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敬泽要入学舍的消息听在家人耳朵里毫无波澜,但听在陶芝芝耳朵里就不是这样了,“什么?那我要多久才能见石敬泽一次呀?本来就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一回的。”陶芝芝边走边跳脚,感觉鸭子还没到手就要飞了。
    “大概半个月十天吧。”住了内宿自然不能时常见面,皎然答得十分不走心。
    “你就会敷衍我。”陶芝芝道,“一个月见一次,一年顶天了十二次,见了十二面之后,那我不是已经十八了。”陶芝芝捂着脸悲哀道。
    “别的事都没见你想这么远过,学舍也要休沐的,六月里还有暑假呢。”皎然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再说了,到时家中没有长辈,石敬泽休沐你到小甜水巷来,坐一天都没有人搭理你的,这样见一面可不抵你平时见个五回六回的?”
    “那也是。”想想也真有道理,陶芝芝轻轻松松就被说服了,两人说着走进都曲院,陶芝芝是一大早陪皎然来缴纳银款的,“阿然,你看。”刚拐过门边一株飘香的梅花,就看到转角处挤着一队人,都是酒监打扮,好几位还有些脸熟。
    对方也发现了皎然她们,却并无警惕之色,只转头继续交谈,皎然本想绕道走,却被陶芝芝拽了过去。
    “阿爷这么早,站在这里消食呢?”陶芝芝笑得就跟刚升起的太阳一样灿烂,众人见这姑娘这么随和又开朗,也跟着寒暄了几句。
    边上还有人在继续方才的话题,皎然一边跟相熟的酒监客气,一边竖着耳朵听,说的是供什么“份子钱”。
    听了个囫囵,才知道原来这“份子钱”指的是上供呢,酒监没有官位,两年一变,翻了年就又要变一变了,酒监们不想被变走,正商议着该供多少份子,好留住这个能把鸡毛当令箭的职位。
    具体供多少,供给谁,皎然没打听出来,想来这些人也不知道,这生意都是一道一道地往上,盲缴暗收给好处一流程,看他们如此坦然的模样,就知道这风气早就习以为常,不参与反而不正常。
    皎然叹息一声,这种事情想多了真的头大,这边毫无头绪,那边童家庄倒是有了新进展,午间凌昱到四季园时,就给皎然带来了前线最新消息。
    第106章 第一零六
    那时正值午后,皎然懒懒地倚在冬梅院的廊柱上,梅花开得正好,满树白玉条,有一枝探至廊下,皎然顺着梅枝延展的方向,就看到了廊边一个的绘花灯笼。
    寒风凛冽,此处正是风口,灯笼一面破了个洞,许是被梅枝戳破的,顶上有一边吹开一道口子,皎然怕灯笼何时掉下砸到人,闲着没事,想要将它取下来。
    只是那灯笼上方由铁环勾住,皎然踮起脚也只堪堪抓到下方处,越不过勾尖处,皎然低头左右翻看脚底,准备踩着回廊栏杆借势拿下来,扶着廊柱正要踩上去,身后绕过一只手,领先一步,一扶一拧,转过身,灯笼就被摘下来了。
    “你怎么窝在此处?”凌昱问道。
    没拿到灯笼,皎然顺手折下一枝梅花,她是有花堪折直须折之人,正好能拿去插瓶置景,皎然抬头回道,“吃饱喝足,不宜动脑。”
    凌昱笑了,“那你怎么不去后头休憩一会儿?”
    凌昱嘴里的后头,指的便是竹风榭了,皎然点了点小巧的梅花瓣,“最近睡得有点沉,我怕我待会干脆起不来了。”皎然打了个哈欠,问道,“你来找我可是有事?”凌昱可是鲜少大白天里来寻她的。
    “确实有点事儿。”凌昱扫了眼周围,伸手也跟着点了点手中的梅花瓣,“童家庄的事有眉头了。”
    这么快?皎然登时精神焕发,“是查出来了吗?所以到底是谁?”没有什么比一连串的疑问更解困的了。
    皎然待要细问,却听凌昱眼带笑意问,“你确定要在此处详谈?”
    院里人多眼杂,虽说午时走动的酒客不多,但零零散散也有几个,况且这事儿三言两语说不完,皎然偷偷看了四周一眼,小当家和世子爷当面寒暄两句没什么,但待在一起久了,难免就引人遐思,皎然觉得是自己脑子缺血糊涂了,“那我们老地方见?”皎然轻声道。
    皎然抬腿就往前走,见凌昱与她一道前行,轻咳了两声后,扭头压着声音跟凌昱道,“我走这边。”皎然指了指通向花园的路,然后用大拇指指向大门处,“你走那边。”意思就是让凌昱出去绕一圈,从后门进来,或是翻丨墙进来,反正别跟着她就行。
    凌昱看了皎然片刻,“我怎么比酒客还不如?有门不能走,居然还要翻墙丨,我是欠你酒钱了吗?”
    “不一样不一样。”皎然悄悄密密道,“你又不是没翻过。”
    不知怎么的,这话居然把凌昱逗笑了,总算说通了这座大佛,皎然也清醒了,没忘记将凌昱手中的灯笼交给小博士,嘱咐了几句,又唤来彩絮儿,叫她在花园门边守着,这才翩跶着去见凌昱。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还没走进水榭,刚在路口遇见凌昱,皎然就忙不迭开始问。
    凌昱朝皎然伸出手,“不急这一时。”
    这一定是在吊她胃口!皎然倒是不抗拒被他牵着,但有时候真不理解凌昱怎么会有如此幼稚的行径,比如这几步路也要手牵手,再比如上回两人闹掰后,皎然命彩絮儿来收拾竹风榭,准备将花园重新开放,结果彩絮儿在几案下的引枕边捡到一个锦盒,拆开一看,里头躺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
    “姑娘,你怎么会有这宝贝啊?”彩絮儿捧着琉璃盏啧啧称奇道,“这成色,值不少钱啊。”
    皎然接过来把赏一番,根本不用思考,这段时日竹风榭里的活物除了她和彩絮儿,也就只有凌昱,外带两只仙鹤,总不能是仙鹤留下的吧?
    所以捡到这宝贝时,皎然心里是又酸又涩,还夹带一丝丝暖暖的甜意,没想到凌昱记得她闲聊时不起眼的一句话,可那时两人刚吵完架,甜后则苦,皎然也不敢任由心底的暖意涌上来,只能拼命压住,当即就合上木盒,将它藏了起来。
    不过如今两人和好,这便不同了。
    “你当时为何不拿给我啊?”皎然进入竹风榭,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琉璃盏和凌昱秋后算账。
    凌昱淡淡道,“我忘了。”
    呵呵,皎然不死不休,“如果我没有捡到,或是下人错把它当垃圾扔了,那怎么办呀?”
    凌昱又道,“没了便算了。”
    嘴硬!
    铜铫子滚出白气,凌昱边答着话边泡茶,皎然好饮茶,凌昱则爱吃煎茶,琉璃盏用来装茶汤刚刚好,皎然捧着杯盏喜滋滋地观赏,呷了一口,“背后的人查出来了吗?”
    兜了一圈,两人总算绕回正题了。
    “嗯,是户部侍郎方唐。”凌昱答道。
    户部?那可是专管酒业的单位,对酒业布局和官酒库的配置改动了如指掌,对童家庄易主这么清楚倒也不奇怪,想来此人清楚童家庄的优势,才千方百计地从中作梗,以便收入私囊。
    “又有人去庄子里撬墙角了?”
    凌昱点头,先给皎然泡完茶,开始换一边给自己煎茶。
    上回在城外,乌青自然不是空手而归,一路上牢牢记着皎然的叮嘱,回去后便让妻子一家一家地传话,皎然和凌昱没料错,那王八不会轻易放弃,庄子里就这么些人,能撬走一个是一个,撬不动头,便开始撬尾巴。
    隔几日再来,王八学聪明了,没再找乌青,而是逮着庄子里的农妇,蹲在田埂边就是一段痛彻心扉的灵魂洗礼。
    农妇记着乌青说的几条计策,不应承也不拒绝,王八见状,抄着手说得愈加唾沫横飞,农妇洗耳听着,只装作犹犹豫豫的样子,说要回去和老伴谈谈,王八喜见墙头松动,开心得大银牙一个劲闪着日落的光。
    次日王八又来了,不过这回农妇却直言不敢信他,王八急得都要驮着龟壳奔走起来了,又听农妇对他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想到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却也觉得这人不假,商量之下,农妇道出了条件,说要直接见他们的头头。
    王八不懂了,拍着手问,“哪个头头啊?”
    农妇正用田埂边的枯枝剔着牙,指着王八道,“当然是你们最大的那个头头,你这龟孙子的屁话还能信?等你再给我们白纸黑字一张坑娘的契约?”
    皎然一边听凌昱讲,一边啜着茶,很快琉璃盏就见底了,她把杯子放到凌昱面前,“就这样?那头头就这样出来见面了?”当时在城外院子,皎然只出了让乌青拖延和欲拒还迎的招数,没想到王八会这么快回来,后面一来一回的回应,她全然不知情,只有凌昱在跟进。
    凌昱接过皎然的杯盏,斟满刚煎好的茶汤,“试试这个吧,不要只饮茶,这里面加了姜片,冬日里对姑娘家身子也好。”
    皎然撇撇嘴,这茶真的就跟汤似的,姜啊盐啊什么鬼都能加,虽然煎茶煎得好,但其实她更喜欢泡的茶,不过皎然向来万事好商量,凌昱都打着为她好的名号了,吃就吃吧,不能辜负老人家的一番心意。
    “方侍郎没这么愚蠢。”凌昱接着道。
    其实连王八都不知道自己的头头是谁,回去后跟接头人一说,当然被打了回去,让他接着想办法,再见到农妇时,王八便坦白了见头头是不可能的,哪有这么越级的啊?
    但农妇不依不饶怎么都不肯点头,当日回去,王八又向接头人反应了一下现实的无奈和棘手,那接头人还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庄户,心想果然是乡野出刁民,可工作还是要落实啊,只能回去上报求援。
    “所以你就这样跟踪到了?”皎然想了想问道。
    凌昱点了点头,“他们很聪明,中间隔了好几层人。”
    皎然听完,却是在感慨这一招的高明,看着毫不起眼,却是很好用。王八以为农妇是因为有前任庄主之鉴,再也不轻信于人,哪能想到是一个又一个圈套啊。而且每个圈套都合乎情理,给他们出了难题也让他们想不到别处去。
    所以尽管知道方侍郎不可能亲见庄户,但下面的人一是为了商量计策,二是为了保全自己、推卸责任,一层层总要向上报一报的。
    这么一来,农妇也有了正当理由拒绝,反正就是谈不拢,对方却还以为他们只是杯弓蛇影。
    因为去过现场考察,皎然对童家庄的庄户还是很上心的,“那庄户们以后可会被设计?”皎然有些担心,谁知道敌人发起疯来会做什么?
    “难说,端看他们还会不会继续下功夫,不然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凌昱道。
    “那怎么办?”庄户淳朴踏实,皎然打心底希望他们过得好。
    凌昱闻言,走过来将皎然抱起,搂着她坐到自己腿上,“总要到见招拆招的时候,有什么好担心的。”
    皎然转头觑了凌昱一眼,“就说你是老狐狸吧,再过几日除夕守岁,别人是长身子,你怕是只能涨年纪了。”
    被皎然这么讽刺,凌昱并不恼,在皎然脸颊上啄了啄,大掌收着她的腰,“那你呢,长什么?长身子还是涨年纪?”
    皎然可没听出凌昱话中的陷阱,想了想摇头,“都不要,我要涨荷包。”皎然拉着凌昱的手,比了一个比自己的腰粗两倍的圈圈,“像这样,这叫腰缠万贯。”说完自己倒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小财迷。”凌昱笑着刮过皎然的鼻子,“年纪咱们无所谓,身子你就涨涨吧,冬日里还好,夏日里就有些硌人了。”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皎然一个反手就往凌昱腰间挠去,却被他抓着搭在胸下,又倾过身,含着她的唇,两人相视而笑。
    第107章 第一零七回
    半晌过后,皎然突然想起了什么,双手抵着凌昱推攘几下,凌昱微微松开嘴,抵着额头和她四目相对,虽然没开口,但皎然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皎然眼中还有没来得及褪去的波潮,红着脸语速缓慢地呢喃道:“我有事情同你说呢。”
    凌昱似是不过瘾地又小啄了一口,这才将她搂在怀里,“什么事儿啊?”
    两人呼吸都有些微喘,皎然一手搭着凌昱的脖子,转过身一手端过还剩一半的茶盏,烫手一样放到男子手里,“喏,给你”,皎然示意凌昱饮茶,总要替他找点事儿做,不然两人没完没了的,还怎么谈正事儿。
    凌昱倒来者不拒,握住杯盏不咸不淡道,“这是凉的。”
    听不出是嫌弃还是不悦,亦或是抱怨,皎然学着凌昱不咸不淡的模样,“凉茶,败火嘛。”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赶紧喝。
    说完凌昱轻声笑了起来,当着她的面一滴不剩地将半杯茶水都饮尽。
    “好了。”
    看着杯盏倒扣在眼前,半滴水都没流下,皎然再不拿凌昱寻开心,一不下心就容易被他反将一军,赶紧一五一十把早晨和陶芝芝在都曲院听到的都向凌昱说了一遍。
    “你说,那些人上供的是哪尊佛啊,会不会也是这位方侍郎?”皎然随口一问,作为同行中人,她对酒业的生态环境还是很关心的。
    “你倒是瞎猫碰着个死耗子,蒙对了。”凌昱道,“方侍郎本来手脚就不干净,最近手是越伸越长了。”
    皎然知道凌昱是在不满童家庄之事,“那就拿他没办法吗?”这种明知道对方哪哪不是,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不是很好。
    凌昱把茶盏放回桌上,“那点份子钱定不了他什么罪,再等等吧,等狐狸尾巴全都露出来,才好一网打尽。”
    “可是还要等多久啊……”皎然肩膀一松。
    “干裙搭上湿裤就没有干净的,更何况这种常在河边走的人,不会太久了。”凌昱端详着皎然倒挂的嘴角,接着道,“最近方侍郎手段有些激进。”酒库的事谁都想沾点好处,方侍郎嗜酒如命,还有个纨绔儿子吃喝嫖赌样样不落,整日不是在勾栏寻花问柳,就是在街巷里斗鸡走狗,方侍郎老来得子,夫妻俩把这根独苗护得跟心肝宝贝似的,有求必应,白花花的银子就跟流水一样散了去,简直就是养虎为患。
    皎然似懂非懂地点头,沾上这几样,再怎么小心翼翼也不是铜墙铁壁,总有被蛀空崩塌的一日,想想凌昱方才说的话,方侍郎瞧着像急需用钱的样子,还是不少的钱,“所以,方侍郎的儿子,是不是欠债了?”
    “嗯。碍着面子,那群亡命之徒不敢明要,但方侍郎未尝不知他们的可怕之处,而且户部尚书快要致仕,方侍郎可能也在动歪脑筋。”凌昱冷笑一声,“以前只敢小贪小利,占些职位之便,现在连皇上对心腹大臣的任命还敢打量,眼里哪还有王法。”
    “原来这背后,水这么深啊。”皎然咬牙道,“看来是我太沉不住气了。”
    凌昱笑道,“你还小,不懂这些是正常的,但所谓‘快棋慢马吊,纵高也不妙’,以后记着便是。”边说着,凌昱把皎然轻轻放到榻上,“睡一下吧,别想那么多。”凌昱吻了吻皎然的额头,起身将铜铫子一斜,把莲花风炉里的炭火浇灭。
    皎然目送凌昱离去,她确实有些乏,但习惯养成就难改,于是她只伸了伸懒腰,便穿鞋往花园外走去。
    凌昱说得对,她确实嫩了些,皎然总以为自己够淡定了,但每回遇到凌昱,两相对比下,她的急躁还是显而易见的,或许是凌昱这厮太能沉得住气吧,皎然一面找借口安慰自己,一面又不得不承认,每回和凌昱谈正事儿,总能学到不少东西,比如今日所学之——心不静难有大作为,童家庄一事,还要学学凌昱,等着和他们见招拆招,不能过于焦躁。
    这一日正是凌涵举办牡丹宴的日子,也不知道风是从哪边吹出去的,陆陆续续已经有人来打听四季春能不能卖,彩絮儿一一推脱,但还是不忘和皎然报告一番,具体何时开卖,怎么个卖法,还要等皎然决定。
    这可是好事儿,只是不知是南静王那边起了效用,还是凌涵这边这么快呢?皎然站在门边想了想,和彩絮儿吩咐道,“若还有人来问,便让他们留下名号,次日的四季春要在前一日预定,我们每日产量不多,四季春就不随来随卖了,采取实名登记预约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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