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向他招招手。
    “这不是老鼠,是钱鼠。”小二仔细一看,果然笼中的小生物嘴尖而长,耳圆而小,与家中寻常见的老鼠不同。
    “姑娘真有本事,都说钱鼠是招财进宝的吉利物。”
    春花笑道:“传闻不可信。你若再见到这小东西,千万绕着走。它性喜囤积亮闪闪的物件,遇到金银钱币都要一口叼走,藏起来你便永远找不着。”
    小二吓了一跳,下意识捂紧了自己的钱袋。
    “对了,姑娘,昨夜城中出了大事,财神庙里的神像塌了,地下还裂了大缝,庙祝在地下挖出来许多金银财宝呢。知府大人是个好人,说昨夜财神托梦给他,要将这些财宝都分给本地百姓,每户十两,现下城中百姓正逐户去府衙领银子,今日的戏都没人看了。”
    “只是,那钱老爷可倒了大霉了。听说昨夜他家中金库遭窃,损失了不少金银呢!大家都说他太贪,财神爷赏了金子还不知足,果然降下惩罚了。”
    “如此。”春花挑眉,“你怎的还不去领赏呢?”
    小二嘿嘿笑道:“我也即刻要去了。”他望着眼前眉眼弯弯的姑娘,忽然觉得熟悉,“姑娘生得真是富贵雍容,眉眼也亲切,倒和我们家中供奉的财神娘娘有些像呢。”
    小二掀帘出去,孟极还在拨弄那倒霉的钱鼠精。钱鼠精在笼子里气喘吁吁哭喊:“财神娘娘,小妖知错了,娘娘饶命啊!”
    “你错在哪了?”
    “小妖……不该亵渎财帛星君,不该与财神娘娘作对,不该……”钱鼠精说了几句,嘤嘤哭起来。
    春花敲了敲桌子。
    “你将自家来历说一说。”
    “小妖……生于极南仙岛的钱鼠,学名叫臭鼩,两百岁上随商船北渡中原,有幸在船上得见财帛星君爷爷天颜,偷学了些许法力,自行修炼了些岁月,方有驱使金银之能。”
    春花见他对答老实,应当不是作假。她师父财帛星君赵不平,本就办事极没有谱,想一出是一出,兼且嘴上少个把门的,这样的事确是他能做的,想必此刻去问他,他也想不起来。七百年前赵不平将她点化成仙,也不知是搭错了哪一根筋。
    这钱鼠既曾与赵不平打过照面,也算是有些仙缘,春花有心点他一点,正色道: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你错不该囤积财宝,滋生恶灵。还有那钱老板,固然是贪欲盛了些,但祖上有德,本还有十年财运,却被你吞了枕下财脉,只怕一两年内便要散尽家财。你说,该如何弥补?”
    钱鼠精听出她有宽宥之意,慌忙磕头:“但凭财神娘娘吩咐,小人无有不从!”
    “你吞了钱老板的财脉,不日便可化形为人。今后你便跟在钱老板身边,为他管事理财,助他修回财运,直至他百年,如何?”
    钱鼠精怔了怔,点头道:“谨遵娘娘吩咐。”
    春花点点头:“此地我是熟悉的,倘若将来我发现你没有老实赎罪,又或是重拾恶习出去害人,我便当场碎剐了你。”
    钱鼠精吓得五体仆地:“小妖再不敢了!”
    它眇了一目,浑身皮毛也烧掉了许多,颓然落魄极了。春花叹了口气,解了金笼禁制。
    “你去吧。”
    钱鼠精犹犹豫豫地从小笼子里爬出来,在桌上转了两圈,又人样立起来拜了两拜,便溜着桌腿跑下去不见了。
    胖猫孟极粗声粗气道:“你就这么放了它,也太便宜了。”
    春花撇嘴:“罪不至死,何必赶尽杀绝,我又不是那古板冷血的天衢圣君。”
    话音刚落,一人以扇挑帘而入,温朗笑道:“是谁偷偷在此诋毁天界上仙?”
    第4章 、金石之交
    春花一直觉得,师父肯定是刚把她拎上天来,就后悔了,又变着法子想把她扔回去。刚飞升的时候,赵不平打着助她修炼的旗号,出了好多天马行空的难题。其中一个便是要她集齐七七四十九位仙家的衣袍角,做一件水田衣。
    那时她初来乍到,九重天上一个人都不认识,别说要衣服,便是敲门送元宝都没人搭理她。不是脑子有坑,谁想得出来这种操作。
    她用凡间带上来的一本《囚心孽缘》贿赂了文命星君,请她帮忙在天庭邸报中登了一封言辞恳切,声泪俱下的帖子,广发到各仙府中,大意是她一介小仙登天不易,拜求诸位上仙赐予一件道袍,免得她被撵下凡间。
    天庭邸报中除了传递天帝诏令及天庭法司的行文,便是登载些仙家的闲事,譬如寿星的仙鹿刚修了毛,绘一幅图与诸仙共赏,又譬如昴日星官与奎木狼君发帖宣告两人割袍友尽,沧海桑田不相往来。许多明明自己知道就好的事,偏偏要放在邸报里广而告之,这大约是仙人们生活太空虚寂寞,需要关注的缘故。
    这一篇求助帖,本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一期邸报如同石沉大海,落水无声。她晓得此路不通,只好另寻他途。
    谁知又过了几日,邸报上的帖子竟然有了回音。来自东海大言仙山的小仙童送了一件外袍过来,说是北辰元君亲自穿过的。仙君大人又怕旧衣不洁,特地新做了一件袍子,穿在身上,于仙山叠瀑之上笔直站了半日,才脱下叠好了送过来。
    更有甚者,北辰元君还捏了仙诀,将邸报上那一份帖子转发给了平日有来往的几位仙君,于是那几位碍着北辰元君的面子,也只好送了一件衣袍过来。
    春花一面感激涕零,一面感慨,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小仙都能做到如此地步,这位北辰大人耳根该有多么软啊。
    于是便顺杆子往上爬,死气白咧地上门去道谢,乃至顺便薅光了大言山所有的仙草,掏尽了大言山所有的鸟蛋,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再后来,天界的许多仙友都学了春花这一招。天河的螃蟹泛滥,天蓬元帅发了个求帮吃,一群老神仙过来将过剩的螃蟹捕了个干净。太上老君座下青狮发了情,也发了个配种帖,立刻一大群养猫科神兽的神仙送了自家的雌兽过来。
    天界邸报越来越厚,里头的八卦越来越多,终有一日,事情被捅到天衢圣君那里去了。天衢圣君震怒之下,除了严禁邸报发布私人帖子之外,还顺藤摸瓜将始作俑者给扒了出来,严惩不贷。
    春花为了这事,在瑶池清淤泥,劳动改造了半个月。说出来都是泪。
    做神仙七百年,春花在天界广结善缘,凡有神兽满月,喜得佳徒,乔迁洞府这一类的喜事,她总是第一个封上红包的。可要论知心好友,只得北辰元君这一个。都说这人孤僻淡泊,其实是因为心肠太过慈悲,随便一个小神仙都能求到他面前来。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只能远远地避着人,做出一副高冷难以亲近的样子。
    北辰元君扮成个青年文士模样,青衫玉冠,乌发半束,便如一个无瑕的白玉净瓶,说不出来哪里特别,但一眼便知是极贵极罕见的。
    他手执纸扇,挑了雅间的门帘,翩然而入:
    “是谁偷偷在此诋毁天界上仙?”
    雅间里大放厥词的姑娘见是他来,眉目顿时如春山融雪:
    “你怎的才来?可惜错过了昨日一场好戏!”
    “是我的过失。”北辰元君连连拱手,“认罚认打,绝不还价。”
    春花挑眉:“你说遇上了一桩麻烦事,解决了没有?”
    北辰苦笑:“非但没有解决,我还带了来请托你。”
    于是将东海水君的家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一番,直听得孟极与春花两个面面相觑。
    “北辰大人,这爱管闲事的习惯还真是……呵呵呵……”孟极干笑。
    “甘华公主修行千年,已近元君之境,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灵官,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帮她。”春花收起了笑意,沉沉道。
    北辰道:“春花何以妄自菲薄?虽然你修行法力上……尚有待努力,但心思活络,机谋多变,又能慧眼识人,若说有人能摆平此事,非你莫属。”
    春花低头绕着袖口金线,不说话了。
    北辰识相地倒了杯茶,递上去。
    “你方才还在说天衢圣君古板冷血,若是放任甘华继续如此,早晚会被天衢拘到天牢,或绑上雷镜台,或贬下凡间。甘华这样执拗,恐怕是要上雷镜台的。”
    春花不接那茶,也不抬头。
    孟极犹豫了半天要不要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还是放弃了。它掉转猫身,扑扑簌簌地拆了一包绿豆糕,啃了两个半,还没有人出声。
    实在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猫嗝。
    春花抬头瞟它一眼,终于开口:
    “毁人姻缘犹如断人财路,这狗屁倒灶的事我可不做。”
    “我也知道此事为难。可甘华毕竟与我有同门之谊,唤我一声师兄……”
    春花瞪他:“什么师兄?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三年不作揖的姥姥,今日倒派上用场了。”
    孟极喷了一口茶。
    北辰无奈:“可是……我已经替你应下了。”
    “……”
    “北辰,咱们现在绝交,可还来得及么?”
    戏台上的女戏子正在苦苦规劝男戏子不要去送死,恰唱到:“况相公职非谏官,事在得已。纵然要作忠臣,养其身以有待如何?”
    男戏子摆圆了造型,一脸的舍生取义:“夫人,你是明白事理的!”
    青衣镇紧邻灵水入海口,有方圆几十里最大的市镇,附近的渔夫、樵夫、农人、织户都将货物聚集到此处贩卖,形成了一条长达八里的商市街,其中很有几家有派头的铺子,比起汴陵城中的商铺也不逊色。
    萧淳今日运气颇好,捞了几网都是满网,教同行的李二艳羡不已。
    “你这新娶的美娇娘果然是福星,自从救了她,打回来的鱼都比以前大得多。”
    萧淳低头笑笑,又正色道:“别胡说,我们还未成亲呢。”
    李二吭哧吭哧将鱼获摆到摊头,喘着气道:“没成亲,也快了吧?想不到你小子有这样的艳福,打鱼能打个漂亮媳妇上来!你娘都快乐疯了,日日催着你办事呢!你小子倒是抓紧啊。”
    清秀的脸庞浮上一丝赧然:“她身子还未养好,何况……”
    “何况啥?”
    “她娘家住得极远,前几日回去过一次,回来后就恹恹的不开心。大约是娘家人不同意她嫁得这样远吧。”萧淳垂下眸子,“若我不是这样的穷鬼……”
    “嗨,别丧气。咱们这十里八乡,就属你最有出息,从小会念书,长得又俊,不知多少姑娘想嫁你呢。”
    萧淳没有接话。李二不识字,没念过书,更从未出过青衣镇,自然觉得萧淳不错,但穷人之外有富人,青衣镇之外有汴陵,汴陵之外有天下。
    萧淳想起甘华的眼睛。那是一双看见过世界的眼睛,金山银山,皇权富贵也无法打动。初次相遇,他就沉迷于她的沉静与温柔,却又无法自拔地在那双眼睛的温柔注视下,陷入自惭形秽的恐慌。他是何其有幸,能够博得她的芳心,让她甘心下嫁,为他洗手作羹汤。
    萧淳救下甘华时,她身上穿的衣裙,戴的首饰都是他平生未见过的华美,后来为了家中买粮买药,都被她当掉了,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心疼。萧淳知道她有秘密,也许她是某位显贵人家逃出来的小姐,又或是逃妾,但她不愿说,他便不问。她总是心事重重,但对他是极好的。
    昨夜萧母又催他尽快娶甘华过门,生怕这天上掉下来的漂亮媳妇哪天脑子清楚了,无声无息地就跑了。
    萧淳心中暖烘烘的。这几日鱼获都好,攒了不少钱。等攒够了二两银子,为她做一件像样的嫁衣,他就娶她过门。
    正神思恍惚的时候,李二拍了他一下。
    “萧淳,有客!”李二的声音微微发颤。
    萧淳一抬头,也是一怔。
    摊口站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娘子,与泥水腥气纵横的鱼市格格不入。她面容覆着柔纱,能看出年纪甚轻,却已做出嫁妇人装扮,身形娇小纤弱,头上珠翠却重叠厚重,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压垮。一个矮胖的丫鬟从旁搀扶着她,粗眉躁眼的有些吓人。
    丫鬟一开口,声音粗嘎得像个壮汉,咳了一咳才柔软了些。
    “我家娘子想吃鱼。”
    萧淳觉得异常,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今日银鲳甚好,补气养血,带鱼也可,味甘少刺,适合女子进食。”
    丫鬟待要说什么,被那富贵娘子制止了,自开口道:
    “带鱼甚好,我惯是不会挑刺的。”
    萧淳读过几本医书,听这声音很轻,柔若无骨,恐怕身体是极不好的。
    “听公子说话,是读书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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