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锦幔玉钩的马车停在街口。后生走到车前,低声道:
    “东家,他没要。”
    马车里柔声道:“你不会硬塞给他呀?”
    “他动作太快,我还没来得及,他就走远了。”
    “唉,小章,你还是太老实。”马车里的人撩开锦幔,絮絮地数落。看见外头的情形,车中人愕然止住了话头。
    春花钱庄的二账房小章目光茫然,与马车里的东家小姐对望。小章身后,一袭青衣的严衍眉心微蹙,抱胸而立,淡然注目。
    尴尬在春花脸上一闪而过,随即迅速泛起梨涡浅笑:
    “严公子,好巧哇。我请你吃饭?”
    半斤荞麦皮,也想榨四两油。这就是石渠对他的嫡亲妹妹的评价。
    石渠出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请严衍吃了顿饭。他感念严衍替他仗义执言,洗刷冤情,掏心掏肺地对他说了许多话。尤其是自家妹妹为人的套路,一样一样地都说了给他听。
    “严兄,她有没有问过你,住哪里?”
    “……有又如何?”
    “她有没有对你说过:有机会一起发财啊!”
    “……”
    “我这妹妹,但凡她看中的人,先是千方百计地友善示好,然后便会找些不相干的人去多番试探,譬如故意掉些金银财宝,或是美女投怀送抱,看你经不经得住诱惑。”
    “……”
    “倘若经住了诱惑呢?”
    石渠将手中折扇一展。
    “嘿嘿,那她可就真的盯上你了。”
    春花宴请严衍,是在春花酒楼的湖中画舫最高层的露台雅间。楼船的底层,有咿呀呀的小倌站在船头,迎风清唱缱绻的汴陵小调,清风软枕,天水相映,戏腔软糯。
    宴是小宴,上的是春花酒楼的招牌席面,取名“八珍玉食”。所谓八珍,其实是三荤三素两豆腐。荤是水晶肴蹄、软兜长鱼、白袍虾仁,素是芍酱梨丝、竹笋香蒲、秋露石耳,豆腐是文思豆腐、镜箱豆腐,另佐珍珠白米饭,上躺半枚高邮咸鸭蛋,晶莹流黄。酒是菖蒲酒,茶是竹叶茶,色香满溢,令人口中津液顿生,食指大动。
    严衍双手合抱,向后一倚:“春花老板,现在可以好好解释一下,为何跟踪严某?”
    春花露出诚恳笑容:“严公子,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请您接替褚先生,做春花钱庄的大账房,薪俸只管开。”
    严衍轻嗤一声:“我若不肯呢?”
    春花笑意不改:“您先提个价格,未必就合不上。”
    “不是薪俸的问题。严某只是……不大喜欢你这个人。”
    酒楼的小二正满脸堆笑地向他杯中注满茶水,听到此处,手下一抖,茶水洒出不少。
    立在春花背后的仙姿“蹭”地一声拔出刀来。
    严衍冷冷地扫一眼仙姿。
    “春花老板,这是要强人所难?”
    春花也没有料到他这样直爽,一时觉得该生气,却不知为何有些开心,噗嗤笑了起来。
    她示意仙姿把刀收起。
    “我不过招个账房,不必两相喜欢。严公子看我不顺眼,少看两眼不就得了?只消把活儿干好,大家一起发财,不好么?”
    幽深黑眸凝睇着她。
    “我这个人,防心有些重。总要多试探考较几次,才敢推心置腹。我观严公子为人,外严内慈,颇有古君子端方之风,十分对我的脾性。”
    “春花老板与严某相识日浅,怎对严某如此了解?”
    春花微笑:
    “前日在城隍庙口有老妇晕厥,是严公子扶起来送到医馆的吧?”
    “这是春花老板安排的?”
    “那是我们春花绣庄里的绣工王嬷嬷,祖传的纳纱绣针法,天下无双。”春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昨日在江边,一个小姑娘与家人走散,是严公子把她送回家去的吧?”
    “……也是你的人?”
    “春花钱庄护院李大的女儿,别看年纪小,一身的功夫,三五个壮汉都打不过她。”春花笑吟吟道,“还有今日,小章送金元宝给你,你不肯要,若不是太过正直,就是防心太重。无论哪一点,都是一个优秀账房的必备品质。”
    严衍默然半晌,道:“以春花老板的声望地位,想找个大账房有什么难?何须如此迁就严某?”
    “账房先生满地走,能入我眼的人却不多。何况我这人,一旦认定了,便不会轻易放过。”
    正说着,二账房小章拿了两本新账进来,捧到春花面前,请她阅看签押。春花眸中带着笑意,食指在纸面上划了两划:
    “此处,数目与去年的合不上吧?”她微微蹙眉,掌心向上摊开,指腹搓了搓。
    小章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从背后掏出算盘供她复核测算。
    那算盘珠子碰撞得清脆,严衍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瞬间怔住。
    “这不是……”褚先生的如意算盘么?
    春花闻声,对上他怀疑的目光,立刻绽开笑容:“我瞧着褚先生那个算盘甚是喜庆,意头也好,就命人原样定做了一个。”
    “……”这话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严衍。
    那如意算盘乃是积年的老物,吸纳沉淀了太多人心欲望,故而能随主人心意变幻成真。旁人不识,他却能看到木纹周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色灵气,天下独此一把,不会认错。
    他心中暗骂,这个闻桑!分明让他将这邪物送回京城,给韩抉炼化,却不知是在哪个环节,被长孙春花这奸猾之徒掉了包。
    但她如此堂而皇之,他竟也不能点破这谎言。
    严衍沉吟片刻,慎重道:“春花老板也贪图宝物如意么?恐怕想要以心役物的人,最终都落个役于物的下场。”
    拨打算盘的纤手停了下来。
    春花仰起脸:“我不担心这个。”她指尖拂过如意算盘,黑色灵气蓦地收敛起来,竟浅淡至难以察觉。
    严衍眸中一震,微惊道:“你向它许了愿?”
    “许了啊。”
    “许了什么愿?”
    春花瞧他如此严肃,不由得失笑:“我愿它……当一把最趁手的好算盘。”
    “……”
    严衍瞪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世间最难受制的,便是人的欲望。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清心寡欲的圣人,也未必能掌控自己欲望的边界。而眼前这贪图享乐,嗜钱如命的商贾女子……
    春花并未察觉严衍心中异样。她签了花押,从席间站起来,向他施了一礼。
    “今日我所求之事,严公子不必立刻答复,可以考虑几日再说。”
    她语带揶揄:“我看严公子也是个爱清静的雅正君子,不妨在此听一曲乡音,一解异乡劳顿。话已说完,我这不顺眼的人,就不在此处讨严公子心烦了。”
    第27章 、番外之如意合欢
    褚安平年轻的时候, 也有过娇妻美妾,挥斥方遒的书生梦想。但家中负累太重,他早早地就认了命, 知道自己这一世最要紧的, 就是好好工作,努力挣钱。
    长孙家给他的这份差事, 旁人都艳羡不已。不论年俸还是东家对他的信赖尊重,他都十分满意。他心里想着,再过个两年, 就能将常年卧病的父母接到汴陵来住, 届时子女也大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平平安安, 他也就再没有别的念想。
    可偏偏就在他买下新宅院之前,父亲的病势再也撑不住了。父亲一走, 母亲失了支撑, 不几日也跟着去了。
    子女们都成了婚, 见着老人们不在了, 便吵嚷着要分家。
    这些家里的事,一向是褚大娘子在管,横竖他只管在汴陵挣钱,按月寄银子回乡,旁的事情是不问的。他只知道分家的事情扯了许久都没有结果,家乡送来的每一封信都是在诉苦、抱怨和争家产。初时他还拆开几封看过,再后来便懒得拆开了。
    褚安平的生活是极致地简单。也许是这些年节俭惯了, 他在口腹之欲和穿着上都没有什么大的欲望。他每日只睡三个时辰, 早上卯时准时去钱庄上工, 到夜里盘点入了账,回到家中已是亥时。东家小姐也觉得他辛苦,劝他每个月休上几天假,他自己却不肯。若不上工,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就是在这个时候,东家小姐送了他一把紫檀木的算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账房先生最得有一把趁手的好算盘,得结实,顺滑,珠子圆润,声音清脆。这把紫檀算盘用料好,没有上漆但色泽莹润,算珠光滑,一看就是把好算盘。他一眼就喜欢上了。
    东家小姐说,这是把如意算盘。
    这一句话把他说懵了。如意如意,如什么意呢?
    他竟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想要的。
    许多个独自盘点清算的深夜,他将结了厚茧的手指抚过每一颗算盘珠,便似将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寄托在这算盘上。
    隔位六二五,退位一二五,一八七五记,改曰二十五。
    算账的活计越来越容易了,有时候他似乎都不用费力去拨动那算盘珠子,只要心中稍稍一动念,算盘便自动替他算出来了。他心中隐隐惊奇,知道这不是一把普通的算盘。
    直到那一晚,他一个人在房中盘点清算的时候,绛珠出现了。
    她说她叫绛珠,声音柔而亮,像轻轻拨打的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这像是他会给他取得名字。可是他都还没说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该叫这个名字。
    这还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惊恐的是,绛珠和东家小姐长得竟有七八分像。
    他是看着东家小姐长大的,从她十岁上下跟着老东家学看账,便认识她了。说起来,打算盘的手艺还是他亲自教会她的。可是东家小姐长得真快啊,一转眼便抽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也不再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而是富有主见,心思难测的春花老板。这些年他倾尽了心思帮她把长孙家的家业发扬光大,她也对他极为尊重,开口闭口都称他褚先生。甚至他喜欢收集算盘这点小爱好,她都记在心里。
    他曾经隐隐意识到自己那点心思,但明知无稽,也从未正视,言行上向来是谨守本分的。直到绛珠出现,他望着那一张与东家小姐相似的脸,第一次直面自己龌龊的邪念。
    简直就像被扒光了一样。
    但他很快发现,绛珠和东家小姐是完全不一样的。绛珠是完美的。饿时送上清粥小菜,渴时送上香茶甘酒,冬日她暖的像火,夏日她凉得如玉。她的每一句话都贴近他心意,每一个笑容都能抚平他过往的一道伤痕。更重要的是,她一心一意地依恋着他,渴望着他,需要着他。
    至此,他对东家小姐再无任何遐想。东家小姐是高高在上的,从来都与他无关。而绛珠是属于他的,完完全全属于他。
    他知道绛珠的美无需脂粉绸缎来维持,但他心甘情愿做着寻常男人为自己所爱的女人能做的一切。他不再关心老家的芝麻琐事,不再频繁寄信或寄钱回去。他对生活中除了绛珠以外的其他人都不感兴趣。他和绛珠共度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一样。他怀着一个甜美而疯狂的秘密,不敢对别人说,也不敢对别人说。
    人的改变总是有迹可循,外人开始传言他养了个外室。他从不辩解,他们什么也不懂。
    大约是他捎回老家的钱和信越来越少,褚大娘子终于察觉了异常,亲自赶到汴陵。最可怕的是,她说子女们分家的事已经安排妥当,老家再没有什么非要她去尽的义务。所以她要搬到汴陵来,和他一起生活。
    褚安平吓得魂飞魄散。
    他是感激这位糟糠之妻的。他只知算账挣钱,奉养公婆和教导子女都由她操持。两人已经十几年没有生活在一起,她虽有抱怨,但也勉力支撑下来,这也多亏了她强势坚韧的性格。可要和她一起度过余生,对他来说简直是个噩梦。
    他语焉不详的抵抗对褚大娘子来说完全不堪一击。她将老家诸事略作安排,风风火火地便来到了汴陵。几乎是一进宅子,她就开始质疑他的品味,指摘他的衣食住行,抓住他每一句话来怒斥他的不知体贴和忘恩负义。他把绛珠深深地藏起来,可褚大娘子还是迅速发现了他的变化,知道了他心里有一个“野女人”。
    但她抓不住证据,就算外头风言风语传得再厉害,他毕竟没有一个真的“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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