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加一根许愿金针,随时随地,只要女侠吩咐,我立刻去办。”
    春花瞥他一眼,又垂下眸子,口中叽叽咕咕念念有词。北辰知道她在算账。
    半晌她撇着嘴:“三根。”
    “好好好,三根就三根!”北辰如获大赦,连忙赔笑。果然不怕欠债的精穷,只怕讨债的英雄。
    “哼。”她鼻孔朝天,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酒。
    “看在你如此诚恳的份上,深明大义的我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
    春花的脾气向来来得快,去的也快,端看她心里的账能不能算得过来。
    烟涛浮动,暮霭沉水,白月生于白沫之中。喝过了酒的春花脸庞泛红,眼眸微雾,看起来还生着些气,又不太气了,眼珠还在暗暗转动,不知是在懊悔刚才没有多加些价码,还是在计算被天衢圣君盯上产生的损失。
    北辰微微恍惚,忽又转过脸去,看向天边。
    “这老水君,自家请客,怎么还不出现?”
    作者有话说:
    *出自《鹤友七姊驻津数年每得鲜果嘉肴率为邮致昨来都复以忆津门食品诗夸于余昔东坡在海南食蚝而甘恐人得其味属相与秘之今读吾姊诗用意过东坡矣乃用原韵率成四诗聊为一脔之报其二》(清·那逊兰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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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贝阙珠宫
    北辰话音刚落,细沫波涛中便浮起一个人来。
    “师兄久等了。”
    甘华依旧是一身红衣,但作了宫妆,眉目如画,发间珠翠珊瑚点缀,甚是端庄雍容。与上次相见比起来,她面容更为红润,意态更为娴雅,不愧东海长公主的气度。
    春花心里的账本上,甘华可算是最大的债主,是以她心虚地连忙站起来,谦和谨慎地行了个礼。
    她以肘碰碰北辰:不是说请客的是老水君吗?
    北辰回了她一个同等讶异的神情。
    红衣如漂浮的红藻,翩然落座在石桌另一端。
    “若不假借父君的名,只怕两位不来。两位也不必紧张,此前父君请托二位所做的事情,我已知情。”
    东海水君这老头,果然不是个嘴严的,这才几天就把事情说漏了。
    春花忐忑地低下头,顿觉手脚都无处安放了。他们两人一个是打鸳鸯的棒,一个是摧梧桐的霜,甘华看起来落落大方,但若易地而处,她绝对没有什么宽广的胸襟。
    北辰先咳了一声:“甘华,此事是我不厚道,春花都是因我苦苦哀求才牵涉在内。你心里若有怨气,便冲我撒吧,做师兄的绝不还口。”
    甘华垂眸把玩手上的珊瑚杯:“师兄莫急,此次请二位过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是为了答谢恩情。本就是一段孽缘,甘华身处迷障之中而不自知。幸有师兄和财神娘子助我斩断情丝,否则我这一身的修为,连带东海千年的清誉都要毁于一旦了。”
    说到此处,她幽幽叹了一声,起身向余下两人深深一揖到底。
    春花慌得从石凳上又弹起来,双手将她扶住。
    “哎哎,公主你可别行这样的大礼。”
    甘华一双秀目看定了她:“再大的礼都是应当的。”
    春花见她眸中情深意挚,坦坦荡荡,并无作假,这才稍稍安心,苦笑道:“万千魔障之中,情障最难参透,公主也不要太放在心上,总归是过了这一关,今后还要向前看。”
    北辰也笑道:“是啊。此前水君对你十分担忧,我也是为他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打动,才将春花拉了下水。此一役是你的劫难,我二人也不算光彩,但总归都是为了东海安宁。甘华 ,你能看破情障,不愧是师尊最得意的女弟子,咱们就此以酒浇去心中块垒,忘了前尘,从头论交,可好?”
    甘华道:“那是自然。我见财神娘子活泼亲切,又虚长了你两千多年,不如我就唤你一声妹妹,你唤我一声姐姐可好?”
    春花自然忙不迭点头。
    于是两人将甘华扶了坐好,三人这才把酒言欢。
    这事始终是春花心中一大疙瘩,如今能够和事主把话说开,化干戈为玉帛,真是再痛快不过。美酒佳肴,月夜撩人,春花渐渐心中芥蒂尽消,言语也更活泼放肆。甘华性子沉静内敛,却也时不时被春花逗得轻笑出声。
    酒到酣时,甘华笑问春花此次下凡的种种细节,只道东海水君并未详细解说。春花也觉无甚可隐瞒,于是便将前因后果细说一遍,对萧淳所说的话也都逐一复述,毫无遗漏。说着说着,见甘华面容上现出淡淡苦涩,于是安慰:
    “甘华姐姐不要难过。这位萧公子并不是坏人,所以你也不算所托非人。情之一物,于人于仙都是束缚多于慰藉。本以为是蜜糖的,实则是鸩毒,本想着互相护持的,往往只能互相连累。甘华姐姐长得美,修为也高,东海的老水君又对你寄以厚望,今后在天界前途无量,妹妹我羡慕还来不及呢。正所谓,谁遣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无情,姐姐说是也不是?”
    她神情本就灵动多变,此时数杯酒下腹,更是张牙舞爪,振振有词。甘华微笑着看她,又见北辰以扇柄杵桌,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春花不放,不觉心中一动。
    “妹妹道行不过七百年,倒是比许多千年万年的神仙看得还要通透。不知这样的冷情冷性,是在哪处修出来的?莫非也有前尘往事,情殇隐痛?”
    春花慌忙摆手:“我哪有什么前尘隐痛。我这人眼皮子浅,眼中除了金银财宝,就是吃喝玩乐,只想安心做个大散仙,别的再也没有了。情爱一物,和我这样低俗惫懒的人自然扯不上关系。”
    北辰失笑,为她添上一杯酒:“你总是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
    春花打个哈哈:“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嘛。我也没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呀,天界寂寞,众多神君仙女,仙翁仙姑的朝欢暮乐可都系于我一人身上。若是天界没了我财神春花,该是多么无聊哇。”
    北辰微笑:“那自然是无聊透顶了。”
    三樽玉液见底,甘华唤来鱼女:“去将我窖藏千年的龙涎清露取来。”
    北辰和春花都是一惊。龙涎清露极为难得,乃是取了海中魇龙的龙涎与百飓仙岛重阳晨露同酿而成。魇龙造梦,只在传说中有,万年难遇一次,连北辰也只是在一千年前的瑶池盛会上喝过一小杯。
    “甘华姐姐,这样的好东西还是留着吧,给我们喝岂不糟践?”
    甘华道:“长恨无人共一杯,直知好友自天来。与你们同饮,非得最好的酒。”她面上也泛起嫣红,眸子晶亮,含笑睇向两人:“都说龙涎清露后劲很足,饮下之人沉醉忘醒,会做一个世间最美最美的梦,两位不妨一试,看看今夜会做一场什么样的梦。”
    一番话说得春花心中痒痒,拍手笑道:“那就多承姐姐美意了。”
    其后春花睡得极深,心中说不尽的祥和安宁。仿佛是行了几万里路,眼前便是终点的那一刻,既能得知前路,更远的担忧还未来,当下便是永恒的最安逸。
    这一夜竟是无梦。
    到得神志清明时,直觉身上发冷,凉风不知从何处嗖嗖地往颈子里刮。
    春花嘟囔了一声:“小孟孟,关门……”
    伸手去捞被子,想将自己裹得紧些,不料却捞到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摸来摸去,像是一只手。
    但总不会是她自己的手吧。
    雪白的光乍射入眼中,一时间视野模糊不清,只嗅得淡淡草香沁入心脾。搔一搔头,惯常戴的两个钗子叮叮咚咚滚落下来,发髻松脱,密密地裹了一脖子。
    春花一骨碌坐起来,睁大了双眼。
    膝盖被压得几乎没有知觉了,白衣半解的男子趴伏在她腿上睡得极沉,露出形状优美的半个脊背,她随手扯住的,正是人家的手。
    再低头看,自己也是衣衫不整,胸前半掩,亵衣凌乱。
    ……她喝了三杯龙涎清露,做下来的就是这个梦?
    春花昏昏沉沉捧着头,这不符合她的预期啊。除非这半裸男子是个玉石打造的假人。嗳,看这男子发髻,还颇有些熟悉。
    春花颤颤伸手去将他的脸拨转过来,俨然正是北辰。
    她什么时候对北辰起了这种狎昵的心思,她怎么不知道!甘华是给她喝了假的龙涎清露吧?
    冷意窜入肌肤,激得她又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不对,这不是梦。
    她瞬间醒悟,连忙裹住衣衫,将还在昏睡的北辰推得滚了两滚,自己勉强扶着身旁玉阶站了起来。
    身后是氤氲寒池,白色芦草摇曳生姿。
    玉阶之上,七彩斑斓的一大群小仙娥挤得水泄不通,个个伸直了颈子往这边看过来,面上都是八辈子没见过世面的羞涩情状。
    见春花爬起来,原本窃窃私语的小仙娥们彻底安静了下来。一群人和一个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终于有一个前排的小仙娥反应过来,红着脸奔了出去。
    “哎呀,不得了啦,北辰元君与财神春花在寒池畔私会偷情,被我们撞破啦!”
    第15章 、铜心铁胆
    北辰元君与财神春花在寒池畔私会偷情,被一群采芦草的小仙娥逮了个正着。
    偌大的天庭,已经整整三百年没有出过如此香艳的韵事,消息就像乘了风一样,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了整个九重天。
    长生天帝连着三日称病躲了朝会,日常大事都由天衢圣君在紫阙仙山照简易章程裁定。听说了这事,天帝立刻龙精虎猛地从龙床上跃下来,说兹事体大,他非要拖着病体亲自审问不可。
    天界严禁仙凡相恋,但针对神仙内部相恋的律条,其实是有些模糊暧昧的。文命星君翻遍了所有的天庭典籍,也没有找到哪一条天规禁止神仙结为爱侣。
    但是近万年来,除了天帝天后、雷公电母这几位生来便有姻缘命格的神仙,再也没有一对仙侣修成过正果。
    究其原因,无非有三:
    一是情爱有碍修行,那些结了仙侣的,多半在修行上难有进益。
    二是长得好看的神仙都清心寡欲,长得难看的互相又都不太看得上。
    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条:七万年前,为彰天界威严体统,古上天尊曾定下一条法度,一对神仙若要结为仙侣,均须一同在雷镜台上历九十九道雷劫,若能双双渡劫不死,才能合其姻缘。
    算术极好的文命星君经过上溯古籍,细细推演,周密论证,得出过一个众仙家深为信服的结论,那就是雷镜台上一道雷劫,大约相当于普通神仙一百年修行。如此算来,九十九道雷劫便要剥去受劫者近万年的修行。
    九重天上的神仙里,修行万年以上的除了古上天尊、天帝天后、天衢圣君以外,一只手便能数得出来。其余的神仙真要是上了雷镜台,皮肉之苦暂且不提,修行自然全废,物种恐怕都保不住,没准会被打成草履虫。
    是故,过往有些野鸳鸯情不自禁犯了戒的,多半立刻认错,跪求天界法司以破坏天界体统之罪发落,没有一对敢声称要结为仙侣的。
    春花的好人缘在这危难时刻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出了这样八卦的事情,镇守寒池的几位天将也没有难为她和北辰,而是静候他们穿衣休整了以后,再将他两人押去乾元殿受审。
    大约是前日比春花多喝了几杯,北辰醒来的也晚一些。待他醒来时,春花已经将前因后果梳理了个大概出来。
    简而言之,就是他们俩果然遭了甘华的报应了。
    什么设宴酬谢,什么姐妹相称,都是甘华筹谋良久演的一出戏罢了。不管那龙涎清露是真是假,里头肯定是搁了东西,且若宴开之时便在酒中动手脚,以北辰的道行,不会毫无察觉。必得是酒过三巡,昏昏沉沉之际,再换了新酒,他们才会全不提防地喝下。
    待北辰与春花昏睡过去,甘华便将他俩提溜到寒池之畔,拨乱衣衫,做成个野合现场的情境。
    这事表面上看,就是一对神仙酒后失德,坏了修行。想要解释清楚也并不难,但需先说清楚甘华陷害他们的动机,那就要说到甘华的凡间孽缘,又要说到他们两人是怎样明知甘华的过错,还存心包庇,私下替她斩断情缘。
    唉,这又是另一桩罪过了。
    春花心中的小账本快速地点算着,心里越发佩服甘华。这位东海长公主如此谋定而后动,面上又丝毫不露痕迹,真是个不得了的人才,若是生在凡间,说不定能抢个女皇帝做做。
    北辰清醒后便一直垂首不语,春花叽叽喳喳与他说了自己的所有判断,见他还是一声不吭,这才察觉他的异样。
    春花推了他几把,他还是不做声。
    “呃,北辰,你该不会是在……害羞?”
    北辰陡然一震,紧握的拳头缓缓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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