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龙抬头,我到庄里来泡温泉,听胡伯伯说你也在山上,就给你送点心来了,是我们从府里带来的,好吃着呢。”
    凌涵打开食盒,给凌昱看真的是府里带来的点心呢,就等着凌昱一声令下,喊她进屋。
    却说并非凌涵不想进屋,而是她进不去。
    小时候凌涵不懂事,到庄里来玩时,带了一群小姊妹,小孩子总是幼稚的爱攀比,衣着用度上老祖宗不让他们炫耀,所以凌涵就只能想尽办法暗搓搓地秀。
    那会儿凌涵耀武扬威地领着一群小姐妹到这院子里来赏花,赏着赏着,最后几人都跑到她三哥哥的净室泡温泉,赏起雪景来,可把凌昱气得够呛。
    说是小时候,其实不过就是去年发生的事儿,但在凌涵看来,已经过去好远好远了,她三哥哥怎么还不把处罚撤了呢?
    凌涵觉得自己也很委屈呢,谁叫这山庄最好的院子被他三哥哥占了呢,地方又高,看的景儿最美,还不能有乐同享了。
    但这小院凌昱素来从不许外人踏入,因着对小妹的偏爱,凌涵已经算是例外,所以那次大闹温泉池,可把凌昱得罪得透透,从此凌涵就被下了死命令,以后没有他点头,不能踏进这屋子半步。
    山上泡不成,山间还是可以的,今日凌涵也是带小姐妹来玩儿,顺便来刺探军情。
    其实凌涵早就察觉她三哥哥不正常了,这半个月里,母亲要找人都找不着人影,连老祖宗那里的晨昏定省都快省了,回府就跟做客一般。
    三哥哥向来孝顺,因着说亲的事儿,母亲那里的问安时常会省,老祖宗那里却从没落下,闲时就要去坐一坐,陪老祖宗说话,可这半个月去陪老祖宗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出来。
    所以凌涵知道凌昱也在这山庄时,瞬间就觉得自己可能猜对了,她这三哥哥只怕是被哪个狐狸精给迷住了,还把狐狸精接到自己洞里。
    凌涵想想就不乐意,别人在屋里藏着,她这要进屋,还要她三哥哥点头呢。
    凌涵探了好几次头,还真叫她看出个蛛丝马迹了,她早就看到门边放着一双女鞋了,这总不是她三哥的吧,屋里真有人!
    凌涵心中是又雀跃又伤心,伤心的是狐狸精居然住在她三哥哥的洞里,雀跃的是不知娘亲听到这消息,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应当也是同她一样的吧,凌涵站在门边煞有其事地想着。
    “放下便走吧。”凌昱指使凌涵道。
    凌涵得凌昱恩赦,甩开鞋提了裙摆就往屋里去,还鼓起腮帮子埋怨,“三哥哥你也真是的,都多久没去看母亲了,居然一个人在这山上住这么久。”
    凌昱回道:“母亲那里,我以前不也是十天半个月去一次吗?”
    凌涵找不到话了,转个话头又道,“母亲可想你了,都没人陪她说话了。”
    凌昱道,“你这么聒噪,每回去母亲那儿你都在,还能没人陪她说话。”
    凌涵一听,“呸呸呸”道,“三哥哥不要总乱说话,老妈子才聒噪,阿涵这还没及笄呢!怎么会聒噪呢?”
    边说着还边站起来在屋内晃荡,到处巡视着,嘴里却是好妹妹的口气,“我帮三哥哥看看缺不缺什么,回头让府里给你送来。”
    听着凌涵的声音越来越近,皎然简直连呼吸都变慢了,心里把凌昱骂了一万遍,两手抓着包袱,就怕凌涵走到净室来,这里可再没地方躲了。
    屋内简单宽敞,除了一张大床再无其他大物件,那木柜也是矮柜,有没有人一目了然,也就凌涵,硬撑着还能逛上一圈,屋内一无所获,凌涵偷偷用眼角撇了一眼凌昱,开始迈步往屏风走去。
    只是还没走到,脚下就跟踩到香蕉皮一样差点滑开,幸好凌涵走得稳,凌涵一站稳,就转身往凌昱那儿看去,从小到大,三哥哥没少这样捉弄过她。
    正想说什么呢,但看三哥哥的脸色,刚到嘴边的话全都被那冷冷的脸压了回去,三哥哥要对她发火前,都是这张脸,凌涵脚下登时就顿住了。
    这辈子凌昱对凌涵也就发过几次火,物以稀为贵,因此凌涵最怕他板着脸。
    “阿涵,你的教养和礼节呢?老祖宗和母亲是这样教你为人做事的吗?”
    凌涵讪讪不敢再往前,三哥哥从不说重话,也不会对她大声说话,但若是她不对,都是用这样平平的语调训她,这样她反而更怕,比学认字时,夫子拿戒尺打手心时唬人多了。
    凌涵觉得自己可能真做错了,但打心眼又觉得凌昱因为一个外人这样待她,太不给她脸了。
    收回脚,凌涵掉头回到矮几边,收好食盒,负气地留了一句“我告诉母亲去,什么叫‘儿大不由娘’,哼!”
    脸皮总是要争一争的,然后就灰溜溜地跑了,反正她看到那双鞋,也不算白来。
    凌涵的话,凌昱是不会往心里去的,送走这个孩子王,他起身来到净室。
    皎然的动静凌昱是听得一清二楚,果不其然,净室里空荡荡的。
    温水里传声效果不佳,皎然隐约听到有人在同她说话,虽听不清说的什么,但能确认是个男的。
    皎然原本爬完山也是要沐浴的,这下可好,连衣服一起洗了,她冒出个脸,看见浴池边站着凌昱,脑袋还没钻出来,就听见他笑出声。
    刚刚不是还在训人吗?怎么这会儿就开心了,拿她寻开心是吧?
    皎然头顶的火都快冒出来了,猛的站起身来,把抱在怀里早已湿透的包裹朝凌昱扔过去,“混蛋!”
    凌昱抓住包裹放到一边,收回笑容轻咳两声,刚刚像小鱼一样探着脑袋吐气确实是滑稽,但随着皎然出水的动作,满身水珠哗啦啦往水面滴,原本有些宽松的衣物,顺着水流牢牢贴在身上,山川幽谷尽显,又因着她气急,一鼓一鼓的,勾得叫人神往。
    皎然拿手抹去脸上的水珠,见凌昱放下包裹就要往外走,真是恨不得把他抓下来淹死,但论体力她是比不过凌昱的,此路走不通,皎然只能拿水瓢往他身上泼水消气。
    “快些起来吧,别泡坏了。”凌昱将高几上一条干棉巾扔到皎然头上盖住。
    还擦个屁啊,皎然气呼呼地起来,一路淌着水就往内屋走去,又将包裹拎出来扔给凌昱,“我都没衣裳了,现在怎么办?”所有衣裳都被她抱着泡到水里了。
    凌昱指向墙边的矮柜,“里面有些干净衣裳,你挑几件先将就着穿。”仿佛一切都不是事儿。
    第132章 第一三二回
    皎然眉毛一拧想发火,旋即又觉得没必要,她是个实在人,比起浑身湿哒哒的难受,出了温泉池越来越凉,鼻子痒痒的像是要打喷嚏,眼下之急是换身干燥舒适的衣裳。
    这会儿听了凌昱的话,走过去打开凌昱存放衣物的矮柜,皎然哑口无言,两层矮柜,全被各色衣袍占满,叠得整整齐齐,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冷梅清香,凌昱虽等闲不来山庄,但老胡应该常来打理。
    狡兔三窟,也不知他到底有几个窟哩,骚包。
    皎然负气地胡乱翻找,让她挑,她就挑个够,最后选了一套银红暗银丝柿蒂袍子,当然还有一件白绫里衣,其实应当挑一件便袍的,但便袍面料软,不穿肚兜,便失了底气。
    那堆衣裳皎然看着心烦,皎然想了想,也不去收拾,只抱着这几件衣物走到屏风后,卸掉身上沉重的累赘。
    既然是凌昱的衣裳,穿在皎然身上自然不会合身,下摆拖地,袖口太长,只能挽几挽到手腕,肩部向下耷拉,穿在凌昱身上正正好的衣裳,到皎然身上,便有些松松垮垮了,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
    听到皎然绕过屏风的声响,凌昱偏过头朝皎然看去。
    皎然被盯得裙摆里的脚趾不由蜷缩,但仍然扬了扬脑袋,挺了挺腰板,“怎么,不好看吗?”
    这种问题一般只有一个答案,凌昱调整了一下坐姿,笑而不答,给皎然倒了杯热茶汤,招手示意她过去。
    皎然对凌昱这样的行径早就习以为常,明明盯着她看却不舍得开尊口,也不知道嘴里是不是含着一只金□□。
    站在这里供人端详也不算个事儿,不肯开口那就别看了,皎然转到床榻边取一件凌昱的鹤氅披上,这才到凌昱对面坐下。
    凌昱将茶盏推到皎然面前,又是加了姜片红枣的暖茶汤,皎然皱着眉头轻呷了一口,她还是喜欢泡茶,刚要放下,在凌昱的注视中,竖着眉头轻轻吹开汤面的碎末,一杯下肚。
    皎然不说话,凌昱话又少,没人开口,气氛难免就变得有些奇怪,凌昱扫了还气鼓鼓的皎然一眼,淡淡开口道,“你放在门外的鞋,被阿涵看到了。”
    本来还鼓着的皎然,登时就泄了气,刚入口的茶汤飞蹿到鼻尖,泪珠子都被呛出来了,“那可怎么办啊?”皎然急急问道。
    刚才进门跑得急,屋内的衣裳都收到包裹里,情急之下百密一疏,居然没顾及门边的女鞋,皎然趁机反思了一下自己,怎么如此粗心。
    凌昱看了她长长一眼后,唇角微微扯开,不咸不淡道,“这有什么,上面又没写你的名讳。”
    这话也是凌昱了解凌涵的性子才说得出,皎然心想,那你怎么看出凌涵看出来的?不就是心细,仵作和大理寺破案,靠的不就是蛛丝马迹,一双鞋足够破案了。
    好在凌涵皎然也了解一二,这姑娘心大,不像她兄长是只老狐狸,皎然果断放下手中的茶盏,踱步到门边,看了一眼那双鞋,是夜凌音过年前为她新納的布皮靴子,缠枝花的粉缎新式样,凌涵应当没见她穿过,这才松了口气。
    “涵姐儿孩子心性,你不用担心。”凌昱拂了拂袖子站起身,伸手在皎然光滑粉亮的脸蛋上拧了一把,告知她今夜自己用晚膳后,便走出院子。
    站着说话不腰疼,皎然在凌昱身后挥了个拳头,再来几次突袭,她真没地儿躲了。
    她知道凌昱这话是在安慰她,凌涵好骗,再多的厉害话也是孩子的气话,不用走心。
    但安慰皎然是一回事,知晓凌涵好骗又是另一回事,今日凌涵还真不止将凌昱得罪一次,有勇无谋,散漫无礼。
    凌昱边走边想着,他这位妹妹,确实该找人管管了,哪日嫁人可就没人给她兜底了,养得娇憨些不要紧,家中兄弟姊妹多,还是能护着她的,但天真归天真,心中要知事擅事,才不会轻易被算计。
    所以在山庄的这日,是凌涵最后的快乐。
    午后回到国公府,凌涵就知道,她的好日子,突然间就没了。
    “大姐姐,你怎么回来了?”凌涵脸上虽是喜悦,但心中暗藏的是悲壮,更痛苦的是她还要强颜欢笑哩。
    凌兰把手中的娃娃抱给一旁跟着的奶妈子,利落笑道,“这是我娘家,涵妹妹难道不欢迎为姐回来?”这位凌兰是嘉禾公主的长女,也是凌昱和凌涵的长姐。
    从小嘉禾公主就不怎么会管娃娃,凌昱这前三个孩子,都是在老祖宗院子里长大,凌涵生得晚,嘉禾公主对这位老幺捧在手心,凌昱是哥哥,自然也多半是宠着让着。
    但凌兰就不同了,她比凌涵大十余岁,又是国公府里的老大,从小宜母宜姊,凌涵对这位姐姐,是又敬又怕。如果说凌昱对她生气都是闹着玩儿,那这位大姐姐,如果生气,便是真的生气,不会给她嬉皮笑脸的机会。
    小时候只要凌兰板着脸,凌涵立刻就跟龟孙子一般,她很清楚,大姐姐不会像三哥哥一样纵容她。
    所以说凌涵这姑娘,说不懂事确实不懂事,说她懂事,她也并非就真的不懂事,脑子里门儿清。
    “才不是呢。”凌涵忙嘟嘴摆手以证清白,“我也常常想大姐姐的,最近母亲无聊得紧,兰姐姐来了正好,可以陪母亲说说话。”
    凌涵抱着凌兰的手臂就要往公主苑去,边走还边向凌兰吐了吐舌头,凌兰一看,就知道她要王婆卖瓜了,从小都是这样,故意惹人去问她,有人问她她就高兴,可凌兰偏就不去理会她。
    投石不起涟漪,凌涵自己憋不住,也不卖关子,边走边贴在凌兰耳边,把在山庄看到的,和凌昱说的话都倒了出来。
    “真的?”凌兰拿手帕捂住微讶的嘴,见凌涵点头如捣蒜,启唇一笑,“这可就稀罕了。”
    一时也把管教凌涵的计划往后挪一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对凌涵道,“那可要快些,快些去跟母亲说说。”
    凌涵蹦蹦跳跳地直点头,她原本是准备到母亲屋里再说的,提前告诉兰姐姐,一是憋不住,二是她琢磨明白了,大姐姐婆家就在京城,这次回来要小住一段时日,定然是三哥哥搞的鬼,哼!
    所以决定提前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姐姐,反正纸包不住火,早晚会知道的,不能怪她。
    嘉禾公主的反应,可比凌兰大多了,担惊受怕这么些年,总算了结一桩心事,在她看来,外面的女子,只要不带回府里,成亲前打发干净,别越到正室头上便好,哪个王孙公子不在别院养一群姬妾的,所以只有惊喜,并无愁绪。
    嘉禾公主点了点凌涵的额头,“你这丫头,总算歪打正着,干了件让人刮目相看的事儿。”
    凌涵领功地在凌兰身上蹭了蹭。
    嘉禾公主又问,“那你可有见到那位姑娘?”这些年,送到凌昱院子里的美娇娘都被送出去,嘉禾和凌兰一样,对那姑娘是圆是扁十分好奇。
    凌涵鼓鼓腮帮子摇了摇脑袋,“那就没有了。”其实就差一点,凌涵嘟着嘴控诉,“都怪三哥哥,他把我赶出来了。”
    凌涵膝行到嘉禾公主身边坐下,抱着她的手臂摇晃道,“母亲,这就是‘儿大不由娘’,你可要说说他!”凌涵这是在公报私仇。
    凌兰和嘉禾公主对视一笑,都不把凌涵的气话当回事,凌兰嗑着瓜子笑道,“那还有‘女大不中留’呢,涵姐儿,你也到年纪了吧,是该让母亲给你看看人家了。”
    凌涵“唰”的一下,被凌兰的话羞得脸都红了,“哼哼”道,“不理大姐姐了,总是乱说话!”
    但听凌兰说话时,凌涵又哪有生气的样子,母女三人一番探讨,凌兰拍板道,“今夜三弟定会回来用膳,到时把他喊到母亲这来问问。”
    因着凌昱在国公府用晚膳,回到山庄小院时,已过了亥时。
    院子里“吱呀”一声传来,皎然就知道是凌昱回来了,只顿了一下,就继续盘腿坐在书案前,她正在给皓哥儿写信。
    皓哥儿写的信其实很无聊,小不点会的字不多,来来回回就那几幅画,比如将两只仙鹤画得跟鸭子一样,今日旁边画一个头大身小的小人儿,那是有小娃娃来园子里看它,明日画一个大圆圈,里面一只不明物,说明他这日吃了——皎然也说不清是鸡肉还是鸭肉,诸如此类等等。
    虽说很无聊,但皎然看得很欢喜,每夜凌昱回来,最期待的便是皓哥儿的信,她还跟凌昱要了一个木盒,全都封好装起来,以后皓哥儿长大,一定会觉得不堪回首。
    门边灯树的烛光将凌昱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越来越小,说明他越走越近了,皎然背对着门口,挪了挪屁股,准备让凌昱可以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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