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李看见他独自回来,神情复杂地看向远方。他已听见了那声地脊的长鸣,也听见了神明的宣告。

    神明不会再回来了。

    这里只是一处浅浅的小池而已,或可作为神明潜匿时的暂息之所,但却无法承载已经显化自身神明。

    我该离开了。奉传慨然道,他已见证了这一场壮举,神色逐渐收敛,看向一旁的后辈,这对你们来说不是坏事。

    后李躬身:晚辈明白。

    他们与神明相差太远,在神明显化之后,一举一动所生的风波都不是他们可以承载得起的,与神明的一段联系是他们此生中最难得的一段机缘,如今已经到了结的时候了,贪执过重只会焚毁自己。后李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此前奉传已经点过他不要太依赖神明,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幕来得这样快。

    奉传离开,后李起身,环视了一圈宅内,不由深深吐出了一口气。曾经他是一个自身难保的物灵,银鱼是个将要消散的鱼魂,文千字是个初生神智的小兽,猴群只是山野里懵懂的野兽,移山大王是一个久困于未证神位的大妖,还有泥鳅儿他们互相之间纵然相识也无联系。如今门前老松重生,银鱼化泉灵,文千字已经能够流利地开口说话,最机灵的白颊小猴已经在山下黎先生的学堂里开始识文断字,移山大王也成为了真正明悟何为天地之神的一方地神,泥鳅儿抱着懵懵懂懂的小水獭,握着它的小爪子对后李摆了几下。

    后李不由一笑。神明已经为他们昭示了前路。像一弯小河偶经壮丽的山峡,如今也该回归正常的河道,而那壮丽的山峡,已经在河水中留下了巍峨的倒影。

    水固镇中,云家药铺。一个斑领灰衣的清瘦男子站在门口,遥望大青山脉方向。已经化形的谨言深深一拜,目中虽有眷恋不舍,亦生坚毅。

    涉州城。

    李拾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准备回到李氏的族地。他心中其实很有些茫然。

    他去寻找曾经有恩于常安渡的李泉先生帮忙,没抱什么希望地请求他看一看能否解决李氏背负的诅咒。结果先祖留下了,他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就听说,诅咒解决了?!

    发生得太快他不太有真实感。

    李拾把最后一点东西收拾好,忽然觉得空落落的。

    先祖?他低声问道。

    自他从李泉先生那里拿回玉佩后,先祖除了开始确定了李氏诅咒已经解决了之后,再就没说过话。

    怎么了?先祖的回答好像有点迟钝。

    我们要回去了。李拾沉默了片刻,又道,您是不是也觉得太突然了?

    李氏为了这个诅咒奔忙了无数代,一代代人付出了艰辛努力,却还是没能看到一丝渺茫的结果。到他父亲那一代,李氏已经几近绝望了,李拾甚至也已经并不对能够解除诅咒抱有希望,可偏就在他这一代,这件事轻轻巧巧地就解决了。

    不是他努力的结果,他也没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他只是恰巧遇到了一位修士,然后向他请教

    嗯笔灵迟钝地应了一声。

    神明他已见过了执掌因果的神明,他的因果不再有错漏,强行续接到李氏身上用以转嫁孽煞的因果已经重回他自己身上,李氏所谓的诅咒自然也就解除了。

    神明取回了他所窃记的名,但似乎却并没有将真相告知给李拾,他还在把笔灵当做李氏的先祖。不过对于笔灵来说,告不告知都没有什么区别,哪怕自己已经沦落至此,也不是李拾所能动摇的。他的因果也已经回归正常,再不会生出漏洞,也再无法对其他人的因果动任何手脚。

    他可以选择是否告诉李拾真相,可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吗?他只想要消亡,这个选择会对他的消亡有什么帮助吗?

    他已经交出了自己所能交出的一切,却还要忍受着缠身的孽煞,因为他并没有种下消亡的因。

    可他连一丝怨愤不满都不敢生出,半点另寻他路的想法都不敢思索。他被孽煞缠身十二万年,神智几度沉沦癫狂,又几度不得不挣扎清醒。而当年于一瞬间压至长阳身上的远胜于此,那是众生的怨戾与大劫的劫煞。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每一个向长阳求助的生灵,都恨着这个世界。

    笔灵强行打断了自己的念头,往玉佩深处瑟缩得更深了些。

    玉佩外头,和李拾一样收拾行囊的还有常安渡。李拾要回卢国去,这对于常安渡正是个天大的喜讯,他家在卢国,却流落梁国不得归,现在能与李拾同行归家,思念之情已经无法抑制。

    在离开之前,常安渡寻到李泉先生拜别,除了路上所需要的盘缠行囊,常安渡将梁国的所有东西都转赠给了李泉。

    先生莫要推辞,若非先生相助,我如今已成河底一具枯骨,更何况先生还助李拾兄解了所困。我已不打算再到梁国来,这些东西留下也没什么用,不如留给先生。

    李泉含笑应了,两人与他拜别离开,踏上回家的路。

    而在这座涉州城中并不起眼的一座宅院里,阳光从敞开的大门撒入,停在暗青色的袍角边。李泉横琴膝上,坐在主屋的阴影里,嘴角笑意寒凉。

    他指尖绕着一缕丝线,那是自笔灵身上摘下的欲。

    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替琴换上一根弦,幽深的目中倒映着茫茫因果。

    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益动而巽。

    第113章

    作为梁国的都城,曲丘城或许不是梁国内最繁华的城池、不是梁国内最广阔的城池,但一定是梁国内最安稳的城池。然而这梁国内最安稳的城池,最近的气氛却十分紧张。

    前任梁王胥昌暴毙,据闻重病未愈的太子胥康一直不见踪影,反而是几乎毫无存在感的胥桓登上了王位。而这位新的梁王能够顺利登位并不是因为幸运,他在登临梁王之位前,就已经通过十九枚臣子的脑袋奠定了自己实权的地位,向上一任梁王的权臣旧部们宣告,胥桓不是,也不会成为一个傀儡。

    而因为那十九颗头颅的威慑,曲丘城内的气氛几如雷鸣声后等待暴雨的前夕。

    之前蝗灾铺天流民遍野的时候,他们倒还没这么紧张呢。

    胥桓翻着案上的奏疏,面色冷寒。大部分都是一些没营养的赞颂恭贺,只有寥寥几本真正涉及了梁国的境况。他把又一本言辞恳切真情实感的奏疏甩到一旁,闭上眼睛,缓缓出了口气。

    他得给他们时间。这些人以前跟他从未有过接触,又被那十九颗头颅吓破了胆,现在正要通过试探来了解他真正的态度,才敢真正冒头为他所用。

    房间内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身影。

    都极仍闭着眼睛:何事?

    教主。来人在他身边跪拜行礼,低声飞快地报告着。

    随着玄清教在梁国内的势力越来越大,与戒律司的冲突不免也越来越大了。然而由于都极明面上身份的改换,他们与戒律司之间的对立分寸难免格外难以拿捏。

    戒律司。都极慢慢念道,声音里透着寒气。

    玄清教壮大,他们当然要不安,毕竟他们这七百年里,唯一会做的一件事就是平衡梁国内的各方势力。除了平衡,他们还会什么呢?他们甚至连这一件事都做不好,以至于胥昌勾结上了罗教,弑亲父,丢涉州。

    从那以后,梁都失其屏障,戒律司二十三年都没能把涉州城从罗教手中拿回来。这样的戒律司,不过废物。

    但这样的戒律司,却偏偏和梁国的国运绑在了一起。戒律司中人甘愿发下那些誓言戒律不是无所求的,他们由此得到国运的庇护,也由此得到了他们行使那可背王命的权力。除非梁王不想要梁国了,否则他轻易动不得戒律司。

    玄清教不过是借着大劫的势,就将梁国内的大小势力们拆了个七零八落整合到自己手中,戒律司在梁国内盘桓了七百年,大劫中却只能使梁国内的情势越来越乱。

    初时都极还怀疑过也许戒律司不是真的那么无能,也许他们只是平衡梁国内乱七八糟的势力却并不一一降服他们是有意为之,他们只是在胥昌和罗教的那一次意外失手了这世上只有梁国是将一国之运分享与王室之外的人,而假如梁国之内的情况没有这么乱了,梁王也就不再需要戒律司了。

    可是等看到大劫中戒律司还是如此疲弱无力,他就明白,戒律司已经积重难返了。

    当初建立下戒律司的先辈有多魄力果决,他的后辈就有多无能。七百年了,竟然还让一个只应为一时之用的署府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都极听着那个跪拜在下首的人悠长沉缓的呼吸,忽笑了一声:先容着他们吧,但也不必太过退避。再等一阵子

    再等一阵子,等他把戒律司和梁国的国运拆开之后,其中若还有能用的就留下,不能用的就处理掉。

    玄清教是他所掌控的臂膀,梁国虽然现在情势不佳,未来却可期,这样大的一片土地与土地上的人,会成为他坚厚的资本。至于戒律司,一个尾大不掉、疲弱碍事,还要分享他资源的势力,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

    在得了他的命令之后,那个玄清教的人就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玄清教才是他握在手中的力量,他要趁着现在这个机会把它铺得更开,也借着它的力量,将梁国重新导回正轨发展起来。它也不能只限于梁,这世上不止有梁一个国家,还有其他四国,还有大殷,还有高来高去的修行者们扩张不是一件易事,也不应该进行得太快,那容易造成不稳,更何况他才掌控玄清教没几年,但他很难再找到像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了。

    都极半闭着眼睛思索着,秋风寒凉,自窗而入,撩动他散下来的发,盘桓出一室清寒。

    涂山窕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房间里,感受到温度后就皱起了眉,手一摆将窗都关上了。

    我并不冷。胥桓说道,却并没有反对的动作。

    他手搭在怀中的暖炉上,炉中散发出柔和的暖香,淡白的烟气绕着他冰白的手指,带来恰到好处的温暖。胥桓虽然抱着暖炉,身上穿的却并不厚重。好歹是个修为不弱的修士,些许凉风并不至于使他感到寒冷,他身上的寒凉是因为身体根基多年的亏损而导致的,裘衣或暖炉并不能减轻这种寒凉。至于他怀中的暖炉,那里面燃的是涂山窕给他寻来的药。

    药还够吗?涂山窕问道。

    你要离开了?胥桓却反问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话。

    之前有玄清教,现在又多了梁国的力量,他并不缺少这些东西。那只是一句从实际上来说毫无意义但从感情上来说弥足珍惜的话。而胥桓已经从这句话中抓住了其额外暴露的些许信息。

    涂山窕点了点头。

    她的确要离开了,哪怕她在几日前胥桓登临梁王之位时才刚刚回来。事实上,他们之间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她有一张和涂山窈一模一样的脸,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她助他调养身体、教导他修行、将他引入玄清教,她的存在总免不了让胥桓想起娘,却又总是不肯多留。

    需要我做什么吗?胥桓问道。

    涂山窕往往数月乃至逾年才来一次,每次只留下数日,然后就又要离开,也从不肯说自己离开时都去做了什么。那时的胥桓也从不会去问,但现在不同了,他已经积攒了力量,并且也不需要再去隐匿自己,所以这一次他问了出来。

    寒衣节快到了,涂山窕走过来,温暖的手指理了理他的发,祭一祭阿窈吧。也让梁国的人们都祭一祭,死了这样多的人,黄泉河上要祭一祭才好渡呢。

    胥桓沉默了片刻,道:我明白了。

    他问这话原本是想帮上涂山窕的忙,但涂山窕却给了这样一个回答。她不需要他的帮助。要祭他娘是真,要让梁国的人们都在寒衣节祭一祭也是真,她认为现在这个时候,胥桓不应该把精力放在她的事情上,而是应该先把刚到手的梁国理顺。

    寒衣节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除了要给已经逝去的亲人送祭品,还要给幽冥黄泉中的摆渡者送上祭品,好让他们在摆渡自己亲人入轮回时不要轻慢拖延。这是大殷的习俗。

    那就祭吧。

    窗外忽然传来吵闹声,虽然隔得很远,但对于修行者来说想要听清并不难。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在高声喝骂,夹杂着器物被推到摔打的声音。涂山窕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双好看的眉渐渐立起。

    让她闹吧。胥桓也看向那个方向,面上没什么表情。

    那是阿慈。她在缓过来后就性情大变,四处乱闯摔打东西,折腾个没完。她的父母都死了,唯一的哥哥也不知所踪,心中苦痛怎么能不发泄出来呢?

    她这样地闹腾,反倒要比变得乖巧柔顺更让人放心。

    你心中有数就行。涂山窕说道。

    她悄悄地离开了曲丘城,就像她来时一样无人注意。

    秋风蛮横,将枯枝败叶混着灰土卷起一人多高。这个时节,除了松柏,植物大多都败了。

    一个穿着暗青衣袍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那风忽然就一散,被卷起来的东西噼里啪啦地砸了一地,把之前还在风里摇摆的一株绿意盖成个灰突突的模样。

    李泉垂眸瞧着那一株不起眼的绿意,那是一株兰草,却生得像野草一样,丝毫不起眼。快要入冬了,它却正开着花,但它的花瓣也是绿色的,只有花蕊沾了一点暗红棕黄。叶片细瘦长直,花瓣也是这样,韧得很,歪在泥土里,有一种野蛮的生命力。

    这不是被好好种在院子里的,是花盆被打翻了就丢在土里没有管的。而这本来在瓷盆里精心饲养的兰草,随意摔打在外边后竟在这一片枯黄的深秋里伸展出了粗犷的绿意。

    李泉在这荒芜的院子里向前走了一步,脚尖推开厚厚的积叶,衣摆拂过浓绿的兰草,那坚韧的叶子摇了几摇,就将身上落的灰土抖下去了。

    这是一间才荒芜下来没多久的宅子,院中的假山与泉池还能看出移步换景的精妙与雅致,土里有散落的碎瓷片,上面花纹精致,隔着残破的窗户可以看见屋子里倒塌的家具,但已经没有任何财物了。

    这不是一场搬迁,而是一场动乱,也是曲丘城里气氛如此紧绷的原因。

    一枚玉扣在他指尖随意翻转着,没过多久,这座荒芜的宅院里又来了另一个人。

    李泉缓缓转过前方的一处太湖石,一个面如白玉的人正站在那里。

    都极。

    李泉兄既然来梁都游览,怎么到了这里?他问道。

    只看一座城的表面风光是很没意思的一件事,看它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才算有趣。李泉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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