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坐在苦藤根部,仰头看着上空在莹白枝蔓间安静飞舞的流萤。

    当他愿意等待,困在这死寂毒窟中的时间就是有意义的了。

    可他却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不安。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正在消失,那是比被困在毒潭中千万年更要空洞冷寂的感觉。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他感觉自己好像也正在消失,他不由得感到恐惧,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他下意识伸手,指尖触碰到了苦藤上的酒葫芦,酒葫芦却突然爆裂开来,里面的酒液尽数燃烧了起来。木头这才发现,他身上竟着起了火焰。

    不只是他,那坚韧厚重的苦藤也燃烧了起来,明亮的火焰卷遍了苦藤的全身,将幽暗的洞窟照得如此明亮,就像神明降临的那日一样。

    苦藤的枝叶在火焰下破碎成点点火星,艳红的色彩在热流中飞舞,这景象是如此的美丽,那坚韧的苦藤却发出了不堪负重的哀鸣。

    被烧断的枝条再也支撑不起它厚重的身躯,它只是一株藤而已,就算把自己堆叠成树木一样高大,倒下的却也比树木要快。

    木头的珍宝因苦藤的震动滑落到了水里,刚接触到潭中毒液时就被化去。

    木头惊惶地跳进毒潭里,拼命将潭水泼向苦藤,可这些潭水却熄灭不了苦藤上的火焰,也熄灭不了他身上的火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那花费了千万年将自己堆叠到洞顶、接触到阳光的老藤,在火焰中崩塌。

    他看见老藤的根部,看见根底的魂息藤棺椁,看见棺椁中的尸骸。

    原来是他要消亡了吗?木头恍惚明白过来,他继承了这尸骸最后的残魂,因此在这尸骸主人最后的残魂消亡时,他便也要消亡了。

    他看着自己身上燃烧着的火焰,那些火焰在他丑陋的木瘤疙瘩上燃烧,在潭水上燃烧,那些清澈可怖的毒液在火焰下飞快地干涸着。

    他也快要像这潭水一样消亡了吧?木头看着被火焰照耀得如此明亮的山窟。

    到头来,这里也只有他自己一个而已。

    毒山头脚下。

    人们在这里再见不到丑神仙了,他们就在丑神仙的茅屋旁给他立了一座丑丑的石像。人们说灾难结束,丑神仙回到山里修行去了,他就是为了救人才下山的嘛,现在灾难结束了,神仙自然也就要回去了。所以他们在这里给神仙立下一座雕像,他们就可以继续纪念他、感谢他,就好像神仙还在这里一样。

    孟耳背着一担柴走向毒山头山脚,这比他要去的地方得多绕几步路,但拐一脚也不费事,干嘛不顺便来拜拜丑神仙?

    冬天路滑,孟耳一心低头看路,忽然隐有所感,抬起头来。他惊恐地张大了嘴巴。

    毒山头怎么烧起来了?!

    孟耳扔下身上的柴,本能就想跑,可他迈步前,突然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冬天山都秃了,树木光秃秃的枝干远远看着是灰褐色的,可是在这把整座山都烧起来的山火里,这山,怎么一点一点地变绿了?

    枝头爆青,很快就抽成条,不一会儿竟开起了花。地下钻出嫩绿的苗,窜得像小孩儿蹦高。在漫山烈红的火焰里,勃勃的生长着,好像那不是火焰,而是甘霖。

    孟耳在这样的奇迹中,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感动。他被震撼在原地,耳中突然听到一声清越嘹亮地长鸣。

    他看见那火焰中,飞出一只美丽的大鸟。

    天命玄鸟,浴火凤皇。

    第130章

    玄清既灭,灯火将明。神明落下他的笔,在山巅垂眸看着人间。

    这漫长的一夜已经结束了,浩日自东方的白线上升起。

    他看着那在烈焰中昂扬而起的大鸟,看着每一个修行明灯法的修士心中亮起心焰。

    哪怕因果乱、轮回断,但对于光明温暖的向往,是魂魄深处永不熄灭的火焰。

    在太阳照耀世间的时候,并不缺乏一盏灯火。但在太阳熄灭世间黑暗的时候,才更需要一盏盏小小的明灯。太阳星熄,愿以我身为灯焰。

    这就是十二万年前大劫之后,明灯教诞生的心愿,这就是每一个愿入明灯教的修士,在前人引领下发下是誓言。

    玄清虽亡,灯火永继。

    千万里外,仰苍忽然抬起头,他听见了一声响彻魂魄的长鸣,胸中灯火突然大盛。那灯火将他照得通透明澈,照破厚重的时间与轮回,照清他模糊却深重的执念。

    他好像隔着千万里,看见了那一只自火焰中飞出的大鸟,那比常人要宽厚许多的肩胛突然生出一双有力的羽翼。他目中盈满滚烫的泪水。

    天命玄鸟,降而生汤

    在听到那一声响彻天地的凤鸣时,浑沌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输掉这一局。

    他以为长阳想要玄清教,却没想到他既乐意得到它,也不在意毁掉它。

    毁去那残败的玄清教,舍弃那凌乱的因果线,在烈烈大火中,燃尽伤痕累累的残躯,亦燃尽一切加身的锁链,然后,以新的姿态重生。

    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长阳一笔强动因果,但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曾经无暇无碍的模样了,它早已千疮百孔,因果命理已乱,大劫因此而兴,纵然长阳以其神力全之,这样的世界也已承受不起强动因果带给它的动荡。

    大劫将动。长阳这一笔,不知将其推进了多少年呢?

    他宁可如此,也不愿以幽冥来换取玄清,另外半座地府藏在幽冥中的可能性已然更高。浑沌悄然退去,此局虽败,他却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得到,大劫生变,正是他的好时机。接下来,他也该动一动幽冥了。

    自大劫兴起到现在,从更多在于凡尘众生的劫运转到更多在于修士的劫,才过去不到一年,而到目前为止,都还只是大劫的前奏而已,直到此刻

    是日,因果动,玄清灭,大劫转烈,天人五衰临。

    冬日寒冷的风吹过,卷着干冷的沙尘扑来,沾到别初年身上,污了他的衣袍与头发。

    他不由抬袖遮住了脸,却又突然弯下腰,身体痉挛似的发着抖,喉咙里挤压出一声一声长一声短的喘,好像他的肺已经变成了一个积满灰尘的破木风箱。

    木质诡面从他痉挛的手指间落到地面上,被困在其中的飞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神魂一颤。

    污秽沾身,这是修士天人五衰中的第一衰。

    修士求超脱生死,但在得道前,他们也只是走在长生路上的行人。

    修士可以使自己的身躯不生污秽、不染尘垢,一直维持在年轻健康的状态,这在凡人来看,就像是长生不死的天人一般。但修士仍然是有寿命、会寿尽的。他们的衰老只存在于寿命将近之时,会显出五种异象,被称之为天人五衰。

    其中,第一种异象便是污秽沾身。在修炼到一定程度后,修士的身躯自然避尘,轻灵洁净,但在第一衰中,身躯会像凡尘众生一样重新沾染上脏污。第二种异象是自生尘垢。凡尘众生□□凡胎,天生便有所滞碍,需饮食、会生垢,修士修炼后可摆脱这一滞碍,但在第二衰中,身躯会自然流汗、产生尘垢。第三种异象身躯老朽,第四种异象法力衰减,第五种异象道心不稳。

    当一个修士开始经历天人五衰之后,就说明其寿命将尽了。除非另寻到延寿法,否则将死亡。

    在天人五衰中,前四衰依次进行,但第五衰却并不遵循这个规律。有修行不到家的修士,在经历第一衰时,就会生出畏惧之心,牵连道心开始不稳。也有修为稳固的修士,一直到第四衰结束,道心也仍然坚固圆融。但大部分修士就算在前面道心稳固,但在经历死亡的一刹那间,因见生死之间的大恐怖,道心还是难免为之震动一下,唯有极少数修士,能够并不经历第五衰,因其道心稳固,在受黄泉牵引入幽冥重新轮回的过程中,便可不受影响,保存下前尘记忆。

    凡人畏死,修士同样如此。修士见天人五衰,便如凡人见绝症加身,难免生出惊怖来。飞英也同样如此虽然他如今也已经是个死人了。

    鬼修之道并不是那么好走的。首先要能够成为鬼,才能做得了鬼修。要成为鬼,就需要有能够对抗轮回牵引的力量。这不是说某某神魂力量强大,可以自由选择是重入轮回还是留下成为鬼修。若能对抗轮回之力,岂非已经相当于某种意义上的超脱生死了?!

    但生死轮回亦有其变化之机,这一点变化,不在于修士的修为高低,不在于道心的稳固与否,恰恰在于凡人的七情之执。

    情执之力,可以抵挡轮回的牵引之力。情执之力,却偏偏又是无法控制之力。情执深重之时,便是想入轮回也不可得,情执消散之后,便是想留下做鬼也做不成。

    故而世间鬼类,没有不执妄深重的,世间鬼修,没有不惧怕怨煞迷神的。

    仰苍最初能够化鬼,同样是因为他心有所执,但他又修习明灯法,故而可以在化鬼之后仍然维持神智清醒。

    鬼类若开始修行,则会使得鬼身又有变化,鬼修正途修持到后面,若能消减执怨平正道心,则也不会因为受到轮回的牵引而不得不消去鬼身修为重入轮回。但若是由于因果牵扯,如吴侯一般牵涉进了死劫,一切皆散,又相当于一种鬼身之死,鬼身的特殊已然消失,又没得什么可以抵挡轮回牵引的情执之力,自然再入轮回。

    飞英如今还算不得鬼,他只是死后神魂被诡面所困,相当于凭依在了另一个身躯之上。若是脱离了诡面,他恐怕也要被黄泉的力量牵引入轮回了。

    投胎转世重修并不是什么好走的路。谁也不确定自己能够投胎成什么样子,或人或非人,或开灵智或迷神智,也许还有机会重新走上修行之路,也许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接触超凡。

    他飞英既不是那种道心坚固可以维持记忆的修士,也不是尚继往那样有师门看护安排,等到时机使人为他点醒前世记忆重新接引入门的修士。

    就算化鬼虽然他也没有能够化鬼的深重情执,他也没有能够让自己保持清醒的秘法。石头是会明灯法,但他现在这个情况石头那点微弱的心焰能管用吗?这以心为内核的修行之法,却连他现在神魂分裂的问题都没有办法解决。

    若是就这么入了轮回,那对飞英来说,无异于某种意义上的消亡。

    诡面跌落在地面上,飞英在这一息间想了许多。他是没有机会经历天人五衰就暴亡了的,但他也曾见过别的修士经历天人五衰时的模样,那与别初年此时的变化很像,不同之处在于,通常修士们所经历的天人五衰,并不会像别初年此时所经历的那么激烈。

    别初年此时简直像是某种严重的旧伤突然爆发,但飞英不认为别初年是一个会暴露自己弱点的人,哪怕飞英目前只是一个受制于他的诡面。如果是旧伤一类的东西,别初年应当对此早有准备才是。飞英更倾向于刚才那就是别初年突然爆发了天人五衰。

    他不由得想到自己方才几乎同一时间所感受到的某种异样,他并不太清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感觉到了玄清教的消亡,那种奇异而可怖的终结之感虽然他现在被困于诡面当中,但他冥冥当中有种感觉,就算他此时再去那些曾经他所熟悉的玄清教的据点,也无法再由此找到玄清教的人,哪怕他心中还熟记着玄清教的联络方法,也无法再以此联络到其他玄清教的人,除非他们之间除了玄清教之外,还有其他的联系。

    他从未想到过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力量。这是何等可怖的手段,那几乎要令飞英感到战栗!

    他感觉到自己也因此产生了某种变化,但他不确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肉身,神魂又处于这样一个虚弱又分裂的特殊状态,以至于他的感受十分迟钝。可这种变化既然使得别初年的天人五衰毫无准备的降临了,那又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呢?

    飞英不由得感到焦灼不安起来。就在此时,别初年伸手捡起了滚落在地的诡面。

    他的手仍有些颤抖,触碰到地上的泥污,就沾上了尘土。飞英感觉到刚才一番突兀又剧烈的痛苦似乎使别初年出了些汗,被他的手指沾染在了诡面上面。

    别初年原本是一个看上去正值壮年的男子,他的面孔是年轻的,皮肤光洁紧致,若非鬓边的两缕白发显得添了些年纪,还可以看做是更年轻些的模样。

    但现在他看上去却真的有些像是这个年纪的人了,他的皮肤显出普通人一样经历岁月后自然的黯淡与粗糙,虽然这变化还很微弱,但这已经是第三衰身躯老朽开始的异象。刚刚的变化竟使得一个高深莫测的修士,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就跨越了前两衰,进入第三衰当中。若是第四衰结束,他的寿命可就要尽了。

    别初年放下遮掩尘沙的袖子,他有些低哑的声音响起:玄清教毁了。

    飞英突然注意到他的面孔。

    那张才经历过天人五衰的痛苦、才知晓寿命将尽死亡将临的面孔,竟然是笑着的。

    第131章

    飞英不明白,他看不懂别初年的笑,看不懂那其中是否有对别人又或是对自己的讥嘲、看不懂其中是否掺在了释然或是苦涩,他唯一能从那复杂的笑中看出来的,只有他的惊异与喜悦。

    他同样没有料到这个结果,没料到玄清教就这么毁了。这不是他所期待的结果,但他却没有事情超出掌控的恼愤,却反而在喜悦的笑。

    他怎么能感到喜悦呢?

    别初年也是参与进局中的人,但飞英只是一个小卒子,连自己是怎么入了局都稀里糊涂的,别初年却已然是可以主动推波助澜的人他能拿到诡面,至少说明他对偶师使被刺的事情是提前就有所预料的。他的地位不会比偶师使更低,他在玄清教中是什么身份?是六使之一吗?或者还有更高的身份吗?

    他的心焰已经灭了,这是不可作假的,他已经不再是明灯教中的人,才背靠玄清教爬到这样的地位上,怎么会因为玄清教这意料之外的毁灭而喜悦呢?更何况他已经经历了天人五衰。

    飞英只感觉到了更深的忧虑与惊怖。他看不透别初年,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有什么目的。但他现在却已经落到了别初年的手中,他的未来,又会流淌往何方?

    小还河潺潺地流淌着,虽然正值冷冬,这条小河却并没有结冰。这是因为此处地势的缘故。

    这里三面环着不高不低的小山,正正好好地把一片平地包围在里面。这些小山挡住了冬日最冷的气流,它们的山尖尖上会在冬天盖上白雪层,被抱在山中的平地上却是很少下雪的。一条河流从山中淌出,绕了一个温柔的弧线,将这片土地环在里面,它也一直流淌得很平缓,而且从不结冰。

    河水两岸生着许多挺直的大树,等到春天的时候,它们就会生出茂密的叶,等到秋天时,它们就会结出圆圆的果子,可以用来洗脸洗衣,也可以用来解毒治病。但它们此时的叶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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