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华宫上下全部讷讷不敢言,看了这种场合,也只有夏洛荻敢开口劝道:“娘娘息怒,大魏高门女子几乎人人可制香,更莫提皇后娘娘医术通神,麝香这种东西是断不会瞒过人眼的。可否让我查验一二,没准是误会呢?”
    听了夏洛荻的话,德妃转念一想,也有几分道理,这么容易被发现,岂不是害人不成反倒害了自己。
    德妃点了点头,刚想答应,突然想起来夏洛荻如今也有了身孕。
    “慢!你身子重,岂能接触这等物事,还不快拿远些!”
    宫人立时反应过来,立马把夏洛荻往后拖。
    “娘娘您是千金贵重的身子,腹中龙胎为上,此等危险之物断不能让您接触,快走吧!”
    秦不语:“……”
    她入宫以来还没人跟她说过夏洛荻有孕的事,目光幽然地抓住夏洛荻的手,只是捏了一阵她的腕脉,又面露疑惑。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得到这样的回复后,秦不语这才松开她,只是目光多有复杂。
    夏洛荻有苦说不出,又把封琰在心里骂了一遍,抱着柱子不退,道:“娘娘!任何毒物抛开斤两说话都是耍流氓,您也会调香,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不走便在远处看着可好?”
    德妃想了想,这事不查个明白始终叫人不安,便叫人把证物带远些,道:“你就在那边坐着,我叫人拿个避瘴屏风,万不可靠近。”
    夏洛荻瞬间被隔离在外,只能扒着屏风去看那证物。
    地上摊着一床多子多福绣样的金丝锦被,被面的丝绸已经被剪开,露出里面的精梳棉胆,这棉胆被分为格子装,每格里面都均匀地缝了一个装满了干花和各色香料的小香包在里面。
    “昭嫔娘娘,这便是拆出来的麝香砂。”
    已经有宫女拆了一个香包拿出来,将香料分门别类地分好,并用小镊子镊出一粒粒的黑色麝香盛在白瓷盘里。
    “不语,你去看看。”夏洛荻道,“大概有多少?”
    秦不语走过去,拿过白瓷盘捏了捏,只觉有些粘手,对着那百花被招气入鼻。片刻后,数了数那百花被里的格子数,心算了一阵,向夏洛荻比了个“二”的手势。
    德妃诧异地看了秦不语一眼,她也能闻出来麝香,但这般随便闻一闻就晓得几斤几两的却是断断做不到。
    单这一手,就晓得这秦夫人恐怕不是什么空有其表的人物,至少嗅觉惊人,不下于皇后。
    “麝香此物,有催生下胎之效,少则不起作用,多则味冲刺鼻。这一床被子用了二两麝香,想来是打定主意要害人,可用了这么多,就是寻常人也能闻出有少许怪味,想来犯人是没想着要藏。”
    夏洛荻转而问道:“这百花被是丹华宫中自己所制、还是织造坊或贡物?”
    德妃望向身边的宫女,宫女刚好从府库册子里翻出,呈给德妃:“娘娘,这百花被是上个月交待织造坊赶制,丹华宫给织造坊八百两银子命他们不得怠慢,一应用料都交待过都用最好的,没想到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也就是说,宫中织造坊的香料出了问题了?”
    德妃现在怒气未消,道:“好啊,母后要离宫了,皇后养胎去了。六宫一交到本宫手上什么妖魔鬼怪就都跳出来了,小小织造坊也敢弄这些幺蛾子,给本宫——”
    “娘娘,还请暂息雷霆之怒,切勿打草惊蛇。”夏洛荻,“眼下既然事情尚未传出,不妨便以此为线索,让我去织造坊查个究竟,如何?”
    德妃一拍桌子:“你怎么能去,万一那织造坊藏着许多麝香红花之物,你去岂不是找死?此事绝不可能。”
    ……
    临近年底,宫中要备下的祭祖、除夕宴、元宵宴等等,后妃所需各色服饰数量极大,宫中织造坊从九月初机杼声就不曾断过。
    “小小织造坊,没想到能得娘娘大驾光临。”
    织造坊的总管嬷嬷诚惶诚恐地跟在夏洛荻身后,先是很疑惑她在脸上为何挂着个严严实实的缎子口罩,紧接着就被她身后还跟着的国色天香的佳人吸引了目光。
    老嬷嬷把眼睛一擦再擦,她也入宫几十年了,何曾见过这样的美人,六宫粉黛再美也是人间的美,这位怕不是天上的仙女。
    大约是瞧出宫人的疑惑,夏洛荻解释道:“这是内人秦氏,来宫中探望于我,天冷了缺少冬衣,各位嬷嬷行个方便。”
    织造坊宫女匠人一望,就见秦不语害羞地挡住了半张脸。
    宫中皆已传遍,昭嫔有孕,想来是入宫以后终于想开了,晓得要稳固自己的地位。如今见她带了个绝世美人来,心中不免多猜测了一些。
    先朝的宠妃在有孕时,会趁圣宠未失,抬举一个新人来确保荣宠抓在自己手里。眼下这位美人,确实是够了。
    不,何止是够。
    ……我的王母娘娘哎,这是什么话?这样的美人,哪怕是想要天上的月亮,都有的是人愿意为她摘,恨不能心肝都掏给她,岂会缺少冬衣。
    总管嬷嬷也只能当夏洛荻说玩笑话,只觉得她是来试探自己的。
    “娘娘说哪里话,您身子贵重,织造坊库中什么样的衣料不都由着您挑,哪怕没有的,知会一声奴等都能赶制出来,还请入内吧。”
    织造坊少有嫔妃亲自踏足,为了不耽误匠人赶工,夏洛荻也不多话,直接跟进了府库。
    后院的府库足有十余间大屋,一多半是前朝留下来的,虽没坏了去,但都是旧物,便一直压仓。而引她们去的,是专门供给后妃们的府库。
    眼前单单挂起来的就不下几百件,天南地北的各色织料,各地各国进宫的绫罗绸缎、宝石金银都被制成了衣裙,正待挑选。
    夏洛荻也不是来挑这些的,扫了一眼过后,笑道:“这些都是后妃之物,不宜给出去,不如嬷嬷带我们去看看有什么枕头被衾之类的?”
    起先说衣服,是怕被那犯人有所联想,这般说来便自然多了。
    总管嬷嬷晓得这是怕张扬,道:“有,自然是有。上个月德妃娘娘命我们新制了一件多子多福百花锦绣被,连带着也制了不少其他花样,只等各宫娘娘换被衾时来挑,娘娘今日赶巧,便先挑选了也无妨。”
    夏洛荻同秦不语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挂起微笑;“那就有劳嬷嬷了。”
    总管嬷嬷闻言,立马让小宫女打开另一间大屋,这间屋子一打开,扑面而来的就是各种香料的熏香味,混合着织物的味道,叫人不免往后退了一退。
    “娘娘见笑,老奴让宫女们去通通风。”
    “不必,马上就到宫门落锁的时辰了,尽快吧。”
    夏洛荻带着秦不语走进去,只见满屋子绫罗绸缎,旁边几张木榻上铺着厚厚几层被衾。
    “不语,去挑一挑。”
    秦不语略一点头,一边走一边看,不多时,掀起两层厚被子,提起一床紫色的“百子千孙被”,看向了夏洛荻。
    果然,不止德妃的那床被子有麝香。
    “哎,怎么这么粗手笨脚,还没收起来。”总管嬷嬷斥责了一通身边的宫女,道,“娘娘见谅,这床怕是暂且不行。”
    “为何是‘暂且’?”
    老嬷嬷尴尬地笑了笑,道:“这本不该老奴说……其实这床百子千孙被,是尹才人定下,准备入冬至时送给您的。”
    夏洛荻百转千回地“喔”了一阵,道:“嬷嬷说的是,只当我今日没问过,也不要告诉尹才人,就让她准备这个惊喜。”
    “娘娘体贴。”总管嬷嬷道,“那不知娘娘和这位小……夫人看中了哪一件?”
    得到了线索的夏洛荻心满意足地扛起角落里一床红绿大花的棉被,道:“不语,你不是老觉得缎面的扎皮子吗,这个棉的好。”
    秦不语重重点头。
    二人选好之后,扛着大花被子扬长而去,只留老嬷嬷在原地颤抖。
    “那是准备给老奴防老寒腿的……”
    第70章 叛臣之女
    天色已渐黑了下来。
    疏星几点挂在泛着寒意的天上, 尽管步调已然放缓,还是看到了高高的宫门。
    夏洛荻将秦不语送上马车,握着她的手道:“我在宫中很好, 你不必太担心,只是眼下还回不去, 你在老师府中要照顾好自己。”
    秦不语眼神微黯, 眼眶也微微发红, 张嘴无声说了一句话。
    夏洛荻略一沉默, 回道:“没事, 不苦的,我只是……只是觉得不能把自己的家仇加在他身上。”
    秦不语叹了口气, 比了个手势:
    【人和人之间难免彼此相欠,万事都分得这般清楚,反叫人越走越远,于事无补。】
    “……我晓得,只是不愿意牵扯他太多,对,只有待他是如此。”
    秦不语抹了抹眼睛,露出一个好奇的笑, 用手语又追问了一番。
    夏洛荻看懂了她的意思, 倘若是外人,夏洛荻早岔开话题了, 此时却罕见地避开了秦不语的目光, 道:
    “为什么?他大概是个笨人。”
    “……打扮?罢了, 在灵州刚起事那年, 有个制置使家里做局, 让女儿表演了个出水芙蓉想搭上他, 他看完跑回来找我,拉着我说带我去看人家鱼塘里的水猴子。”
    “媚眼抛给瞎子看的事可太多了,我恢不恢复原貌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打得过的话,私奔也不是不可以。再者,强抢皇帝算怎么回事,他又怎么愿意跟我走。”
    如是聊了一会儿,秦不语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越聊越面热的夏洛荻,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下四个字。
    【等你回家。】
    夏洛荻晓得她指的是哪个家,点点头之后,叫来李府等候已久的车夫。
    “我便不远送了,路上小心。”
    车轴滚动着往前,夏洛荻站在原地,目送马车出了宫门。
    但就在她要转身回去的时候,忽然看见秦不语出去的方向,大街上提着灯的刑部差役不知从何处涌出,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员当即命人将马车拦下。
    “马车内中可是秦氏?”那官员盛气凌人地叫人强行将马车夫赶下去,待见到车中满面诧异的秦不语时,呆了一呆,复又道,“一准是没错的了,此女必是那杀人潜逃的叛臣之女,来人,带往刑部大牢候审!”
    “不语!”
    夏洛荻刚到宫门口,就被守门的禁军慌忙拦下。
    “娘娘,您尊贵之身,无诏不可出宫。”
    铁甲横在眼前,不远处秦不语被团团围住,夏洛荻好似被人在腹腔里点了把火一般,心中焦急,却也晓得分寸,道:“前方可是吏部的薄大人?”
    “哦?”那薄尚书看向宫门口,下马拱手,但脸上的笑意却杂糅着恶意,“我道是谁,原来是正受宠的昭娘娘。”
    夏洛荻也不管他阴阳怪气,单刀直入道:“我家眷所犯何罪?可有证据?”
    薄尚书冷笑了一声,道:“好叫昭嫔娘娘知道,日前三法司卷宗年底通调,欠一桩日前贡院差役杀妹案,主犯经查乃昔日韩王旧部,斩刑前指认出你家秦夫人乃叛臣之女,连户籍都是再造的。本部堂之前还好奇裴侍郎怎么不催那桩案子了,一查居然发现他想夹带卷宗,涉嫌窝藏罪臣之女!人已被本部堂拿下,明日递交与都察院弹劾。”
    夏洛荻心中一沉,但也迅速冷静下来。
    刑部先前与她关系素来不差,上至尚书下至牢头俱都是熟人,秦不语即便被拿下也不一定会吃什么苦头,但显然这薄尚书来者不善,不晓得背后有没有都察院的人在后面使绊子。
    “本官可是无凭无据地抓人,乃是那案犯证词俱在,本官依法行事,这不是昭娘娘在任时给满朝文武立下的守则吗?”薄尚书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阴阳怪气道,“说起来,昭娘娘也算涉嫌窝藏罪臣之女多年,本官也该一并拿下候审。只是您现在人在宫中,已是千金贵体,毕竟与宫外凡夫俗子不同,倒是可以凭着陛下的恩宠无视律法。”
    “你……”夏洛荻再踏前一步,四周的禁军连忙将门赌了个严严实实,并且大声关门落锁。
    宫门缓缓关闭,最后只留下薄尚书讥讽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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