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切都成了笑话。

    死一般的沉默,在狭窄的书阁里蔓延。

    长渊靠在椅背上,漠然打量着画中之人,整个人笼在昏暗的光影里,病态的下颌一角,勾出森然冰冷的弧度。

    你从未打算跟本君回雪霄宫,屈尊留下来,只为了此人,对么?

    长渊声音沉若潭,幽潭深处,是极力克制的怒火和杀意。

    这三界,千万年来,从未有第二个人,敢如此戏弄他,羞辱他,将他的颜面,踩在地上蹂躏。

    没错。

    昭昭心如止水,甚至感到轻松。

    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表达对师父的思念了。

    少年元神之剑嗡嗡震动,周身浮起一层淡淡灵光,眼睛亮晶晶的,痴迷得盯着画中玄衣仙人,语调轻快。

    我的师父,叫吴秋玉。

    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秋玉。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我活着唯一的盼头,就是找到师父。

    长渊摇摇欲坠的心,终是破碎成冰。

    他手指微颤抖抚上案,几乎是讥诮的问:既如此,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拜入本君门下?

    因为。

    昭昭歪着脑袋想了想。

    因为,我和师父走失了。

    师父说,他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要离开我一阵子。

    但我们约好了,要三百年后再见的。

    三百年。

    吴秋玉彻底消失踪迹,是四百多年前,三百年,正好是一切昭然若揭。

    百年前,你跳崖,根本不是因为本君要将你逐出师门,而是因为三百年之约已到,他却没有赴你的约。你急不可耐,要炸死去找他,对么?

    不是的。

    昭昭双眸忽然一寒。

    师父才不会不赴我的约。师父只是师父只是没办法赴我的约而已。

    少年倔强的咬牙,抿住唇,好像这样,那个死字便与师父不沾边。

    长渊忍无可忍,彻底爆发。

    你知不知道,在一十四州,背着本君在外偷师,是什么下场!

    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敢如此欺骗本君,愚弄本君!

    吴秋玉,是整个仙界都要通缉的重犯!他做的那些事,你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现在说出他的下落,本君可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饶你一命,否则你莫怪本君不念师徒情分。

    呵,他们何尝又有过师徒情分。

    他平生最恨欺骗,如今,竟被这小东西的满腹鬼话骗了将近两百年。

    我不会告诉你的。

    昭昭几乎是冷冰冰的开口。

    我不会告诉你们任何人,师父的下落。

    你们,永远都别想抓到师父。

    你们说的那些恶事,师父才没有做过,你们休想冤枉他,污蔑他,往他身上泼脏水。

    昭昭抓起案上的画,欲化作元神之态,闪身遁出,几乎同时,一道威烈剑意,自身后袭来,瞬间将他阻了回去。

    书阁门砰得关上。

    一柄燃烧着赤色烈焰的元神之剑赫然横在半空,剑意流转如洪,形成一个巨大的赤色漩涡,将通往门的一切道路封死。昭昭疯狂化出无数元神之剑,直接凝作一道光柱朝着赤色剑芒冲撞而去。

    砰。

    烈焰焚烧,赤焰翻滚,无数赤色剑芒如流星落下,堆成一座千丈高的高山。

    少年如撞在一口黄吕大钟上,直接被击回,坠在地上。

    昭昭咬牙爬起,再度携着元神之力冲撞而去,这一回,昭昭没有撞到剑,只觉额心一烫,传闻中,一剑血洗了魔族老巢的赤霄剑锋,已抵在他额间。

    赤色剑光将少年雪白面颊映得通红。

    剑的另一端握在玄袖飞扬的青年帝君手中。

    长渊淡漠道:与其由你出去为虎作伥,今日便由本君清理门户吧。

    昭昭从未感受过如此恐怖的剑意,无数次绝地求生的场面在眼前一一浮过,一时是一十四州禁地里,被体型庞大的妖兽压在幽林深处,利爪撕破血肉,逃无可逃的一刻,一时是无情境内,刀山火海,遍体浴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绝望瞬间,昭昭内府深处骤然发出一道无声咆哮,一柄巨大的元神之剑,顷刻自少年内府迸出,迎着赤色剑意逆冲而去。

    滴,答。

    有温热的血,顺着寒意四射的剑刃流下。

    昭昭元神震颤着,定睛望去,只见手中利剑,已深深没入长渊胸口。而长渊手中赤剑,仍停留在面前一寸的距离。

    长渊神色平静如初,唯一双琥珀色的眸,染上些许悲凉。

    师尊!

    墨羽和云伯已循声赶来。

    昭昭颤抖片刻,拔出剑,化作白芒向府外跃去。

    第85章 青云之上23

    师尊!

    墨羽闪身过来,见长渊独立在空荡荡、被剑气摧折的书阁内,胸口插着一柄泛着雪白仙气的长剑,大惊失色。

    长渊半边袍袖几乎皆被血染。

    刺目的鲜红,依旧在沿着剑刃往外急速的涌。

    君上!在云伯心里,长渊是高高在上、无坚不摧的神,神怎么会受伤流血呢。云伯何曾见过如此场面,当即吓得腿一软,徒手撕了一大片里袍下来,要为长渊止血。

    不必。

    长渊挥退众人,神色如常的行至书案后,在圈椅中坐下。

    他苍白手指夹住那柄贯穿胸口的利刃,指间赤色剑意一闪,直接将剑身整个化掉。伤口没了阻隔,越发血流如注。

    墨羽蹙眉问云伯:究竟怎么回事?

    云伯眼睛发红,惊疑不定道:属下也不知,刚刚分明

    分明什么?

    分明是小公子说要来书阁找君上,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昭昭。

    墨羽一愣。

    环顾四周,打斗痕迹仍在,不由心一沉。

    他还奇怪,当今三界,何人竟有本事能伤到师尊,原来竟然是昭昭么?这怎么可能?

    昭昭虽已步入上神域,也远远不是师尊这个上古战神的对手,唯一的解释,就是师尊没有还手,任由那柄元神之剑穿透了自己胸口。

    都怪属下失察,属下明知道小公子打伤梵音仙官,盗走了君上印信,还任由小公子一个人来书阁找君上。属下应该早做防备才是!

    云伯痛心疾首。

    墨羽又是一愣。

    你说昭昭打伤了梵音,还盗走了师尊印信?

    是啊,今早在汤池那边,属下和君上都亲眼看到了。

    墨羽皱眉,越发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云伯问:殿下,现在可怎么办?

    墨羽道:师尊受伤的消息,万不可泄露出去,先封锁府门,你立刻去见司南请来,为师尊治伤。

    哎。

    云伯领命退下。

    不多时,司南便赶了过来,见长渊半身是血的坐在案后,亦大吃一惊,忙步入阁内,自药囊中取出一粒止血丹药。

    长渊没有服,下颌冰冷惨白。

    问:他与吴秋玉之间的事,你可知晓?

    司南茫然。

    弟子并不识此人。

    但司南心思素来细腻,转瞬之间,想到什么,神色立时一僵。

    君上这个何意?他是谁?

    司南一直在东侧殿照顾昭昭,对昭昭形迹了如指掌,知道昭昭午睡醒来后,来了书阁。

    然而,司南环顾四周,并不见昭昭踪影。

    再加上长渊身上这道突如其来的剑上,司南几乎是颤抖着问:君上,可是昭昭他出了什么事?

    长渊眼底一片漠然,仿佛沉了无数重玄冰。

    你既不知情,此事便与你无关。

    是本君有眼无珠,收了逆徒。

    **

    轰一道滚雷轰然划过天际,后半夜,整个中州地域,毫无预兆的降起大雨。

    宣阳城,宣阳仙府内,一道人影收了伞,疾步穿过前院,来到紧邻着正厅的一处雅舍外。

    家主。

    人影在门外恭声禀:北宸仙府,有急信传来。

    轩辕鸿轩本闭目坐在案后听雨,闻言陡然睁开一双犹如鹰隼的眼,道:进来。

    是。

    心腹把门推开一小道缝,侧身进去,到案前,将怀中密函呈至轩辕鸿轩面前。

    密函用专门的封印术封着,轩辕鸿轩手指在封口处一抹,解开符文,从中取出一封信函来。

    看清信上内容,轩辕鸿轩陡然直起身。

    真是天助我也!

    他抚掌大笑,一脸志得意满。

    心腹倒一头雾水:这便是家主期待已久的好消息么?

    不,这比我期待的消息更好,简直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到底是?

    那个小子,刺伤了战神长渊,还抢走了那道天族追杀令,从北宸府叛逃了。

    呵,没了雪霄宫做庇护,我看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朱鹤。

    名叫朱鹤的心腹立刻应:请家主吩咐。

    传我令,今中州有大妖,上斩妖台劫狱在先,盗取仙族追杀令在后,胆大包天,目无王法,着令中州大小仙族,全力缉拿此妖,一旦发现其踪迹,就地斩杀,不需报与任何人知晓。

    属下遵命!

    **

    宣阳城北十里,宣阳山。

    暴雨滂沱,泼天而下,似要将天地万物都淹没在大雨之中。一道绵延起伏如龙形的山脉蛰伏在宣阳山之南,遥遥望去,宛若巨龙在雨中栖眠。

    山脉外立着无数身穿绛紫衣袍的修士身影,即使雷电交加,暴雨倾盆,雨水钢鞭般抽在他们肩背上,他们亦如雕塑一般驻立在雨中,一动不动。

    整个中州无人不知,此地是宣阳城仙脉所在地。

    当今仙族五族十二世家,每族每家都要一道仙脉。仙脉乃各大家族立身之本,灵气聚集地,五族十二世家能在成千上百大小仙族中脱颖而后,皆因霸占了除一十四州外,三界内仙气旺盛的十七道仙脉。

    而轩辕、玉山、昆仑、蓬莱、龙族,因为是上古仙族,神裔后代,所占据的仙脉亦是延自上古神族,其间仙气之蓬勃充沛,要远远高过十二世家。

    仙脉是一族赖以生存的根本,失去仙脉,仙族子弟便无法结仙元,吸纳仙气进行修炼,整个一族便如同无根之木,无水之源。

    各大仙族世家都会在仙脉附近陈列重兵,防止本族仙脉被损毁。

    轩辕族的金衣使担负着守卫轩辕族仙脉的责任,除非家主轩辕鸿轩有令,否则即使天塌地陷,这些修士亦不会移动一步。

    中州百姓知道此地重要性,又素来畏惧金衣使恶名,平日经过宣阳山时,几乎都是从山背面绕着走,免得被扣上一个心怀不轨,意图损毁仙脉的罪名。

    金衣使的刀,可不是闹着玩的。

    今日天降暴雨,旷野荒凉,就更不可能有行人经过了。

    宣阳山脉前的守卫较平日甚至还松懈了一些,领头的特意撤了一部分人去帐内避雨休息。

    又一道紫电当空劈下,将整个旷野都映作可怖的紫色。

    忽然,立在最前面岗哨处的一个金衣使揉了揉眼,双目骤然睁开,几乎是面带惊恐的望着前方,颤声问同伴:那、那是什么?

    同伴循声望去,只见数丈之外,惊雷与雨水混落的山道上,在乍明乍灭的雷电光影中,一道雪色身影,宛若山中精灵,信步闲庭,翩然走了过来。

    隔着太远,守卫看不出来人面目,只依稀觉得那根本不像个人,而像只鬼。

    快、快通知首领去!

    两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可惜为时已晚,那雪色瞬间化作一道白芒,移至他们面前。

    少年身若游龙,翩若惊鸿,乌发缠着雪袍,迎风飞扬,漂亮不似人间客,顷刻间,无数柄雪白仙剑洪水般将整座宣阳山淹没。

    如沧海横流,星河倒悬。

    啊啊!

    无数惨叫哀嚎惊诧,瞬间被吞没在剑意堆起的河海里。

    这一夜,矗立了数万年的宣阳仙脉被一少年掘倒,震惊整个仙州。

    家主!家主!

    轩辕鸿轩是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

    他昨夜心情好,歇在了新纳的一房小妾院中,正沉迷在一室温存中,听到拍门声,也只不紧不慢的拢上衣袍,问:何事?抓着那小东西了?

    不是。

    心腹声音透着焦惶。

    出大事了,家主。

    轩辕鸿轩素来警觉,闻言面色一沉,推开缠过来的小妾,大步出了房门,问:究竟怎么回事?

    暴雨初过,院中一片狼藉,满地残花败叶。

    是宣阳山,仙脉出事了。

    轩辕鸿轩脑中轰然一声,半晌,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属下不敢欺瞒,如今此事已传遍整个仙州,家主快去看看吧。

    那贼子不仅毁了仙脉,还用灵文符,在山上刻了许多、许多不堪入目的话呀。

    轩辕鸿轩一把推开管事,连发冠都未戴,便御着坐骑赶往城外。

    到了宣阳山前,两列金衣使无声跪在地上,面上皆横着一柄灵剑,是随时准备谢罪自刎的姿态。

    山前熙熙攘攘聚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轩辕鸿轩一过来,立刻有修士上前喝退百姓,让开中间道路。轩辕鸿轩走到被斩作数段、早已不成样子的仙脉前,只见被剑气削平的山壁上,赫然用灵文写着一行大字:阴德败坏,天降惩罚。子子孙孙,世受诅咒。

    灵文乃特定仙符写就,除非找到施术者,否则便是再高深的法力,也无法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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