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唱到此处,酒客方知那些“帮着酒馆的”和“帮着张员外的”,竟是一批人,愈加为酒馆抱不平,想起方才那张员外还口吐芬芳,说这如花似玉的小当家年纪轻轻有此规模,定是背后有人,不知被哪个官人贵人养着捧着,这下一瞧,都觉得小当家真不易,差点连着店里的姐儿都被抹黑。
    其实什么抹不抹黑的,皎然自个儿倒是不怎么在意,但她很乐意再帮张员外抹黑一点,退到小竹林后,皎然招手唤来一位小博士,写朝报的人总要寻一个线人,便让这跑堂的小博士借口去送茶,顺便把张员外在鲁地的腌臜事儿全都抖出去。
    却说竹风榭那边,墨淑筠在园中逶迤前行,火急火燎将杯盏送去,本准备立刻回前院围观助阵,刚绕过屏风,就听身后传来“换盏酒来”的声音。
    墨淑筠猛地驻足,凌昱他是认识的,这话是从那位青衣男子口中说来,墨淑筠的眼神落在那人脸上,他手上正端着一盏酒,看上去是不太满意这酒的味道。
    墨淑筠再看向身后,没有小博士进来,那男子又重复了句,“换盏酒来。”
    不苟言笑的脸,瞬间就让墨淑筠低头了,皎然待她极好,总不能这点忙都不帮,别等会儿外边镇住了,里边又闹起来了,虽说她并非酒博士,但传个话还是行的,“客官要上甚么酒?”
    “你们这儿有甚么酒?”男子问道。
    这可就问倒墨淑筠了,她哪里知道酒馆有甚么酒,只依稀记着皎然送过的几坛,磕磕绊绊掐着手指报了几个酒名。
    “仅有这些?”那男子微微皱起的眉头,显出并不满意。
    “我不管这边儿的酒。”墨淑筠想了想道,“公子且说有甚要求,我去取来与你试试便得了,可好?”
    男子看了墨淑筠一眼,点头道,“也成。”随后提了色泽、清浊、口感、甘甜等几个要求。
    墨淑筠在心中牢牢默记,想交予小博士去送,一路走来,花园里一个小博士的身影都没捉住。
    这也并非小博士们玩忽职守,前院吵开后,酒客一窝蜂去了前头凑热闹,小博士一个个也跟了去,后面凌昱几人进来,也有小博士跟来,只是凌昱那几人似乎不急,只要了一盏酒,便让小博士退下,后面墨淑筠进来,小博士见有她在场,也就又溜到前院去了。
    墨淑筠自认倒霉,去了后院找李叔打酒,这后院是四季园里给李叔开辟的酝酒之地,一路走来更是无人,墨淑筠将要求告知李叔后,端了一壶酒又往竹风榭去。
    一路上墨淑筠走得有些急,想着早点当差早点去前院,谁知那男子饮了一口,又皱眉摇头道,“再去换一盏来。”
    墨淑筠拿眼睛去看凌昱,凌昱也只是淡淡道:“劳烦姑娘。”
    墨淑筠本就不是伺候人的性子,但想着这是皎然的场子,只暗暗跺脚,但脸上的不悦也是没掩盖住,如是来往了几回,最后直接在月亮门处撞见皎然。
    “我总以为你开酒馆轻松。”墨淑筠喘了口气,“到底是我想得简单了,遇上难缠的,真是够难伺候。”
    皎然看墨淑筠满眼看救命菩萨般望着自己,大冬日的一脸快冒汗的焦急样,忙从她手里接过漆盘,道了句劳累。墨淑筠整日整日念书作画,何曾有过这光景。
    走去竹风榭的路上,才听墨淑筠倒豆子一般倒完了牢骚,皎然思量着,比凌昱还难搞,那是多奇葩,又骂道,不愧是凌昱带来的,真是蛇鼠一窝哩。
    不过这次那男子没有再让皎然换酒了,因着这酒乃冬日特饮,要烫过才好入口,墨淑筠突然就没有那么气了,觉得也不怪这人,脸上尴尬道,“这我还真不知。”
    皎然跪坐在凌昱下首,掇来火炉,上置一特制小甑锅,这款酒的卖点便是不提前蒸煮,而是把“生酒”留到酒客前,“都说‘煮酒只带烟火气,生酒不离泉石味’,也有爱吃生酒的,但冬日里还是烫过的合口味些。”
    那男子扫了坐在皎然身旁的墨淑筠一眼,“姑娘会吹笛?”
    墨淑筠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往腰间一摸,才知道他是看到了别在此处的玉笛。
    见墨淑筠不点头也不摇头,那男子又问道:“可望听一曲否?”
    墨淑筠心中多少还记着仇呢,一个被捧大的千金,墨氏教会她最多的便是矜持,要她端茶送水已经是勉强,让她如姐儿般在人前献艺,那是想都不用想,真是想得美呢。
    “恕难从命。”墨淑筠答道。
    “为何?”那男子有些咄咄逼人。
    墨淑筠的不悦就快溢满出来了,挑眉道:“我这可是龙骨笛,只有有缘人听得。”
    那男子笑着“哦”了一声,“何谓龙骨笛?”
    这不屈不挠的架势,还真把墨淑筠问呆了,她往皎然处看去,这笛子是皎然送与她的生辰之礼,还在兴头上,这才到哪都栓在身上。
    生酒烫煮,一来高温可杀菌,二来能促使酒体酯化增香,皎然往鼻尖扇了扇,接过墨淑筠的眼神,傲娇道,“这龙骨笛嘛,自然是龙的骨头做的咯。”其实全是瞎掰,龙骨笛只是那玉本来就生得似龙头之状,拿来雕成笛才有此名。
    “没想到天子日理万机,骨肉还要被你们抽来雕成笛啊。”凌昱笑道,皎然向凌昱望去,见他满眼含笑看着自己,有些不习惯,凌昱少有这样笑的。
    皎然耸耸肩,吹牛是不会啊,可是她不太想搭理凌昱。
    “那就可惜了。”那男子遗憾道,“有酒有曲儿,才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墨淑筠“嘁”了一声,对那男子的观点无法苟同,“男儿志在四方,只知吃酒唱曲儿,能有什么作为,这能算什么乐事?”也怪那男子惹得墨淑筠心气都上来了,她说一句他追一句,听到他这么说,更加觉得此人只空有一副好皮囊。
    烫酒已成,皎然斟了两盏酒端到几案上,接了墨淑筠的话尾道,“男儿的乐事,只怕这两者都算不上。”皎然将一盏酒推到凌昱跟前,抬眼笑道,“当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哩。”
    这话从未出阁的姑娘口中说来,可算是有些粗鲁了,但皎然也无所谓,反正今日在前院和张员外对峙都被凌昱看到了,尽管也没说什么下里巴话,可大户人家的姑娘断不会如此不顾形象,既然第一步都踏出了,不如干脆跨出门来,让凌昱瞧个囫囵样。
    墨淑筠神色由认真变成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再一次被皎然的非常人之思震惊,说这话不好听吧,确实不文雅,但又匪夷所思,逗得她忍不住掩绢而笑,差点没咬到舌头。
    凌昱惊讶地看了皎然一眼,问对面一同举杯的男子,“兄长,这酒如何?”
    那男子微微抿嘴,摇头感叹,“辣。”
    凌昱也笑道,“确实好辣,有劲头。”
    皎然细细琢磨着对面那张比凌昱稍长几岁的面孔,也是仪表堂堂,身姿稍矮凌昱半掌,说不得二人细看还有几分相似。若说凌昱是雪山上的松柏,这人便是山顶的参天大树,少了几分凌昱如玉般的气度,多了几分冷硬,凌昱是乍一看如沐春风,实则隐隐间给人以威压,这人则是浑身浸染着气势……
    “轰隆”一声,突然脑袋像被一阵雷劈中,她刚刚是说要剔了他的骨来雕笛子?皎然愕然地看向凌昱,凌昱正一脸看好戏地玩味她脸上的表情。
    第81章 第八十一回
    她刚刚说什么来着?升官发财死老婆?
    皇后仙逝四年,如今凤位暂空,皎然心中念了句“阿弥陀佛”,好在本朝皇帝爱民如子,不然以她那句“死老婆”,够她死个百八十回的,不过遇上这种事情,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皇帝又没有现真身,谁也怪不到她头上。
    后知后觉消化一遍两人的对话,皎然脸上的热浪一阵一阵的,这酒哪有他们说的那么辣口,仅是清甜小辣,凌昱又内涵她来着呢,不过如此也好,说明方才她那番话,没有被放在心上。
    但找补找补还是要的,皎然收回了快要瞪出来的眼珠子,脸上像开花一般,“淑筠姐姐说得也有理,好男儿当要志在四方才是,不过当今人人有乐事可享,有酒吃有曲儿听,还是要感戴那天下第一男子。”
    皎然觉得自己这顿转折实在有点生硬,马屁拍得也有点响,好在皇帝听了后,疑问道:“哦,是谁?”
    嘿嘿,这会儿的皎然只差点头哈腰了,眼带崇拜地遥望皇城的方向,双手抱拳一派赤诚道,“必然是当今天子。”皎然偷偷瞥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见他似是惊讶,又颇为受用,趁热打铁道:“如今天下承平,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万民乐业,这便是最大的乐事儿了。”
    墨淑筠在旁边嗤笑道,“寻常人能和当今天子比吗。”
    皇帝先是直直看着墨淑筠笑,又转头看向皎然,摇头感叹,“可惜天灾人祸仍存,世间还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
    凌昱端起酒注子,斟了杯酒放到鼻尖闻了闻,皎然也学着她的样子缓缓品茗,而后道,“天灾人祸难预料,唯有明君才能体恤民心,昏君丰时饥民也吃不饱,若有明君在,难时百姓还能指望一方援助,不至于心寒致死。”
    说着说着,皎然自己都来了劲,又博古通今地摆事实,讲道理,差点把“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口号都喊了出来。
    凌昱看着皎然的眼睛,明亮而澄澈,眉飞色舞,谁能想到这人一天一副脸孔呢?明明知道她说的不定是真话,但却说不出怀疑的话,仿佛能从她眼里看到另一个世界。
    皇帝倒是只赞叹皎然博古通今,但许多当朝的例子,其实女儿家少有知晓的,因问道:“姑娘懂的怎生比许多男儿还要多?”
    当然不能回答说她以前在相府家看过不少皎仁甫的邸报,皎然笑容里带着一丝俏皮,一丝讨好,上前给凌昱斟了杯酒,“皎然有幸同凌公子交谈过几次,凌公子常道圣上贤德,百姓才有此光景。”皎然看了眼凌昱,又看向皇帝,“听凌公子一言,胜读十年书啊。”
    不过短短一席话,皎然就羚羊挂角般把话锋转给了凌昱,凌昱总不能否认自己说过皇帝贤德吧,皎然侧眼扫了扫凌昱,这种让人哭不得笑不得,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身上的恶趣味,其实还挺过瘾的呢。
    皇帝笑而不语,凌昱看着皎然无奈道:“巧言令色。”
    皎然还挺遗憾的,原本她还想听凌昱反驳一下,但显然凌昱压根没有跟她斗嘴的兴趣,要掐架对方不屑跟你掐,真是让人手里直痒痒啊。
    这边皎然觉得不过瘾,旁边的墨淑筠却有些坐如针毡,眼前的男子目光总是投在自己身上,墨淑筠何尝遇到过这样的男子,只垂着眸子,时不时抬一下眼,又总能被那男子抓住,让她浑身上下不自在。
    墨淑筠愈加觉得此人定非什么正人君子,顶多是高门大户里的纨绔浪荡子,只高傲地抬了抬下巴,恨不得一杯酒往他脸上泼过去,让他知晓什么叫非礼勿视,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撇下皎然落荒而逃。
    后来听皎然说此人乃是当今天子,墨淑筠差点没膝盖一软跪下来,拍着胸脯庆幸那会儿没真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想泼天子的脸,墨淑筠原本觉得自个儿脑袋松松的,就怕皇帝回头给她摘下来搬个家。
    好在天子微服私访比流星还难遇,皎然一番开解下,墨淑筠才感觉脑袋稳妥了。
    次日盛京城里自然传遍了张员外的轶事,陶芝芝一口气买了一叠朝报,来到酒馆逢人就发。
    陶芝芝在日光下照着纸上的字念,笑得合不拢嘴,在皎然身后道,“我看这朝报找得好。”陶芝芝绕到皎然身边,“你看看今日四季园和酒馆里,来了不少慕名而来的新酒客吧。”
    皎然从朝报上抬起头,笑弯了眼睛,“也是你找的人来得及时。”
    陶芝芝看皎然毫不惊讶的样子,猛地抽走她手中的朝报,“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结果?”墨淑筠以前只觉得皎然在相府惯会藏拙,白白软软的小兔子,人人都被她骗了去,现在看皎然,哪是小白兔,简直就是小狐狸。
    皎然吐了吐舌头,“一箭双雕不好吗。”她自然是想到了,既要给张员外教训,还要还叶清清白,小姑娘以后才能清清白白寻个好人家。
    借此一遭,也好让院中的姑娘长长记性,做良人家媳妇,胜却居人之下千百倍,皎然不喜欢说教,人都有逆反心理,说得越多,听进去的又有多少,还不如吃一垫长一智来得管用。
    而这朝报带给四季园的作用,也是在皎然预料中,这就跟上一世的媒体力量一般,说是广告也可,说是黑红也可,无论哪一种,流量确实涌到门前来了。
    城中酒家甚多,大小酒肆皆有乐伎,酒客多是和乐伎调笑戏谑,无所不至。四季园凭这遭传出去些风声,姑娘们艺高,且有良人风度,虽不同主流,但为着这个,自有人慕名而来,那些自诩文人之人,更会爱之重之,自爱自敬者,人亦爱之。
    不过这样的风波皎然并不想再遇几遭,实在是太糟心了,她也没把握每回都能如此完善地解决,原本她就只想安安静静地开酒肆,慢慢再有酒楼,但自打被凌昱拉入坑后,她不时便会担心,哪天酒肆会不会直接被她葬在坑底了,跳都跳不出来。
    待到红日西沉,炊烟袅袅,天边现出半轮新月,四季园总算安静了,却不是没酒客,皎然早在开园前就定下规矩,园里每旬都有一夜不待客,让小博士们休憩休憩,她自己也好喘息喘息,钱总是赚不完的嘛,不是吗?
    可是在花园里碰见凌昱时,她一口气又提上来了,皎然是没想到这爷昨日来,今日还来,如此殷勤,定无好事。
    皎然也只敢在心中腹诽,见到凌昱还是要狗腿地上前去,彼时凌昱正慵懒地靠在竹桥边的竹子上,这竹子细细一根,皎然真怕凌昱把她的宝贝小竹子给压折了。
    不过那竹子远看没有一点弧度,也说不清是凌昱在靠竹子,还是竹子在靠凌昱,皎然见过凌昱的功夫,心想凌昱这大概是在练功?不禁脑洞大发,很想问凌昱能否脚尖轻点,立于竹叶上?
    有这番功夫,这皮相,真想把他揪到前世去拍戏,连替身都不用,简直就是我圈之光啊。
    皎然摇了摇脑袋,告诫自己要远离再也回不去的前世,用心当古人,走进一看,才发现凌昱手中拿着的,正是今日的朝报呢。
    凌昱似是早就知道皎然进了园子,扫了她一眼,“凌某没想到,小当家当真足智多谋啊。”
    这话也不知是在赞她还是讽她,皎然见凌昱转身走进竹风榭,也从善如流地跟了进去。
    皎然懒得跟凌昱解释,她能想到的,她不信凌昱想不到。看着凌昱将朝报当成炭火丢到风炉里,才问道,“可是怎么了吗?”
    凌昱将铜铫子搁上,摇头道:“没有,夸你做得好呢。”
    夸奖?皎然可一点没感受到,还莫名觉得凌昱有一丝不悦,这么来看,这位凌三公子难道开始厌烦她了?那可真是大吉大利,喜从天降,最近烧香说的话,大概天爷都听到了。
    水声“咕噜咕噜”,两人无话,其实昨儿个皇帝在场,皎然和凌昱也没说几句话,全程皎然都是在跟皇帝谈天说地,力求给皇帝留个好印象。
    皎然十分坐没坐相地歪在榻上,把茶叶盒推到凌昱面前,今夜她准备再接再厉,把自己燃烧成灰烬,就是不想煎茶。
    凌昱很顺手地接过去,皎然有些失望,如果凌昱拒绝或者命令她,她其实已经准备好再大言不惭地怼几句的。
    “你吃哪一味?”凌昱问道。
    皎然睫毛抖了抖,看上去有些失落,“凌公子的口味我可清楚记着呢。”指了指几种配料,“就这几样吧。”
    实则在凌昱面前,皎然并没有给自己煎过茶,这话说得皎然自己都觉得自己欠打。
    凌昱倒是很好脾气地“伺候”皎然这个小当家,可惜小当家口味也刁,抿了一口茶后,皱着眉头放下。
    “不合口味?”凌昱问道。
    皎然抱着引枕摇了摇头,只见凌昱将杯盏中的茶汤泼到茶洗里,慢条斯理地又给皎然煎了一杯。
    皎然这次啜了两口,见凌昱又要端走,皎然摆手道:“算了。”
    凌昱自然是没算,他如何会看不出皎然身上满满的刺,边煎茶边道:“你此番倒是算计得很好。”
    皎然闭着眼睛听凌昱的赞美之言,听到凌昱一句“只是”时,才睁开眼睛看向他,此时凌昱已经又替她煮完一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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