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才有心事。”
    裴谦日常没讨得了好,顿时又觉得睚眦正常了许多,凑过去道:“好嘛,算叔父有心事。你这是在看的什么书?想考个文职了?”
    “正好。”睚眦将手里的书摊开,是一册《大魏地理志》,“你们刑部捣过的土匪窝多,帮我看看,哪片山头适合占山为王。”
    裴谦为之色变:“你想干什么?”
    睚眦:“我想占山为王,后半辈子靠杀富济仁奉养老母。”他是认真的。
    裴谦眼前一黑,后面跟着的杂役连忙掐他人中给他掐醒过来。缓了好一阵,裴谦把门关上,苦口婆心道:“你年纪轻轻何必行此极端,眼下只是仇老六一个死刑犯的证词,加上户部查出来籍贯不同,也说不得准。再说,你娘一个弱女子,怎能杀人——”
    “不,我娘一定杀过人。”
    睚眦放下书册,对裴谦道:“我目睹过上次我娘被那女反贼绑架时反抗的场面,她一定用类似的手法杀过不少人,知道那样一定会一击毙命……只不过她当时留手了,只想吓那女人一吓。”
    裴谦语塞。和所有熟悉秦不语的人一样,他们都深知秦不语是个秀外慧中、温柔心善的女子,自然先入为主地觉得仇老六是临死之前随口污蔑的,背后必定是薄老贼借题发挥。
    但现在看来,南秦姝这个称号,以秦不语的美貌是当得起的。毕竟之前去过北燕,真正见过“北明珠”西陵公主的使臣都说这称号绝非浪得虚名,是一位当真能令天下为之倾倒的美人。
    “可……怎么会呢?”裴谦这回也是来向乐相汇报相关刑部卷宗的,“据卷宗所记,洛郡秦家灭门后,官军押送大小秦姝回京。路上大秦姝马车失控,连人带马冲入江中尸骨无存,小秦姝则是在驿馆事发后,逃到附近悬崖投崖而死。”
    睚眦朝外看了一眼,却对裴谦说了句题外话:“那你晓得我是怎么被我爹收养的吗?”
    裴谦摇摇头,他只晓得睚眦是夏洛荻出去办案时捡来的孤儿,其他的并不清楚详细。
    “我从知事起,就在韩王地盘上一处秘密据点被当成死士养,骨折淤伤是家常便饭。是我爹查到那鬼地方才把我捞出来的。刚到家里第一次见我娘时,我就看得出来……她一定摔断过腿。”
    裴谦这下彻底六神无主了。秦不语是真的“南秦姝”,是那个叛国贼秦啸的孙女。
    “这……”
    裴谦是干刑部的,没人比他晓得秦国公叛国案是多大的麻烦,因这个祸端,秦国公死后,他的十万啸云军直接弃守大魏关口,让北燕兵马如入无人之境。
    可以说,这桩案子背后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也就表示,作为秦家遗孤的秦不语必死无疑。
    “不可能的,陛下不可能重审这桩案子的,这……天下的百姓也不答应。”裴谦抱着脑袋,只觉得头发一根一根地掉
    “看开些,来帮忙选个风水好的山头。”睚眦昨晚晓得这件事之后已经看开了,还安慰他道,“现在收拾收拾包袱,跟我带我娘上山,我可以封你一个狗头军师。”
    “不行……”裴谦开始抽泣,“我奶奶还在炀陵养老,我放不下炀陵的高官厚禄。”
    睚眦欣然提刀:“甚好,那我就可以灭口了,然后再去宫里接我爹。”
    就在此时,屋门大开,乐修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裴侍郎,随本相来。”
    裴谦马上站起来:“乐相,不语可还有救?能否周旋周旋,减刑改判流放?”
    “不必了。”乐修篁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下旨,责令大理寺、刑部二司重查,都察院旁听,重审秦国公叛国案。”
    第73章 分头查案
    次日一早, 夏洛荻照常出了青天堂。
    一出门,就觉出宫里的气氛都有所不对了。
    去扶鸾宮的路上,时不时有内监、宫女偷眼看她,暗中议论着什么。
    夏洛荻不以为意, 倒是很有些人爱为她操心。
    大约也是听了宫外的风声, 尹芯大约觉得她处境尴尬, 便也不似先前那般害怕她,还主动跟在身侧搭话。
    “娘娘未免也太心大了,奴婢胆敢私下说贵主的不是, 就合该按宫规处置。”
    “是么。”
    经过一夜的沉淀, 夏洛荻倒是心气定下来了,像是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便是捆起来打一顿, 把嘴堵上了,可人家心里怎么想还能管得到么。”
    尹芯讪笑道:“娘娘到底是当过父母官的,待人向来和善……不说这个了, 皇后娘娘的千秋节要到了, 不知娘娘打算准备什么贺礼?”
    外面的案子山雨欲来,恰巧是被所有人盯着的时候, 夏洛荻知道自己这时反而不能插手秦不语的案子, 免得给第一轮取证的人找麻烦, 也便佯装不在意此事, 关心起了之前丹华宫查出麝香的事。
    “我正困扰于此事。”夏洛荻道, “正好你在, 我们一道去各宫里且看看别人怎么送吧。”
    尹芯也听说了, 夏洛荻入宫时可谓带着一身正气进的宫, 六宫里迎来送往的事她不怎么掺和,自然也不大可能晓得送什么合适。
    于是她也很快接受了这个解释。
    第一处去的是莳嫔的宫室,她是东瀛人,宫中布置得宛如禅室一般,准备的是一盆叫“如月”的稀罕兰花。
    莳嫔人如其名,擅长莳花弄草,这盆“如月”花盘精巧如月宫玉兔,所处的花房也是特意打造的,硬是在初冬也能养出开在春天的兰花。
    “当真是巧夺天工……”
    尹芯啧啧称奇,正指望夏洛荻也夸上两句时,便见她一番望闻问切过后,留下一句“好花”,便扬长而去,火速奔向了附近婧嫔所在的赋雪楼。
    “你干嘛?”
    婧嫔对夏洛荻还是没什么好口气,听了她们的来意,断然拒绝道:“你自家没有宝贝吗,非要看别人宫里的,请回吧。”
    尹芯顿时心生退意,但见夏洛荻微微一笑,道:“也是,毕竟婧嫔娘娘家中出事之后,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了。”
    婧嫔勃然大怒:“一介清官胆敢如此轻视我王家底蕴,本宫就让你长长见识,抬出来!”
    夏洛荻望去,四个内监合力抬出一扇双面金银绣的百鸟朝凤屏风,连底座都是白玉打造的,一放下来,便满室生辉。
    “怎么样?”眼见得夏洛荻立时走过去围着屏风打圈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婧嫔不禁骄傲地翘起了尾巴,“这可是本宫着匠人提前三个月就备下的,花了少说……”
    “好屏。”不等她说完,夏洛荻对尹芯道,“下一家。”
    婧嫔再次暴怒,捂住胸口道:“你说谁平?!你站住!”
    第三家也是就近钻进了嬿嫔宫里,一样的套路激她拿出了自己精心研制的“百花养颜膏”,只是被夏洛荻当中吃了一口之后气哭了。
    到最后尹芯已经彻底麻木了,万分后悔今天跟夏洛荻出来。
    “娘娘。”回了青天堂之后,尹芯的妆都累花了,疲惫道,“您可决定好贺礼了?”
    夏洛荻倒是精神奕奕,抓起一把松子,挨个摆在桌面上。
    “今日拜访到的十三位嫔妃里,汉妃们好送补品织物、美玉孤本,番妃们好送珠宝珍禽、奇花异草。”
    “有什么问题吗?”
    “番妃们全都没有问题,汉妃们的礼物多少都有点问题。”
    这一句话让尹芯愣了一下,便见夏洛荻道:“你的我也瞧过了,是尊送子观音玉像吧,去看看底座是不是也出了问题,被塞进去了什么东西。”
    尹芯神色一变,立即提起裙摆奔回了自己屋中,不一会儿,便传出了打碎玉器的声音。
    一时半刻后,夏洛荻刚等到茶温,就见尹芯扑进来跪在地上道:“妾断无谋害龙胎的意思,那玉观音是妾托宫中工坊的匠人用了好料打造的,哪知那底座下面被塞了块麝香进去……妾是冤枉的!”
    “我自然晓得你是冤枉的,大家都是冤枉的。”夏洛荻把温好的茶塞进她手里,扶她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托人打造的这玉观音的?”
    尹芯老老实实道:“是刚入宫的时候。”
    那就是两个多月之前了,和德妃一样,她们的贺礼都经过宫里作坊的手。
    “你还在宫里托人做了什么?”
    尹芯咬了咬下唇,道:“妾是想广结善缘,一入宫就打听了各宫娘娘的生辰,备好了合适的礼物。”
    那时间也差不多。
    夏洛荻心算了一下,微微恍然。
    她想起了之前去过的宫中绣坊,老嬷嬷接待她时也随口自夸说太后礼佛的蒲团、禅衣都在她们那里制作,连香料也是特制的。
    结合起皇后怀孕的时间、尹芯入宫的时间,能游走在宫中作坊,持有这么多麝香香料的而不招人怀疑的,就只有彼时崆峒宫里的女官。
    而上个月正好有一个女官被查出来和北燕方有所勾连,还自称有凤命在身。
    看来这些“天命人”都是一环套一环,以为他人的天命操纵在自己手中,但殊不知自己也是提线木偶。
    夏洛荻有些悲悯地看了惶惑不安的尹芯一眼,其实这少女年纪不大,除了对牛弹琴外也没主动害过什么人。
    可这不代表她身上就没有问题,或许是更大的问题。
    “放心,他们跑不了的。”
    ……
    另一边,重审秦国公的诏令下达之后,意料之内地满朝皆惊,足足从早朝闹到日上三竿,所有大臣们都骂不动了,这才散了场。
    但仍然改变不了皇帝的心意。
    “你这一步很大胆。”
    封瑕取下耳朵里塞的蜜蜡条,喝了口提神茶,才慢悠悠地说道:“我起初是不同意你想重查秦国公的案子的,但今日一上朝,发现你说的是对的……这帮臣子太平了几年,心气又散了。”
    南北裂土的王朝,最忌某一方的朝廷开始“偏安”,一旦偏安的氛围开始蔓延,大小事务都会得过且过,国策方针也会越来越保守。
    封琰和封瑕从打定主意坐这个江山开始,就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让大魏得以大一统,为了这个目的,这数年中恢复的国力大多半用在军务上。沿江大营、中州大营、西南大营分守上中下路,积极积蓄力量,就等着有朝一日收复北国。
    但行军打仗不止是军务上的事,朝廷的运转也是不可或缺的,一旦出了问题,行军路上后续粮草运转、失地接纳、民生工事,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有可能导致战局丕变。
    而现在,从朝臣对秦国公案激烈的反应来看,他们有人希望尽快处斩秦不语,有人希望封锁消息下缄口令,没有一个支持重查的,连中立的都仅占五分之一。
    “依这桩案子里的种种证据看来,九成可能就是镇国公秦啸投敌叛国,但他们连一成翻案的可能都不敢赌。”封琰垮着个脸把一个滴了鸡血作秀的折子丢进火盆里,“我气的不是他们咬定秦公一定叛国,气的是这份心气,太容易散了,打起仗来后方必定要出事。”
    封瑕笑道:“所以我去问了闻人清钟,他可算太懂那些人的心思了——无非是怕当真查出点什么,影响到他们这些官员的威信。”
    封琰懒得再看,打发高太监把手边那些写满了废话的折子都烧了,道:“此风断不可长,我非得治一治这些官僚的软骨病不可。就从秦啸叛国案开始。”
    有志气。
    封瑕上下打量了封琰一遍,道:“为兄说句题外话,琰,你……会查案吗?别和为兄说你看过猪跑就算自己会了。”
    “有三法司在,我只是随便看看。”封琰道。
    “随便看看?”封瑕从他桌子上抽出一册《刑名入门考》,心情复杂,“有必要这么努力吗,去求助夏卿一番……她不香吗?”
    封琰把入门册子从封瑕手里抢回来,道:“她是最不能插手的,秦夫人本就是她周护的,现在让她出去,岂不是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封瑕长长地“喔”了一声,道:“我弟真丈夫也,但你对案情一窍不通,依为兄看,不妨找夏大人的虎子帮帮忙如何?”
    ……
    当天日落前,封琰就找到了夏大人的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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