的布袋解开,手探过木栏往地上一甩,居然是一群小老鼠唧唧咋咋从布袋里乱窜开来。
    这下笑的人可就换了边,三个姑娘吓得尖叫,躲着地上的老鼠一跳一跃,心都快跳出来了。
    阴暗的囚屋高而窄,犹如地官手中的黑塔,牢牢锁住她们,压抑又窒息,皎然心中又气又怕,捏着拳头低声咒骂,她实在是怕这些软软脏脏的小动物,无路可退,只能两手抱着木柱,双腿紧紧勾住木栏,闭着眼默念快点跑开。
    “安静点!把衙门当成什么地方了,咋咋呼呼,成何体统!”一位差吏提着笼灯进来,用剑柄啪啪啪敲着铁链训斥道。
    皎然借着灯火睁开一只眼去瞧地上还有没有老鼠,谁知差吏竟然没走,只听铁链声响,囚门竟被打开了。
    皎然还抱着木栏,隔着空隙看去外面,黑漆漆的过道里走来一个黑衣男子,后面跟着几名差吏,脚步渐近,男子停在木栏外,拿着灯笼的差吏往旁边一站,皎然看清来人,呆呆道:“凌昱公子。”
    皎然心中闷闷,微弱的灯火在男子眼中闪烁,玄衣似融入黑夜,可他那双黑眸,却如此明澈,皎然又惊又喜,方才见过道中的黑影,便觉得为首之人气势逼人,此刻站定,那些差吏都不敢拿眼睛去看他,想来是混迹勋贵王孙中养出来的气派。
    皎然睁大眼睛笑得没心没肺:“你是来带我、我们走的吗?”
    话一出口,皎然便觉得声音不对味,脚从木栏放下,手也松开,凌昱还在定定看着她,皎然拿手往脸上一抹,不知何时,脸上已布满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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