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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随着城门处的异动,涉州城内又起了暗流。

    常安渡对此茫然不知,他只因为流民的事惴惴了片刻,又接起之前的话题:那个救了他的侠士。

    说来也巧,他与先生同姓,都姓李,名叫李拾

    繁密的因果中,有一道自常安渡身上,遥遥指向涉州城外,连在一个孔武有力身材高大的男子身上。同样也有一道因果,自此人身上返牵而回,落在漓池身上。

    姓李,并不巧。

    这是他自大青山余脉李府之中苏醒时,唯一一条牵扯在他身上的因果。五百余年前,李氏莫名衰败,百般尝试不得解决办法后,不得不离开族地,以图在其它地方寻找解决莫名衰败的办法,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宅灵后李留在李府之中,据他所说,曾经鼎盛的李氏在离开李府的时候仅剩七人,如今二百余年过去,偌大李氏只余一支血脉在世。

    无可奈何的衰亡,濒临绝境时获救人世的一切巧合与无奈,常由不得人不去慨叹一声命,可命又从何而起?

    漓池捧茶,静听着常安渡的讲述,低头看茶,在茶水的热汽中,杯中倒映一双漆黑的目,目中似敛了茫茫大雾,又似只是茶水蒸腾热汽而生的幻觉。

    因果绵长。

    李拾救下常安渡是一个意外,至少他是如此认为的。但这是个他很喜欢的意外。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救下常安渡后,他的一切开销都被常安渡给包了。

    在李拾救下常安渡并带着他来到最近一处安全的凡人聚居地,被常安渡请了一碗热汤面后,几乎感动得要落下泪来。这不奇怪,如果任何一个人像他一样,已经穷到连一块烙饼都买不起,常年在野外靠打猎和采集填饱肚子,并且手艺糟糕到只能把东西做熟的程度,在时隔大半年后终于吃上了一口正常人吃的饭时,也会这么感动的。

    凭良心说,他在救常安渡时,就纯粹只是出于善心,并没有期待回报。在这个满目疮痍的乱世里,他虽然无法救下所有人,但既然能搭把手,为何不去做呢?谁能保证自己未来就一定不会遇到需要别人搭把手的事情?

    不过后来他选择一路把常安渡送到涉州城,很难说没有蹭吃蹭喝的影响常安渡就是个普通人,带着他赶路就是带着个拖油瓶,救下人后把他丢到最近的安全地带才是正常选择。

    反正李拾自己也打算前去梁都,正好要路过涉州城,那何不对自己好一点呢?

    李拾就这么一路把常安渡带到了涉州城,当然,一路上的开销也都是由常安渡承担的,常安渡并不小气,李拾也并不豪奢,一个知恩图报,一个古道热肠,两人这一路上成了朋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来到涉州城后两人本就该分开了,常安渡的家业在涉州城中,而李拾要继续前往梁都。然而李拾却没有前往梁都,他在进入涉州城之前,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题,所以改变了自己行程,在将常安渡平安送到城中后,就又匆匆出城去了,之后一直往返于涉州城内外,有时几个时辰就回来了,有时数日方归

    李拾兄是个很奇特的人,他没有修行,只练得一身武勇,却有手段对付妖邪鬼怪,而且分外娴熟,好像经常与它们打交道一样。在现在这个世道常安渡轻叹一声,语气复杂。人们都在躲着妖邪走,纵使看见不同寻常的事也只当看不见。身为朋友,他是希望李拾能远离那些超凡的危险,毕竟李拾也只是个没修行过的普通人,但如果李拾不是这样的个性,他们也根本不会相识,常安渡或许已经死在那个夜晚。

    世间外境种种不可改,譬如常安渡沦落荒郊野庙妖邪之手,外境却可因内境而转,譬如李拾仁善之心念使常安渡脱得性命。外境种种过去已定,内境念念未来相续。内外之境共成命理。

    素瓷茶盖抿开水面的叶,浓软的茶叶如一片舟,在忽起的茶波中荡开,乱了倒映在水中的目。

    大劫、世道。

    自胥昌登位梁王之后,罗教已成了梁国林立的歪门邪派中最强大的一个势力。但这是隐含不发的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罗教的强横,普通百姓仍以为涉州城还是那个拱卫梁都的坚实屏障。

    自大劫兴起之后,戒律司愈发难以掌控梁国的情况,玄清教鹊起,迅速吞并了一个个势力。

    梁国如一张香甜的饼,主人家已经无力看守,便免不了要受其他人的抢夺。但有的人吃得多了,其他人自然就吃得少了。

    因果如雾,命理如网,繁密笼了人世。

    外境如此,无论那些与此无干的百姓是否知晓上层的交锋,他们都已经被牵扯其中。

    数日前,李拾追寻着他所发现的蛛丝马迹,一直找到了罗教的踪迹。

    李拾没有对常安渡说他发现了什么,因为这件事,已经超出了常安渡能够应对的范围罗教欲血祭其庇护之地的百姓与底层信众来换取力量。

    李拾没有阻拦那些布置阵法的小喽啰,他只是安静地、小心地退出去,回到自己秘密的暂住地中。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面对罗教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一个没有修行的人,只是螳臂当车而已。

    你不该掺和这种事。空屋里只有李拾一个人,却响起了一个极苍老的声音。

    李拾从胸前掏出一块玉佩,放在桌案上,恭恭敬敬地点了三炷香供奉,却对此默然无声。

    那寄身于玉佩中的是他李氏祖先神魂,使李氏莫名衰败的诅咒一直未能解决,至今不但使得李氏血脉仅剩他一人,更使得他根本无法修行。李拾只能选择练习凡人的武技,他能够对付那些超凡的妖邪鬼怪,更多靠的是寄身于玉佩中的李氏先祖。但先祖只剩下神魂,李拾自己又无法修行,他们能使出的手段太有限了。

    但他也不是在知道了罗教的打算后,能够当做浑然不知的人。

    香火袅袅,屋中寂然无声,等到三炷香火即将燃尽的时候,那个苍老的声音自玉佩中叹道你想怎么办?

    告诉玄清教。李拾说道。

    玄清教的势力扩张已经与罗教产生了越来越大的摩擦,它令罗教感受到威胁,罗教大行血祭之法,最可能的目标也就是玄清教。

    也是个办法。李氏先祖道。

    李拾紧皱的眉松了些许,等到三炷香彻底熄灭后,将玉佩重新戴好,走出了房间。

    他要去寻玄清教。

    李拾兄没有同我说过,但我看得出来,他是想要修行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够修行。常安渡说完后便停住了,捧着茶一动不动,似在为即将说的话而踌躇。

    茶水的热汽散了许多,此时温度正好。漓池低头慢呷。

    旧日种下的因在今日结成了果,便成就了今日的外境。今日的内境,又使人种下今日的因。内外之境,昭示于因果之中。

    玄清教最邻近涉州城的一个据点内,李拾正以客的身份留在里面。他本身是不想在此事中参与太深的,最好让双方谁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哪怕罗教落败,也不是他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能应付得来的。可惜先祖的遮掩没能扛过玄清教的搜寻,他被玄清教的人找到后,又恭恭敬敬地请回了他送信的地方。一个名叫飞英的道人接待了他,在足够详细地询问过有关罗教的事后,给了他一个足够彰显出玄清教对此的感激的待遇。

    李拾现在可以自由离开玄清教的这个据点,但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他也就不急着走了,等罗教的事情结束再说。谁知道他的存在会不会已经暴露到罗教眼中?修行者想找人可太简单了,现在玄清教的据点肯定比他自己的秘密居所安全。不如等此事结束,罗教腾不出手的时候再离开。

    李拾正在玄清教中安心度日,忽听往来的玄清教中人说了一个熟悉的词:涉州城

    李拾打了个激灵,上前相询:这与涉州城有什么关系?

    涉州城是罗教的地盘。那人奇怪道,你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涉州城不是梁都的屏障吗?李拾眉头紧锁。

    那是明面上的,胥昌成了梁王后涉州城就被暗中交给罗教了。你是不是没有听过最近的传言?胥昌那人把二十三年前的事情给他讲了一遍。

    李拾已经无心细听,匆匆拱手道别,飞快地奔出了玄清教的据地。

    你这时候回涉州城干什么?玉佩中,李氏先祖呵斥道,好好在玄清教里待着!

    李拾在腿上贴了两道符:常安渡还在涉州城里。

    涉州城是大城,罗教未必舍得对它动手,更何况玄清教不是已经去阻止了吗?用得着你掺和!李氏先祖喝道。

    李拾不为所动,低头检查了一番所带物品:如果涉州城真的没问题,他提气奔出,您又何必阻止我前去呢?

    谁知道罗教会不会发疯?谁又知道玄清教愿出多少力,顾不顾得凡人死活?

    城门口外,刚出去的马车寸步难行,衣衫褴褛的灾民已经层层将马车包围。车行不动轮,马迈不开蹄,车中有幼童惶然道:我不要爬山了,我想回家!

    有一中年女声一边哄着幼童一边恼恨道:城卫军突然把流民放近竟不提前通知,回去让你爹给你出气!又向外问情况:录儿,今日先回去吧!

    焦录应了一声,眉头紧结,提鞭空甩呵斥,听到车中声音后,半回头安抚道:母亲和弟弟莫怕,城门还开着,有士兵把守,我让护卫向城卫军求援了,很快就能回去。

    人群里伸出一只脏瘦的手,握着锋利的石块割向马身。目中贪火炽盛,那是肉!

    焦录一惊,提鞭劈下。

    城门还开着。

    城内的人还一无所知。常安渡似已斟酌好词句,将手中茶盏放下,对漓池请求道:可否请您帮李拾兄看一下,他究竟为何不能修行?

    漓池嘴角含着温和的笑,目却苍然平静不知映出了什么:自无不可。

    城门口。

    驻守的士兵已不知何去,流民如开闸的洪一样冲进了城内。

    受惊的马拉着车乱闯,车厢几欲翻倒,其内惊哭不止,焦录已快要被甩下马,身上洁白飘逸的纸衣早已破碎。

    一个高壮威武的汉子从远处奔来,在靠近人群的时候突然高高跃起,踩着一小块空处闯入这片乱象。他一把拎起正跌向地面的男子顺势把他塞入车厢,又一刀劈断车辕,车厢重重一震,停在原地,惊马带着半截断辕跑了。

    焦录惊喘半晌,额头见汗,才从险些要落于奔马蹄下的惊恐中缓过神来。他下意识打开车门,左右流民都冲着城门去了,那一道身影已经淹没在其中。

    自无不可。

    常安渡发自内心地喜悦,起身正欲拜谢道:我

    砰!

    房门突然被撞开,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人影。

    李拾?!常安渡惊道。

    快走!涉州城不能待了!李拾扯住他的手臂。

    等一下,怎么回事?常安渡被他拉得一个踉跄,惊问道。

    涉州城是罗教的地盘,罗教想要血祭全城,快点走!李拾语速飞快。

    等等,李先生常安渡被他扯着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焦急地看向漓池。

    不必担忧。漓池仍安然坐在椅子上,手中的茶盏还未放下。

    常安渡竟真就停下脚步,对李拾道:李拾兄,这位是我跟你说过的李先生。先别急,发生了什么事?涉州城怎么会是罗教的地盘?他们为什么要血祭全城?

    涉州城是梁王为了登位和罗教做的交易。没时间了,他们把流民放入城,就是为了要更多的人来血祭!李拾发急道。

    可涉州城所能提供给他们的利益更多,为何要杀鸡取卵?常安渡问道。

    因为玄清教给他们的压力,已经远超于他们对代价的衡量。漓池平静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不会有事的,他放下茶盏,起身走向门外,走吧,出去看看。

    推开屋门,光线骤明,随着光亮一同涌进的,是暴乱的厮打、哭喊、争抢、怒喝。城卫军不知所踪,流民们已尽数从城外涌入,他们闯入一切地方,争抢一切能让自己活下去的东西。

    常安渡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地忽然一震,空中有某种紧绷的气息忽然散了。

    玉佩中有细弱蚊蝇的声音传入李拾耳中:地下的血祭阵法被破了。

    李拾仍旧脸色发沉,就算玄清教解决了罗教的血祭布置,这城中的乱象也不是轻易能够平息的。因为刚才的动静,街上的情况甚至更乱了。

    可就在此时,疯狂的流民们忽然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很快就已经在街上躺倒了一大片,不过三个呼吸,街上竟再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

    李拾脸色一变,反手把常安渡推回屋内,自己快步走到一个倒下的流民身旁蹲下查看,片刻之后,他重新站起来,又检查了几个倒下的人后,脸色越发古怪。

    怎么回事?常安渡问道。

    他们睡着了。李拾道。流民们都昏睡过去,倒也是个好结果,不需伤亡就把暴动控制住,以玄清教在别处安置流民的手段来看,他们接收好这一批流民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漓池。

    漓池仍站在门口,安然自若地看着街上睡倒一片人,这样的景象,与曾经水固镇中食梦貘导致的情形又何其相似?

    他收回目光,回视李拾,含笑道:何必看我,这不是你努力出来的结果吗?

    这全是玄清教的手笔?李拾皱眉喃喃道,怎么可能

    罗教在涉州城已经经营了二十多年,玄清教不过是在大劫中才刚刚崛起。距他发现罗教有血祭的意图之后,才通知玄清教不过几日的功夫。这里可是罗教的主战场,正常来说,就算玄清教能够成功阻止罗教,也必然要付出不少的代价,很难顾得上城中百姓。怎么会是现在这种一边碾压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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