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不得不进行的豪赌。

    但这场棋盘上还有着另一方。

    大玄静默地看着这场惊变。

    浑沌不会赢,天神所差的只是挑破那一层迷障,他们身处障中,所以才看不清道之缺究竟为何,此时感受到了苦痛,自然就会明白,道之缺,在他们自己身上。

    但天神也不会赢,卷在与浑沌的斗争当中,他们来不及先找大玄,再去付补道之缺的代价。

    大玄只需要等待就可以,等待他们明悟。他早已留给过他们那节残袖,早已在幽冥当中显露,早已借浑沌的小世界点拨

    世诸天神,亦如社土。他们必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他只需要看着。

    但就算浑沌与诸天神皆不在,也不代表他就可以寂灭天地。

    他们是阻道的石,成道却还要有过河的桥。

    道之缺,在于

    大玄忽然闭了一下眼,他卡在天神明悟之前来到了混乱最重的地方。

    天光如水荡漾,地生焰火如莲,铁石开出金花,在这诸道最混乱的异景当中,突然现出一抹冷寂的墨黑。

    大玄!浑沌戒备道。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缺在何处,怎么还敢见我不逃呢?玄衣的神明漠然抬起笔。

    墨色绘作凝聚诸苦的狱影。

    道之缺难补,可你不是道之缺。

    狱影沉沉压下。

    苦?浑沌狰狞道,苦是与他们的贪嗔痴共生的本性!此消彼长,同生同成!你听不见吗?!

    众生心念像海潮一样涌来。

    让我富有吧,富有就不苦了;让她爱我吧,有她就不苦了;让他们倒霉吧,他们倒霉我就不苦了;让我胜利吧,胜利就不苦了

    小世界没有了,可大天地当中仍有众生在认同他的道!他们的心欲化作浩大的声浪,汇成听不清内容的狂热呼喊,把天地刷成一片嘈杂的白色声浪,吞没了黑沉沉的狱影。

    由苦凝聚而成的地狱带不来公允,再严密的律条也法替代因果,它们都限制不了心,也消除不了苦。

    地府并不能弥补道之缺,它只是一个暂时治标不治本的补丁。

    否则,那些曾经淹没长阳的心念,又为什么要渴望着寂灭?

    你以为,我的道是什么?大玄轻轻地笑。

    记命笔沾着世间的墨,每一根笔毫都是众生的因果,它们接在他的指骨上。

    因果。

    他将自己的本道,改换成了因果。

    万千笔毫挥就墨色,染尽那自道之缺中诞生的畸形之道。

    每一段膨胀无度的欲望都被加上了锁链,每一段没有结束的因都被接上了果。

    世间的因果运转有了残损,神明以自己的力量予以落点。

    残缺的因果救不了这方天地,但以因果为道的神明可以拔去创口上生出的腐花。

    坠入深渊,归入寂灭。

    浑沌当灭。

    墨色染尽天地大白,寂静吞没众生嘈杂。接在神明指骨上的因果,从苦开出的缺口中钻进浑沌之道的根基,使这自众生心欲当中诞生出来的怪物重归虚妄。

    扑。像一声轻落的风,墨色崩散,没有了白,也没有了黑,没有了不甘执妄的浑沌,只剩下他最后不可思议的遗言消散在风里:你疯了

    大玄低头咳了一声,抵在唇边的拳头上沾了红,但他身边幽寂的气韵却更浓了。

    天上的月光降临到他身侧,自生的火焰凝聚成了一个身影,白帝、水相、化芒

    你受了伤。无形无质的月光将大玄锁定,太阴看着他,神色复杂。

    她以月光看到了冀地,大玄的伤是他自己造成的。

    大玄毫不在意自己落入天神的包围当中,气息寒凉道:你也受了伤。

    他的道不是因果,天生长阳掌天地之阳。他只是通晓因果。

    因果有没有乱,本也挨不着他。

    可是当他将这已经混乱残缺的道移为自己的本道之时,因果有伤,他便有伤。

    长阳的道不会想要寂灭天地,因果之苦才会如此。

    你做了什么?他问道。

    太阴的伤也是她自己造成的。

    太阴张开手,一颗星辰从她掌中升起,记命笔灵蜷缩在里面。

    这支笔,当初也融入了我所通晓的命理。天地命理有乱,神庭当负之,以大天尊之名,承负天地劫气。

    这同样不是太阴的道,她因此而伤,劫不消,伤不愈。

    但只有如此,才能达成她的愿就算浑沌已死,天地间的劫气却仍要二分。

    你所执掌的那些劫气,寂灭不了世界。这才是她的谋划,从根源阻断大玄的道,你的道走不通。缺损可以弥补,劫气可以消弭,伤痛可以愈合。换一条道吧,我和你一起走。

    原来如此。大玄却仍如此平静,仿佛这一切都并不能触动他。

    他所在之处仍笼罩在幽寂的黑暗中,天地间却亮起了一盏盏灯。

    从大青山野,到淮水诸脉;从修士所居,到诸国凡尘

    那振翅而飞浴火重生的大鸟、庙宇当中挤挤挨挨的有应公、行走世间的鹿妖

    还有那在无尽雪原深处,废弃神庙的祭坛旁,那一盏始终不肯熄灭的心焰。或大或小,温暖明亮。

    以炎君之名建立起来的明灯台,在暗夜里灼灼而明。

    在太阳熄灭时,愿以我心为明灯,照亮世间苦暗。这是明灯教建立的信念。

    那披着火焰流裳的目光灼灼看着他。

    这人世间的灯火,可能点亮得了熄灭的太阳?

    大玄染着红的嘴角动了一下,看不出那是不是一个笑,可他身上的冷意却没有丝毫化去的迹象。

    可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已无法达成自己的道,也没有机会再像之前那般藏身。

    诸天神已围住他,给了他唯一一个选择,这选择并不像浑沌面对的那般凶险。

    他只需要回归,然后共同想办法弥补道之缺。

    我已做完自己想做的事,大玄吐息幽寒,深邃的双目让人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也走完现在能走的道。

    浑沌已死,这世间还藏着一个梦。

    一个浑沌一直在寻找,被太阴瞒于整个天地的梦。

    第176章

    你的选择呢?太阴紧紧盯着大玄。她会揭开那个梦, 但她要他的决断。

    你们认为,只要弥补了道之缺,就可以一点点消弭劫气、愈合天地, 使一切回归正轨?大玄没有笑, 他的笔尖突然落下一滴墨色, 荡开的涟漪被阻在月光之中。

    但这并不是一次攻击。

    他站在回荡的墨色里:你们见到了苦。但苦不是道之缺。

    浑沌已然陨落,诸天神混乱的道正在平复。本不该流淌在天上的水光已消去, 不该燃烧在地上的火莲已熄灭,不该绽开在铁石上的金花已凋零。世间的异景正在平息,这不只是天神在努力。

    点苍山的道钟远传,平息天地间逆乱的余波;水脉上有龙影长吟, 震慑躁动的水脉;神庭印迹虽破碎, 诸神却已负起责担;明灯台破碎之后, 盏盏心焰汇成火炬

    修为越高深的人,便越能感受到道的震荡, 凡尘众生所见的是诸般异象, 他们所见的, 却是天地根基在动摇。

    有动摇的人,却也有坚定的人, 有求灭的心,却也有求生的心。

    可是

    这世间积聚的苦,早已超过了应该积聚的苦。就像天地受到的损伤, 已经远超大劫会造成的损伤。

    墨色越荡越浓。

    浑沌已陨, 被掠走的真灵已重归大天地,断裂的因果可以重续,混乱的命气可以梳理,在曾经的不公中诞生的劫气, 可以一点点消弭,天地的损伤可以修补。

    是吗?是这样吗?

    可是,为什么这世间的苦,会如此沉重地呼唤着寂灭?

    像在案板上被活剐的鱼,虽然挣扎蹦跳着想活,却更想要干净利落地死去。

    大玄看着手中的笔。

    他知道自己身上藏着隐秘。自他诞生以来,每一刹那的记忆都是鲜明的,但他却不知道曾经身为长阳之时,他为什么会笃定道有所缺、为什么对社土的梦并不惊异。

    缺失是一种指引。

    是谁给他的这种指引?这指引没有将他引向苦所求的寂灭。

    他已做完了他所能做的事。太阴阻断了他的前路,接下来,只剩下那个梦。

    太阴深深看了他一眼。

    哪怕走到了这一步,大玄仍不改其道,但也没关系,她并不指望可以就这样说服他,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点苍山。

    别初年坐在一张榻上,费力地睁着眼睛。他已经衰老得很难在这样的深夜里维持清醒,但天地间的动荡在震动他的心,那颗破碎却坚执的心撑住了老迈躯体带来的苦痛。

    道钟响了。他呢喃道。

    昏花的眼睛看不清黑暗里的景象,他的心却好像感受到了世间亮起一盏盏灯焰。

    我好像见过

    他好像见过,道在崩塌、天地逆乱的景象,他好像见过灯焰熄灭、一切归于黑暗的景象,他好像

    见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消亡。

    有时巨木高擎,撑破天地;有时天雨血,地涌火,万灵哀哭,生人化鬼,鬼化生人

    最后是,日月同辉,天地骤暗。

    然后,再一次重启。

    天地初开,阴阳划分,以道为躯诞生了天神。

    万灵轮回,明悟生死之苦,启修行之道。

    因果毁断,命气混乱,高邈的神明来到了人间,以玄清为名,要建立起一座地府。

    苦气横生,大劫推衍,自道之缺中诞生的浑沌,要改一改世界的面貌。

    别初年忽然瞪大了眼睛,脸上似哭似笑,发出一声劈裂的嘶声:没有意义啊一切都没有意义啊!

    他一直在做梦,那被灯焰照彻的心,照到了天地诞生前的轮回!

    修行有什么意义?修到头来,跳出生死轮回,天地却在一场大轮回当中,一切都将重启。

    善恶有什么意义?救来害来,看尽苦乐悲欢,众生却早晚会遗忘这一切,再经一遍旧事。

    不过是戏台上的皮影,用尽力气演尽一生悲欢,得了一个自以为的结局,然后归进匣子里,等待下一场开戏,再从台上过一遍同样的善恶苦乐。

    等到曲终之后,在那高悬于顶的日月炸开的辉光当中,落幕于一片死寂的黑暗里,再次开启新一次轮回。

    他终于寻到这个梦了。

    可是,寻找到之后,又该如何面对这整个天地的大轮回和毫无意义的一世又一世?

    有意义的。

    曾经断裂的地脊坚实静默,遗留在大地伤口上的劫煞缓缓消散。

    社土曾经也做过一个梦。

    天地一次又一次在轮回当中走向消亡,但每一次的结束,都不太一样。

    有人一直在前行,试图从这艰难的轮回当中,寻找到改变的方向。

    而在最初的最初,这一场将整个天地拖入大轮回的开始,又因何而起?

    原来如此。玄衣墨发的神明缓缓呢喃。

    旧日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冲开一切自缚的枷锁。

    天地不是第一次走向毁灭,这才是为何天地远超于大劫会造成的损伤。

    在真正的起始处,因果第一次断裂、浑沌第一次诞生之时,没有人觉察到道之缺的存在。

    世诸天神不识道缺,只缘身在道中,如人在山中,不得见山的形貌。

    当浑沌之木的根破开大地,当浑沌之木的枝撕开天空,当天地无可奈何地滑向深渊之时,执掌阴与阳的神明,将自身的力量交汇,阴阳轮转,将天地拖入一场大轮回。

    但轮回并不代表就能摆脱曾经的结局,他们仍不知晓道之缺究竟在何处,可是浑沌却知晓。

    长阳与太阴能够带来的大轮回并不完整,强行逆转的大轮回会给天地带来损伤,越靠前的事情,就越不能改变,每一次改变,都会使天地受到损伤。已诞生过的必然再次诞生,已存在过的必然再次存在。

    就像已经画了一半的长卷,想要曾经落墨的地方,必然艰难。

    大轮回唯一能够带给诸天神的优势,就是记忆。

    在这个充满漏洞的大轮回当中,自道之缺中诞生的浑沌想找回前尘并不困难。如何才能封存他的记忆?如何才能封锁世间的线索?

    以自身为引,太阴封隐了整个天地。

    只要她不记得,世间就没有人能记得。除了长阳。

    阴为隐,阳为显。

    长阳是唯一一个在不破坏太阴封隐的情况下,可以保存记忆的存在。

    社土的梦是一个意外。

    天地已经历过了太多次大轮回,她执掌世间轮回,在运转越来越艰涩的大轮回之中,力量中的一丝相契诞生了意外的影响:

    她梦见了一次又一次消亡。

    因为信任,在此之后,社土在缄默当中,等待到了自己再一次的消亡。

    一次破损,便有缺漏,别初年在对点灯法修行至臻道心通明之后,开始了他的梦。

    但他突破不了太阴的封隐,只记得自己做了十分重要的梦,却永远也无法回忆起梦的内容,直到这过于沉重的隐秘,将他一点一点摧垮。

    大玄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像坚冰破开一隙,汩汩流淌出哀悯。

    天地不是第一次历劫,浑沌不是第一次失败,长阳早已在轮回当中寻找到了浑沌之道的缺处。

    但浑沌不是道之缺,解决浑沌不代表解决大劫。

    道之缺仍在,劫便会再来。天地迟早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大轮回当中被拖垮。

    诸天神将所有的信任交托给了长阳,生死交托、苦乐交托、方向交托,成为他导向的舵、棋盘上的子。他看着他们在轮回中一次又一次挣扎陨落

    道之缺究竟在何处?为何天神一直无法寻到?

    是什么汇成遮蔽他们的迷障?是他们本身吗?

    是什么连天神也未曾经历过?是众生轮回吗?

    在又一次轮回当中,长阳让自己走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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