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村子!徐田惊喜道,但紧接着就生出了一点不安和狐疑。

    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在这座山林里砍柴打猎,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附近还有别的村子。但迷路了这么久,这附近早就不是他熟悉的山林了。

    在林中苦转许久的苦痛催生出了过大的希望,转眼就压住了一点犹疑。能不在林中过夜最好,大不了先小心去看一看

    徐田定下主意,拉着徐立道:我们去看看。

    两人越走离村子越近,眼见着已经瞧见了村落的轮廓,就快离开山林,徐田心中也越发松快,只要能够离开山林就好。

    在日落的最后一抹昏黄辉光中,一缕柔软的风忽然在山林间吹过,这风吹得人心头清凉,连昏暗的林下仿佛都亮堂了许多。

    徐田感觉到牵着他的徐立突然一停,对他说道:四叔,有人。

    徐田心中一凛,看了过去。

    在他们身侧的林中,一个人影正站在树下,缓步向这边走来。

    树下有那人的影子,脚步踩在断枝落叶上的声音也很清晰。徐田心下略松几分,但仍警觉地拉着徐立。

    就这么一打量的功夫,那人已经从树下走了出来,那是个衣袍暗青、背后负琴的青年,相貌气度十分不凡。

    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偏远的林子里?莫不是什么山精野魅?之前的鬼打墙是不是与他有关?

    徐田愈发警惕:这位先生,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不是迷路了?

    迷路?那人笑着摇了摇头,伸手一指,路不就在那里吗?

    徐田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小路正隐在不远处的林荫下,似乎正是他们之前上山走的路。

    徐立心智不全:四叔,找到路了!他挺开心地就要往路上走。

    徐田一把拽住这傻小子,扭头对那新出现的背琴先生说道:既然先生的路在那边,就请先走吧,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也要回村子了。

    他故意对着那边的村子示意,含混地暗示好像自己就是从那村子里来的人。徐田并不是真的想要进那村子,他做这些只是为了不跟这突然出现的人同行。他们之前被鬼打墙,来回走了不知多少遍,都没有找到原本的道路,现在这背琴的先生刚一出现,那条路就跟着一起出现了,谁知道那条路究竟是不是真的?又会把他们引向哪里?

    徐田正祈祷希望与那背琴的先生就此分别,却见他望了望不远处的村子,笑道:也是,天色已晚,还是在这村中借宿一宿为好,不如同行?

    徐田无法,只好跟着一起向那村子走去。

    村子看着不远,但等他们走到村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

    去了,许多户人家里都点着灯火,从窗纸里透出一团朦胧暖黄的光。

    徐田隐隐觉得不安,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小心乜着旁边背琴的先生,却见他神色十分安然,已经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开始敲门借宿了。

    那是一户瞧着情况不错的人家,屋舍占地颇大,至少有五间屋子。天黑之后,村子里静得滴水可闻,背琴的先生屈指敲在老旧的木门上,咚咚的声音从耳朵里直钻进心底,一下一下砸得人心惊。

    敲门声响起之后,门里很快就传出问询的声音,听见是要借宿后,门开了一条缝隙,一个人从缝隙里打量着他们。

    徐田听着背琴先生与屋主交谈,越听越是心惊,那背琴的先生直说三人要借宿,仿佛早就知晓他们并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而那个开门的屋主现在只在门缝里露出大半张脸来,但看起来确实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屋主面上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是冷淡,但扭头看了看他们后,还是拉开了门,请他们进屋。

    屋内就是普通的土墙,粗木桌上摆着一盏灯,照出昏黄的光来。昏暗的光仿佛一层朦胧的雾,晃得整个房间里都显得朦胧不清。

    没什么好招待的,喝点水吧。屋主找出几个碗来,舀了水递给他们。他的动作有些慢,好像已经很累了。这没什么不对,庄稼人,干完一天的活,没有几个还能精神抖擞的。

    徐田观察得很小心,也很细,但他没有注意到,那位背琴先生的眼中,倒映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一个灯光昏黄,农舍粗糙,有一双常年干活的手的屋主正端着盛有净水的粗碗,而另一个屋舍倒塌,阴气弥漫,粗碗中的水,浑浊青黑。

    灯火如幻,迷了世人的眼,漓池从屋主手中接过碗,然后才转递给离得更远些的徐田和徐立。那一碗青黑污浊的液体在经过他的手后,倒映出来的便全是洁净清澈的水了。

    但在那幻景之下,徐田对此浑然不觉。他接过碗,却并没有喝,并不是因为觉察了什么,也不是因为嫌弃简慢。现在这年头,能招待一碗水已是不易,若不是前些日子下了一场大雨,将水中咸苦尽数去了,恐怕连一碗水也难得。

    徐田不喝,只是因为谨慎。他的心中仍有担忧,正想暗示提醒一下徐立也莫要入口,却见这傻小子接过碗后像渴极了似的,已经一口给喝尽了。

    徐田:

    这傻小子!他瞪着眼睛看过去,徐立瞧见了却不明所以,还对他憨笑两声,道:四叔,甜。

    徐田只觉无力,摆了摆手。

    那边的屋主仿佛没看见这一场官司,抬起手臂缓缓指了靠边的两个房间,岁他们道:今晚你们就睡这两间吧。

    徐田忙放下碗,对屋主道谢后,拉着徐立进了其中一个房间。

    关上门后,徐田在这只有他和徐立的房间里,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他坐在炕上,紧绷的神经一点一点松下来。再看徐立,他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只觉得腹中饥饿,正从背篓里翻找干粮。

    徐田瞧他这样子,不由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喝道:就知道吃!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搁!

    徐立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生气,就冲他憨笑,把才找出来的干粮递给他:四叔,吃。

    徐田看他这样子,火气又散了,愁苦叹道:你唉!你怎么就不知道怕呢?怎么什么都信,什么都吃!那是能随便进口的吗?你看这都是什么地方?这一趟是什么情况?

    先是鬼打墙,又是那突然出现的奇怪先生,现在这村子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在梁国这境地各种妖魔鬼怪还少了吗?不小心这点怎么活得下来?

    徐田看着徐立的懵懂样子,叹了口气: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接过干粮胡乱咬了几口,又从箩筐里找出一个小布包,小心打开。里面是一个小炉子,还有几根粗糙的信香。

    徐立把香炉摆好,点燃信香,虔诚地拜了几拜,口中念念有词。他念的是请附近所有神明鬼魅享用香火,莫要与他们为难,若能平安回去,必当奉上更多的供奉。等这一切念完后,才把香插进炉子里。

    青灰的烟气飘忽而上,香火的味道在屋子里已经散开来,眼看就要飘出屋外。

    与此同时,另一间屋内。

    漓池已经看到了那间房里发生的事情,他摇了摇头:太乱来了。

    他一拂袖,无形的神力将徐田二人的房间包裹住,那力量像风一样轻灵无形,并未引起任何动静,只是将那点刚刚飘忽而且的香火拦在屋内,半缕气息都没泄露出去。

    在这种地方,没有指向的随便乱祭,引来的可不一定是什么。若是不巧,甚至可能引来成群的阴灵精魅之类的。偏偏他祭祀后,又许诺回去大祭。若是他的祭祀不能使被引来的精魅们满意,很可能就此被缠上,很难有什么好下场。

    不过,他也从徐田的态度上,看出了梁国这边的问题。

    卢国多信奉神庭诸神,常做供养,若在野外受困时偶遇异人异事,虽然心中也有警惕,但更易于想到并相信这是神明的指引。徐田的反应却更多的是畏惧与戒备,他似乎根本没有想过,也不相信遇到险境之时会有神明相助。在身陷险境别无他法之时,他的选择是以随身所带的香火,用近似于讨好祈求的方式来求取平安。

    这就是他多年经验积累中最有效的方式。

    弱者无所依,甚至不信哀祈能够获得怜悯,于是只能从自己身上,扒出一切可以有用的地方以求存活。

    夜色渐深,寒露凝结。

    隔壁疲惫的两人已经入睡,此间偶来的神明安坐等待。

    村中寂静,莫说鸟兽,连虫鸣声都没有,唯有一户一户的灯火安静地亮着。

    有一户的灯火突然熄灭了,它的屋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几个村民从中走出来,他们的脚步轻滑无声,等所有人走出来后,房门又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

    一户又一户的灯火熄灭了,一个又一个村民从房间里走出来,只剩下月和星的光芒。月光之下,照出村民们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

    徐田突然惊醒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惊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今晚他原本想要熬一熬的,可他实在太累了,在山中迷路了好几个时辰,又是遇到鬼打墙这类诡异的事情,他已经身心俱疲。

    徐田在醒来后,只觉得一阵古怪的安静,就像他小时候玩水,整个人潜到溪水底时,那种湿凉的安静。直到他注意到身边均匀平稳呼吸声,才逐渐确认自己真的清醒。他扭头看了看,徐立正睡得香甜。

    夜晚的寒气让他越躺越清醒,索性坐起来。

    太静了。

    除了徐立的呼吸声,没有半点别的声响。

    徐田裹了裹衣服,走到窗边。

    不知为什么,他在这种寂静中感到了诡异与不安,而这种朦胧的感受催逼着他,令他既恐惧又难安地走向窗边,从一处破开的窗纸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很黑,但等到眼睛慢慢适应后,就可以看清月光照耀下的大地。

    徐田慢慢适应着昏暗的光线,慢慢看清外面外面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一个又一个村民站在屋外,他们悄无声息地站着,一动不动,之前还招待他们的屋主也站在他们当中,与他们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座屋子。

    徐田额上渗出大滴的汗,浑身僵冷难动,血液流淌越来越缓,带得心脏的跳动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艰难,似乎马上就要停滞。那死寂几乎要吞没了他。

    吱呀。

    一声开门响打破了诡异的死寂。这声音不是从房屋外面传来的,它来自这座房子。

    接着,是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屋内走到屋外。沉稳的脚步声重新带动了心跳,让僵冷的躯体重新温暖起来,等到徐田感觉自己恢复了知觉,那脚步声的主人也终于进入了他的视野。

    是那位背琴的先生?

    抱琴的神明安然走出房间,仿佛他所面对的并非一群诡异无声的活尸,而是一群虔诚而迷茫的信徒。他在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注视下,恬淡而坐置琴于膝。

    院子里又静了下来,村民们静立仿佛诡异的雕像,但他们面孔上却有青黑之色逐渐深重,神情也越发狰狞。

    就在他们蠢蠢欲动的档口,一阵悠长的风忽然吹过,声如叹息。

    村民们面上的青黑之色忽然褪去了许多,狰狞的神情中显露出挣扎与困苦。

    为首的屋主忽然动了,他僵硬且缓慢地转身走开,所有的村民都在看着他,他们的身体都没有动,唯有脖子随着他的走动而转向。他们的脖子僵在那个角度上,直到许久之后,才随着屋主的回来而转回。

    屋主的手中捧着一个碗口破碎的粗瓷碗,其中盛着一碗净水。他走到神明近前,将这一碗净水奉上。

    这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净水而已,没有任何特殊珍贵的地方,但也没有之前招待他们的那三碗水中浸着阴寒之毒。若非经他手除去阴寒,徐立在饮下水的瞬间,就会倒地僵冷难动,直到慢慢死去。

    漓池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

    这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净水,但在这样一个浸透了阴寒之毒、尸气遍布的村子里,能够寻到这样一碗净水,已是难得。

    而他接受了这碗净水的供奉。

    漓池扬手,空了的瓷碗平平飞落一旁的石上,在瓷碗落到石上的声音响起时,他的手指已重新落下,按在弦上,正好拨出了第一个音。

    其音旷远,既松且沉,如自地底而起。一声琴音嗡鸣,几乎使人连着大地一同震动起来,脚底被震得发麻,一直震到头顶,于是头皮也发麻起来。一口气由胸口被震上喉咙,从口中散出去,等这一口浑浊的气散出去后,便不由自主激灵灵打一个颤。

    怨戾与凶狠气都散去了,清明就重新显露出来,活尸们的面色不再狰狞,化作哀戚与悲苦。

    但活尸之身早已僵冷,无泪可流,唯有一声声吞在喉咙下的哀苦与目中浑浊的悲戚。

    琴音声声转而细微悠长,低吟如语,如慰如诉。喜、怒、哀、惧凡身七情起,情动心动,那僵冷而长存的活尸之躯中,似乎也终于重新生出了流动的血。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趺坐下去,可那几如重新活过来的感受,始终也只是错觉而已。

    他们已经死去了太久,久到苦痛与不甘所生出的怨戾,将满村枉死的人尽数化作了活尸。

    僵冷苦痛,僵冷长存,而若是这僵冷之身中的温暖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干枯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那便是他们腐朽的时刻。他们注定要在这僵冷的折磨中长存。

    怨戾、怨戾!在这认知再一次明确之后,苦难所造就的怨戾即将重新攀爬上那一张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之时,最后一声琴音悠长而起。

    其声宽广轻和,如风扑过每一个村民的身上,又散入天地。那风像在抚慰,所有不平的旧事,天地都已知晓,因为神明都已看见。于是,所有的怨苦与不甘,也都被这风抚平了,散入天地了。

    活尸们的面孔变得沉静而安宁。在琴声的最后尾音中,他们的躯干迅速朽去了,化作一捧洁净的灰,散入风中。院子里只剩下一具具趺坐的骨,并不恐怖,反而显得安宁解脱。

    待最后一缕尾音也散去后,漓池抱琴起身,准备回到屋内,在转身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划过了一间窗上窗纸碎裂的一处。

    徐田僵在那里。

    四叔?徐立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徐田被他吓得一抖,扭头瞪他:干什么?!

    徐立挠头憨笑:我醒了。

    徐田喷了口气,对他伸手:扶我一把。

    徐立哎了一声,伸手扶起徐立:四叔,你腿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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