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在一旁跟着,忙呵腰道:“杨大人与魏世子现下都在牢房审问人犯,那人倒是个硬骨头,到现在什么都不肯交代。”
    陆珏闻言眉尖微微动了下,“楚怀松?”
    “是,”官员殷切应声,“魏世子是与杨大人一道押解人犯进城的,杨大人行踪向来隐秘,下官也无权过问。”
    枢密使代天子行事,他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当然不敢过问,但魏国公世子楚怀松此时本该在克州巡查盐务事宜,突兀出现在这儿,其中有多少端倪可想而知。
    然杨琛此行究竟有没有私心,还未可知。
    陆珏提步入府衙地牢,一股阴冷发霉的气味儿迎面而来,灵州地界儿潮湿,墙面上渗了一层细细的水珠,地牢深处越发显得森寒。
    沿着墙上的灯火往里走几十步,转过拐角便是处刑房,陆珏在那里看见了杨琛与楚怀松,还有不远处刑架上的钟牧。
    杨琛其人一贯不苟言笑、面容冷肃,此时微弯着腰立在方桌后,垂首翻看府衙卷宗,倒是楚怀松,坐在刑架前的太师椅上品一口清茶,正喝令狱卒再上重刑。
    面前两个狱卒手上的长鞭未歇,正待还要落下,才听身后传来一声凌寒嗓音。
    “住手。”
    刑房内,杨琛与楚怀松一时动作稍滞,齐齐转过目光看向门口。
    楚怀松侧头往陆珏身后瞥了一眼,当即冲那官员呵斥道:“教你去请夫人前来协助调查,你还劳烦容深亲自跑一趟做什么?”
    屋里外站着的,两个是如今盛京最顶级勋贵,另一个是一众官员谈之色变的皇帝心腹,当地府尹谁都不敢得罪,被楚怀松这么一问,当场战战兢兢,险些将腰弯成了虾米。
    “夫人矜贵,来不得这污秽之地。”
    陆珏话音淡淡的,躬身进里头,半分眼神都不曾浪费在楚怀松身上,只问杨琛,“不知杨大人此行下南地,所为何事?”
    杨琛颔首道:“半月前陛下收到奏报,南地邪、教复起,盐务数年来缺漏巨大,遂令下官奉旨稽查此事,公事为先,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世子海涵。”
    他是皇帝的人,不会偏向任何一方,党争也好、私怨也罢,枢密院只讲证据。
    说着又抬手指了指刑架上的钟牧,问:“此人在户籍名册上早已是个死人,先前隐姓埋名多年,世子可认得?”
    陆珏只听三言两语便已寻到了其中关联,一时沉吟未语。
    多年前邪、教匪患兴盛,所依托的正是灵州商会源源不断的金银,而南地官盐素来都是官府交托于商会运营。
    只是官盐账务严密,审核极其慎重,多年前陆珏随同太子巡视南境,并未曾发现有任何可供作假之处,那巨大的缺漏数额,不知从何而来。
    但如今楚怀松上奏查出缺漏,不论当初钟家是否是贪赃枉法的商户其中之一,光是私通匪徒这一项,钟家便难逃其罪责。
    而隐匿数年的钟牧一朝落网,时机也未免太过巧合。
    果然这厢杨琛话音方落,楚怀松便推波助澜道:“世子若不认得,不妨还是教夫人前来看看吧。”
    陆珏闻言眸光似剑,锋利剐过楚怀松面上。
    他毫不避讳道:“此人钟牧,乃是我夫人钟意婉的嫡亲兄长,你又当如何?”
    若当真怕钟家的背景于自己有碍,陆珏当初大可以一劳永逸地将婉婉从这世上抹去,给她改名换姓,使“钟意婉”彻底成为户籍册上的死人,半分痕迹都不会留下。
    这于他而言何其容易。
    可既然没有这样做,陆珏自然不惧将来有朝一日,有人拿此事来兴风作浪。
    然而魏国公府此回处心积虑,前有蒙蔽宁昭仪陷害皇后,后拿婉婉做筏子触及逆鳞……
    好,好得很,那便正好借此机会一次做个了结罢了。
    *
    钟宅大门前围住的府衙衙役与枢密院侍卫,在陆珏走后不及小半个时辰,便收到了撤退指令。
    婉婉提着一颗心放不下,一直在廊下站到挂灯时分,临月终于看不下去。
    “太太别站在外头吹风,进去等吧。”
    临月前来携住她一只小臂,婉婉眉尖微蹙着,不肯挪步,说:“就让我在这儿站会儿吧,他若回来我头一眼就能看见,不然我这心里实在太难受了。”
    这头劝不动,临月只好轻叹一声,回身从屋里拿出来件披风裹在婉婉肩上。
    临月又道:“其实我觉得您不用担心,爷向来手眼通天,定然会平安无事的,可要是爷回来看到您吹风受了凉,那怕是才要担心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临到这时候,谁能听得进去啊……
    两人这厢正说着话的功夫,正好看见长言从外院回来路过月门,婉婉忙教临月去叫住他,请他到跟前来。
    婉婉原本是这才想起来问长言,枢密院此行来抓她是做什么的?
    然而长言口风太紧,主子还不曾开口对夫人讲的事,他绝不会多透露半个字,只说让婉婉等主子回来,直接问主子。
    陆珏向来御下极严,婉婉也不好为难人家,只好作罢。
    这晚上直临到亥时时分,外院门外才终于响起一串马车车辙声,碾碎了整个宅院的寂静。
    陆珏归来还带着满身疲倦与来不及收起的冷厉,却在看到回廊上快快朝他奔过来的小丫头时,顿时将所有的不悦全都一扫而空。
    婉婉提着灯笼,一点昏黄的烛火把娇小的身影照得像是只暖色的萤火虫,披风被风吹起来一道匆忙的弧度,她跑过来,然后结结实实地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陆珏伸臂环住怀里一片绵软,手掌覆上她后脑勺摸了摸,眸中浮出些无可奈何的宠溺。
    “怎么这么晚还在等,不知道累吗?”
    “我担心你担心的睡不着嘛……”
    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地,陆珏的指尖顺势划到前方捏着小丫头的下颌抬起来,果不其然便看见她微红的眼尾,眼里一层盈盈泪光,将落未落。
    这次怕真是忧心坏了,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抓人都抓到家门口了。
    楚怀松吓着了他的小宝珠,这笔账,陆珏决计是要同魏国公府加倍讨回来的。
    他屈指轻轻在她眼下抚了抚,温温地道:“爱哭的小丫头,我不会有事的……”
    但话没说完,婉婉捏在他腰间的手便使劲儿扽了下他的衣裳,蹙着眉说:“你别这样轻描淡写。”
    她听着他那些话一点也没有放心,她已经不是原先他哄一哄就能骗过去的小丫头了,要真是没什么大事,怎么会惊动枢密院千里迢迢下南境?
    何况对方要拿她问审,摆明了是来势汹汹直冲着他去的。
    婉婉望着他道:“我们是夫妻,万事不论好坏,我都想陪你一起承担。”
    陆珏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望着半会儿还是先将人牵进屋里,秋夜风凉,怕把她吹病了。
    钟牧的事今天过后,已不可能再避开她,他并没打算等她从旁人口中得知。
    取了她肩上的披风挂在衣架上,陆珏回过身来,忽然沉声问:“若是我先前对你藏起了一些事,小糖豆会生夫君的气吗?”
    他以为婉婉至少要问问什么事,但其实没有。
    她摇摇头,“不会的,我知道夫君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哪怕先前藏起来,但你现在不是正打算告诉我吗?”
    现在就不晚。
    陆珏眸光忽地好似融化开来,他伸臂将婉婉揽进怀里,垂首吻了吻她柔软的发顶,话音低低地道:“对不起,是我不该自作主张。”
    “你的哥哥钟牧,你已然见过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9章 ·
    夜凉如水,屋里轻轻抽噎声伴随着潮湿的晚风,在陆珏心上下了一场雨。
    婉婉没有怪他,半句都没有,但埋在他怀里哭了很久很久,她大抵是怨自己,怎么如此后知后觉,至亲之人就在眼前都没能认出来。
    看她把自己哭得嗓子沙哑,双眼通红,陆珏心里一阵隐隐的疼,倒宁愿她一股脑儿把怨气都撒在他身上。
    手掌缓缓拍着小丫头的后背,他沉默地叹口气,片刻后低声问:“乖,不哭了,小糖豆还愿意相信夫君吗?”
    婉婉抽噎地气息都不顺,没有力气说话,只脑袋抵着他胸膛蹭了蹭。
    至亲之人都已故去,夫君和哥哥便是婉婉在世上最重要的人,哥哥如今身陷囹圄,她唯一可以信赖依靠地便只有夫君了,又怎么会不相信他?
    “那夫君答应你,一定会将哥哥平平安安地还给你,好不好?”
    婉婉闻言没说好不好,而是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哑哑地纠正他:“哥哥和夫君都要平安,你答应我这一件事便好,行吗?”
    她从不会怀疑夫君,但那些坏人如此不择手段,她是真的很害怕,怕夫君为了兑现给她的承诺而受人掣肘,出现意外。
    婉婉是个贪心的女孩子,哥哥和夫君,她一个都不想失去。
    陆珏垂首轻吻小丫头红肿地双眸,将她的眼泪都吮干净,温声哄着,“我答应你。”
    翌日清晨照看婉婉用过早膳,陆珏便还要外出。
    他事务多,婉婉哪怕再无精打采,也好歹听话将碗里的粥都用光了,不想教他忙着公事之余还要为她的身体操心。
    如今南地盐务那个大一个漏洞,魏国公府想将私通匪徒、其心必异的黑锅一并扣给靖安侯府,将人置之死地,当真宛如跳梁小丑。
    不过他们跳得过高也罢,陆珏正好抽了那根梁,彻底教其摔得粉身碎骨。
    钟宅外有人前来求见时,陆珏已离开外出,婉婉正在家里对着小佛像跪拜,为哥哥和夫君祈福,试图请诸天神佛保佑他们平安。
    临月前来回禀,说:“门口的侍卫在外拦住了个女人,说是想见您,还拿着咱们侯府的令牌呢,您要见见吗?”
    钟宅内外都有身手高强的侍卫把守,婉婉也不怕对方生事,便教临月去将人请了进来。
    来人进屋里一瞧,却是先前曾见过面的宋眠。
    宋眠自得知城中的告示起便焦急不已,但临到真正见到婉婉,却又难言半句。
    她只记得钟牧临走前都还为小妹着想,不肯显露身份打搅小妹的生活,而自己动用了灵州所有的人脉都无法探听到钟牧在狱中的消息,这一遭前来,却是要把钟家的伤疤揭开……
    正不知如何开口之际,婉婉便已好似看出了对方的踌躇。
    “嫂子不必避讳,我已经都知道了,”她上前,握住宋眠的手,“也请嫂子暂且稍安,夫君会全力保兄长无恙的。”
    宋眠看得见她眼底深深的青色,至亲之人危在旦夕,还叫她反过来安慰自己,宋眠自觉惭愧。
    “你既然都知道了,便叫我的名字吧,我担不起你一声嫂子。”
    婉婉一时稍怔,倏忽听明白过来。
    于是那些原本还为兄长这些年至少还有相爱之人、有温情相伴所生出的些许安慰,顷刻间也荡然无存。
    兄长这些年都是孤独的。
    她在盛京锦衣玉食时,兄长一人一剑隐姓埋名,便背起了全家的血债。
    婉婉仍旧记不起当年的情形,如今说来她应当是幸运的,从前忘记的记忆,无论好坏,她都已然彻底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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