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最喜欢享儿孙福,陆老夫人在上首抱着霖儿逗乐时,陆雯这边兴许是听闻了昨日章家说亲之事,俯身隔着小几凑近些,问:
    “又有人上门说亲了,你方才问祖母的意思了吗?”
    婉婉摇头。
    眼下万事都还没个影儿,哪儿有老夫人不提,而她主动去问的道理?更何况现下也不知道章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她也无从问起。
    只是忠武将军府前来提了结亲的意愿,后宅里的消息是藏不住的,她不问自然会有旁人问。
    程氏最先按捺不住。
    “忠武将军府倒是不错的,婉婉如今的年岁也该说亲了,只是章家此前多年不在盛京,也不知是何时相中的婉婉?”
    话一出,不等老夫人开口,次座的赵姨娘先茶杯掩嘴笑了声。
    “瞧夫人说得,昨个儿府上有宴,咱们婉婉这么标致的美人儿就坐在老夫人身边,章夫人相中了有何稀奇,总难不成还是婉婉私下先认识了人家公子吗?”
    闺阁女儿家最忌与外男私相授受,程氏的话一时也分不清是不是被曲解了。
    赵姨娘平日惯常得靖安侯陆进廉多几分眷顾,府上三位公子其中两位都出自她膝下,女儿三小姐陆淇又颇得陆进廉宠爱,再加上眼下大公子才为老夫人添了重孙,她在府里自然走到哪里腰杆子都挺得笔直。
    而侯夫人程氏呢?
    她是继室,世子陆珏乃是原配陆夫人所生,她膝下两个女儿,如今只存了一个大小姐,二小姐幼年便夭折了。
    说起来赵、程二人原本还是一同进府的妾室。
    当初原配侯夫人嫁于靖安侯,头胎小产伤了身体根基,听医师断言生育不利后,这才为侯爷纳赵、程二人以续香火。
    但不料赵氏入府宠爱过盛,接连生下大公子二公子,原配侯夫人遂又十月怀胎诞下陆珏,如此耗光了气血,以至此后缠绵病榻,已于七年前亡故。
    之后侯爷不欲再娶,老夫人遂在赵、程二人间,挑选了性子更沉稳、家世背景也更顺理成章的程氏扶做了继室。
    两人明争暗斗十几年,这点儿机锋属实不稀奇。
    程氏对着老夫人的面不好大发作,斜斜瞥了赵氏一眼,不悦中又带着些轻蔑和厌恶,“所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心思不正自然瞧什么都是歪的。”
    赵姨娘秀眉顿时一拧,眼看就要还嘴,长媳周氏见状忙拍了拍怀里的霖儿,孩子一出声儿算是打了个圆场。
    周氏又冲婉婉笑了笑,“有了归宿是好事啊,早前就听闻章家几个儿郎尽都是将帅之才……对了祖母,章夫人此回是为哪个公子来的?”
    “她家的老二。”
    陆老夫人倚着软枕,面上淡淡的,“其人久不在盛京,传闻也只是片面之词,真正品性如何倒还有待商榷。”
    有待商榷……这话本身其实已带着犹豫的态度了。
    一般按照礼数,就算老夫人真的对男方有心考察,话也绝不会拿到明面上当众来说才对。
    大家都在盛京低头不见抬头见,家里的掌事人也都是朝廷中流砥柱,话留三分情面是不成文的规矩,这般会落下口实的言辞,不该出自老夫人之口的。
    陆老夫人显露的这般姿态显然与云茵预料的不同,与底下众人意料之中的欣喜都稍显偏离,气氛一时略有凝滞。
    一片不明就里的猜测中,唯独赵姨娘低头品着茶,始终也不见神色。
    第3章
    浮玉居请安小半个时辰便散,众人各怀心思出了门。
    云茵不放心,到廊下寻到了李嬷嬷,那是她的亲小姨,想问问章家那门亲事老夫人究竟作何处置?
    可谁知李嬷嬷一听便抬手在她脑门儿上敲了下。
    “你且什么都别多想,姑娘是老夫人的心头肉,她的婚事老夫人自有定夺,总归绝不会教姑娘受委屈的。”
    云茵张了张嘴,还想再问,可见她守口如瓶,再多的疑问也只好先放下了。
    这厢出了院门,云茵撑一把遮阳伞,侧过脸瞧婉婉,“姑娘昨晚没睡好吗,眼圈都是黑的?”
    婉婉掩嘴浅浅地打了个哈欠,蹙眉有些苦恼,“昨晚做了噩梦,梦里竟又回到了那亭子旁……”
    她有些不堪回想地摇了摇脑袋,企图把不愉快的记忆赶走。
    梦里眼睁睁看着那男人更加面目狰狞地朝自己走过来,她脚下却在地心生了根,想跑跑不动,一着急胡乱挥手又蹬起腿来,动静一大,自个儿就给惊醒了。
    云茵见状忙开解道:“日有所思夜里才会有所梦,快别回想了,外男误入后宅这等疏忽,在侯府绝没有第二回 了。”
    婉婉点了点头,柔柔嗯一声,说知道了。
    但她却没敢说,那时从梦中惊醒过来,她其实还听到自己口中无意识地呓语喊了声:“表哥……”
    那会儿把她自己都给吓到了,忙抬手捂住嘴,伸脖去瞧外间梨花橱。
    还好外间值夜的婢女临月睡着了,并没有听见。
    两人走花园小道回濯缨馆,路过小花园时,隐约听见大片葱郁的树木后有人气怒哽咽的声音。
    “她算个什么东西,也好意思来讽刺我?”
    这是三小姐陆淇的声音,婉婉本不想驻足听的,可无奈从旁边两人走的小道始终平行,想听不见都难。
    原道是方才从浮玉居出来,陆雯就替自己母亲出了口气,讽刺陆淇才貌一个细究不得,容貌也赛不过婉婉,放在贵女堆里不上不下,区区庶女就是再怎么装高贵,也飞不上枝头、变不成凤凰。
    话说得太重了,把陆淇气得直哭,又大骂:“她怕是忘了自己亲娘没扶做正头夫人前,她自己也是个庶女吧!”
    赵姨娘温声劝慰,“教那蠢丫头说两句便受不了了,她算个什么东西,为娘平日怎么教你的?”
    陆淇闷不做声半会儿,哽咽道:“我就是气不过,她哪里比我强,那个钟意婉更是除了副皮囊一无是处,可如今呢?”
    “陆雯仗着嫡女的身份出入皇宫,笼络住了皇后娘娘,圈子里如今都拿她当未来的太子妃捧着,就连钟意婉眼看都要嫁入忠武将军府了,我难不成往后一辈子会屈居她们之下?”
    赵姨娘看她哭,心里如何不酸楚,要是当初原配病故之时自己争过了程氏,女儿哪儿还用得着受这些委屈?
    可陆淇的那些话赵姨娘并不认同。
    “太子妃哪儿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的,那些流言你且当个笑话听过也就是了,再者……你还真以为忠武将军府那是门好亲事吗?”
    陆淇闻言立时止了哭声,面露不解,婉婉这边也立时把竭力紧闭的耳朵竖了起来。
    便听赵姨娘冷哼了声,慢悠悠道:“章家这回来提的是二公子的婚,说得好听些,是许了正室的名分,但盛京如今还没几个人知道,那章二公子早前在西北就已经成亲有妻室了,正妻现下就在章家后宅喘着气儿呢。”
    “既有妻室又如何再娶?”
    陆淇双目微睁,吃惊不小,连方才一肚子闷气都暂且抛到了脑后。
    “否则你以为老夫人那儿为何没有动静呢?”
    赵姨娘好笑道:“章二虽已娶妻,可那位二夫人体弱,如今缠绵病榻已久,章家便想以冲喜之名先纳钟意婉过门,承诺待那位病故后就扶她做正室夫人。”
    所以哪怕婚事成了,婉婉也还是以妾的身份嫁过去,那承诺到底真不真还得全看后话。
    或者说个不好听的,看老夫人与那位病弱的二夫人究竟谁先撒手人寰,毕竟若老夫人不在了,可没人会在意婉婉到底是妾还是妻。
    也不必说为何不先等二夫人病故后老夫人再答应。
    冲喜娘子本就不是个多高贵的身份,正经官宦人家的小姐没人会愿意去做,也是如此才轮得到婉婉这样身在高门、自己却无甚背景的孤女。
    若是等人家二夫人已亡故了,盛京诸多贵女,想嫁进忠武将军府的必然一抓一大把,章家还提这遭作甚呢?
    陆淇心里顿时畅快不少,然畅快之余又觉得脊背生寒,喃喃道:“原配夫人尚在病中便如此算计,章家人……未免也太过狠心了些。”
    “狠心?”
    年轻的女孩儿到底还是天真啊!
    赵姨娘笑一笑,“这算哪门子狠心,不过是话说得明了直白些,摆在台面上难看罢了。”
    “不过你放心,为娘和你爹爹绝不会教你今后遇上这样的人家的。”
    ……
    那头转了话题,婉婉听了个来回,抬头与云茵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
    章家这也……太过教人一言难尽了,难怪老夫人先头那般不想提。
    再说回程氏与赵氏,她们两个本家都不低,原先也是盛京的大家闺秀,当初甘愿为妾,其实说白了也是冲着原配侯夫人病体难愈而来的。
    那时当不当正妻还不是赵、程两家最看重的,重要的是医师断言了原配侯夫人生育不利。
    这也就是说侯府注定没有嫡子,只要赵、程二人谁先生下长子,按规矩礼数这个孩子便就会被立为侯府世子的。
    只不过没想到千算万算,两人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姨娘还更失望些,空担了一身的宠爱、膝下儿女双全,谁知道最后扶正室时,竟还是失策了。
    婉婉对上一辈那些事了解的并不算清楚,现下对忠武将军府议亲之事,她倒是除了厌烦再想不来别的。
    只需稍稍试想若昨晚遇到那醉酒之人便是章二……
    婉婉拧着眉摇了摇头,撩起衣袖看,那五根指痕消散得只剩些许不规则的淤青,但郁闷的时候瞧什么都不高兴。
    当时要是表哥没出现,这门“可怕”的亲事约莫现在就已经没有回绝的余地了。
    婉婉和云茵回去后,见陆珏昨晚递给她的手帕还在小几上,洗过之后叠得整整齐齐。
    她得给人家送回去,更何况表哥这么帮了她,她总要有份心意做谢礼才行。
    闺阁的女儿家,不好随意送人东西,但婉婉侍奉老夫人这些年,很用心学了些做药膳和糕点蜜饯的手艺。
    表哥现下又没有生病,药膳不太合时宜,她就去小厨房做了份白玉霜方糕。
    做好后唤临月进来,将手帕和食盒递了过去,“月姐姐帮我跑一趟吧,替我向表哥和长言道声谢,顺道再……”
    婉婉顿了下,“再帮我问问长言,昨晚亭子里的章公子,可就是忠武将军府那位章二公子?”
    临月不解,“姑娘见过章二公子了?”
    婉婉就是想求个明白,若真是那个章二,她往后可得离章家远点儿才好。
    *
    盛夏时节晴雨不定,下半晌申时忽地乌云遮顶,轰隆几声闷雷过后,噼里啪啦落下雨来。
    靖安侯府蒹葭玉楼二层南侧茶室,陆珏立在窗边。
    他身后隔着几步的茶桌旁,坐着个玄色衣袍的年轻男子,浓眉深目、五官俊朗,正是大赢朝皇太子萧恪。
    近来朝堂上不甚顺心。
    去年圣上身体不虞两个多月,朝堂全交给了太子理政,然而理政两个月便止,太子也谨言慎行未出差错。
    但就是太过教人挑不出错,一时声望大涨,引得皇帝现下回过头来起了猜忌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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