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凡人只能静静等待结果。但我们半妖不一样,我们会活得很久,日子很长。你拿着这本子把看到的,想到的,遇到的全都记下来,等到老了,翻开看看,能从其中悟出想要的答案。”

    “记住,不要再去打仗,不要......”

    说话间,林语堂彻底回归壮年,头发乌黑,面容庄重,神采奕奕,一身精血达到鼎盛,对放心不下的孙子最后叮嘱两句。他的话语说了一半却停下,卡嘴边的半句遗言怎么也交待不出口。

    “爷爷!”

    “爷爷,爷爷......”

    屋外的窗让山风吹开,打灭了油灯,油灯一灭,屋里顿时没了光亮,黑压压的一片中,但听的一声声凄苦,苍凉的哭喊,如泣如诉,瘆人心寒。

    爷爷,死了。

    林庶灵知道爷爷的命早到了尽头,之所以强吊半口气,是要见父亲最后一面。父亲离家参军四载未归,直到半年前明州府衙门前贴出阵亡将士的告示,林庶灵找到父亲的名字,回来后告诉爷爷,这一下子爷爷的精神彻底垮了。

    老人家临死想看一眼儿子,不论朝廷发下来一个罐子,还是一个盒子,不要紧,总归是自己的儿子,化成灰都能认出来。

    林庶灵没能满足爷爷死前的念想,他空着手回来,就料到会是这番光景。

    全没了......

    林家老宅旧了,四年没人修缮,将是要塌了。却怎想,房屋未塌,一屋子人先一步走光了。

    天正七年,早春,天寒未暖。王朝在北方打了四年仗,打得南方明州境内,家家户户不得安静,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贼老天,好冷,又狠!

    ......

    深夜,海边。

    大潮退去,滩涂地上空无一物。附近村民早将泥滩上的沙蟹、弹涂、泥螺、海菜,凡是能吃下嘴,填饱肚子的统统装进篓子带走。

    月光下,隐约见有一青年后生走动,腰上绕上粗船绳,这船索绕两圈得有后生腰一般粗。青年人细瘦小只,力气着实不小,带着粗绳,拉动身后一艘划桨船,在滩涂地上留下好长一道印子。

    那青年正是林庶灵,后面划桨船上装着死去爷爷的尸体。尸体上裹了一层厚帆布,帆布外套上渔网,绑上好几圈,把帆布扎紧,不会散掉。

    林家祖孙二人是半妖之躯,如今世道不太平,山里头有精怪出没,若林庶灵将死去爷爷的尸体埋在山上,不出三天,必有精怪偷偷挖开坟头,取走尸体。精怪喜吃人心,为的是增强修为,半妖的一身血肉是无上美味,独自吃了可涨十几年功力。

    冲这份诱惑,尸体的气味足以引来雁山方圆百里的精怪争抢。

    林庶灵按照爷爷生前的遗嘱,将爷爷放在船上漂泊出海,葬于海中,不让精怪有可趁之机。他拖着船走到海边,解下腰上绳索,身后的阴影中不时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传来。

    “是精怪。”林庶灵感觉到身后的气息,这股气息跟了他一路,

    若不是忌惮林庶灵,换成普通村民,那暗中躲藏的精怪早冲出来,杀人,然后挖心,吃肉。

    天公作美,吹起西南风。

    林庶灵将船停在海边,双手把着船尾,双腿猛地蹬地,顿时有千斤力爆发,那船轰轰沿着泥滩驶入大海。林庶灵一力推动划桨船直冲向大海,劈波斩浪,漂向远方。

    风很大,带动海浪,裹挟着划桨船朝大海深处驶去。船上事先凿开一个小洞,用油纸封住,待海浪渐起冲开油纸,估摸着船驶上一刻,海水灌入连同船上的用帆布包裹的尸体一起带回大海。

    海边的人,终将回归大海。

    “爷爷,一路走好!”

    林庶灵迎着西风,一声大吼,目光眺望海平面。

    船开了!

    ........

    林家老宅,三间老房一夜过后倒了两间,还剩靠西边一间小厢房。

    白天,台头村一天之内有两户人家里有亲人去世。一户是死在村口树下的赵家二郎,英年早逝,天降横祸;另一户是病逝床榻的林老爷子,年过古稀,含笑而终。

    按照苍台两县的传统,老人年过古稀去世,算是喜丧。过世人家需停灵三天,摆上酒席,请全村人赴宴,有条件的还要请来戏班子,唱上三天的戏,敲锣打鼓,热热闹闹。

    现在的世道不比往年,加之林家没落,仅留一独孙,村里没人提这事儿。

    一大早,有几户与林家互有人情来往的人家过来询问,一个孩子遭遇变故哪能料理好老人的后事。村内民风淳朴,各家之间互相帮衬,村民觉得能帮就帮点,一件丧事是办,两件丧事也是办。

    林庶灵谢绝村里叔伯婶姨的好意,没有发丧,独自一人带着锄头上了后山。

    后山半山腰上有一株五人合抱粗细的栗子树,这栗子树存在许多年却始终不见掉下果子。树后头是林家的祖坟,前些年病逝的祖母便葬在这里。

    林庶灵在祖母的坟边挖出四座新坟,在三座坟头上立下石墓,刻上父亲,母亲,祖父的名讳。另一座是空坟,林庶民为自己留下的。他的人生接近结束,剩下的日子虽长,无非是浑浑噩噩打发时间,每逢清明十五来坟前祭拜,是林庶灵唯一能做的事情。

    一户家人,五座坟头,空了三座,预留一座。

    ..........

    二个月后。

    “天正七年五月初一,晴,少云。”

    “隔壁白溪村又有人死了,这次死的是两个十余岁的男孩,上山砍柴的樵夫路过柑橘林发现树杈上挂的两具尸体。尸体没有头,看不到死者临死前的模样,我想那两个孩子一定惊恐万分。和此前发现的两具尸体一样,肚子破开,心脏被凶手挖走,村民们都在谈论,说山上出了狐妖,专食人心。”

    “我很想告诉村民,妖与怪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生灵,妖是妖,怪是怪,怪吃人,妖不吃人,怪是恶的,妖是善的。村民们应该听不进去,在世人眼中妖怪就是妖怪,没有好坏之分,都是凶神恶煞的魔头,要是让别人知道我是半妖,生活在他们中间,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想必他们听后,会马上回家拿出锄头,要打死我吧?”

    老宅仅剩的一间厢房,没有修缮,房主人觉得塌了便塌了,塌了住里面的人就不用出来了。

    林庶灵坐在靠窗边木桌上,棕皮本子摊开,写字记录,他给爷爷赠予的棕皮本取了个不好听的名字,妖视。

    一个半妖眼中看到的大千世界,与凡人不同,故叫妖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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