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九,有密信送至炀陵,其中内容所述,有约定好啸云军将在换防期间开启帝江关放北燕入关,信上有兵符印记为证。”
    这便是案情最关键的一点,这封密信是实证,信上有秦公才有的兵符。
    “那封信虽然已随秦公烧毁,但宫中多番鉴定之下,还没辨出是假的,多半不是伪造的。为兵符印记做鉴定的掌印太监死在乱兵之中,但他出具过的鉴定札副本在此,做不得假。”兰少卿取出一叠文本,展示与众人传阅,最后也送至秦不语面前。
    “秦氏,你是秦家人,自然清楚兵符印记的真伪,且看此札拓印的副本。”
    下面听审的外臣们不禁心中直骂兰少卿反骨,这等实证若抖出来,秦不语刚才的家书就毫无说服之力,她拿不出其他证据今日就必死无疑!
    秦不语抬眸一望,眼前正是那封密信的副本,其中字字句句,皆是熟悉的笔迹,尤其是最后的兵符——啸云军的兵符是虎形,分开来之后有一阴印、一阳印,各自耦合,做不得假。
    尤其是阳印边角有一块三角形的缺失磨损之处,秦不语印象最深。
    “看来你是无话可说了。”薄有德见她久久无言,心中大喜,手已按上惊堂木,迫不及待道,“此密信为真,镇国公秦啸谋反事败而自戕,证据属实,本官判——”
    “慢。”
    兰少卿道:“本官的证据还没出示完,薄尚书若闲来无聊,就先喝口茶缓缓。”
    今天庭审什么实证都没拿出来的薄尚书瞪着眼睛道:“这证据是你自己拿的,犯妇也认了,还有什么好说?”
    “说实话,这证据不是下官查出来的,是夏大人……”兰少卿顿了顿,朝宫中的方向遥遥叉手,“宫里那位查出来了,放在大理寺吃灰有一年多了。”
    “管他吃灰一年多还是三五年,铁证如山,你……”
    “之所以说是一年多,是因为今年正好别有收获,也就是几个月前朝廷逮住了叛将公西宰。”兰少卿微微一笑,道,“既然逮住了叛将,那自然得把这陈案旧证拿出来核实一下,是否属实。”
    薄有德一愣,一股无名的恐慌笼罩了下来。
    大理寺敢接这个案子,绝非赤手空拳就敢开审……姓夏的你带的好下属啊!进宫了还不消停!
    兰少卿一脸自信地抖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张,道:“我们家前部堂大人有言,好记性不如烂毛笔头。前面已向诸位公卿、和外面听审的百姓证实了密信为真,与秦氏所言的家书有极大分歧。而作为秦家叛乱的主力——实际上带着啸云军开关、投燕的公西宰,当然不可能不知晓这封密信,毕竟还约定了布防变动和时间,他没理由不晓得信上的内容吧。”
    秦不语猛然抬头,就听兰少卿继续道:“公西宰当时押在大理寺里,由本官与当时德高望重的刑部尚书一道会审了公西宰,然而公西宰所知的此封密信内容,却与刚才出示的密信有极大出入,反而与秦氏的家书上颇有吻合之处。”
    说着,他展开一张白纸,纸上黑纸白字,写的是秦公走时交代于公西宰,他此行犯险,若回不来,便会派亲卫将兵符送出,届时啸云军见兵符便分兵三万进京勤王。
    “十月初十,见兵符、分兵三万,自潞洲偏道入炀陵……这和秦氏说的一样啊!”
    公西宰那是什么人,早已叛出大魏,没必要在已经不可挽回的小事上说谎。况且啸云军多年以来,和大魏的争执就在于——他们没有先背叛,是大魏皇族阵前换将,戕害秦国公,便是和北燕交手也只会吃败仗,不如索性反了。
    倘若当年没有横空出世一个越王封琰,恐怕受此血债的百姓怨怼的就不是秦家,而是封氏皇族。
    “你也说了公西宰是在炀陵抓到的,没准他之前和这犯妇通过消息呢?”薄有德急道。
    “通这消息做什么,难道秦氏提前预知到她会被发现身份?”这下轮到兰少卿讥讽了,“何况当时抓了秦氏的是薄大人您本人,莫不是你也被通了消息,提前就等在宫外抓她,这才给了她今日翻案的机会?”
    薄有德像是喉咙里卡了根鱼刺似的,吞咽不得,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唯一知晓的就是今日断不能让秦家把案子给翻了。
    ——秦家的案子本是十拿九稳,只要不翻,当年那些人绝不敢出来说话。但万不得已之时……秦姝可死。
    万不得已之时,秦姝可杀。
    薄有德看着秦不语逐渐有了光的双眼,心道,好一个人间尤物,本官也不想杀你……可为了大局的平稳,却不得不杀。
    “啪!”他一拍惊堂木,道,“今日案情难明,两方证据相斥,待核对证据之后再行升堂。兰少卿,你可有意见?”
    现在就退堂?
    兰少卿瞥了一眼偏西的日头,斟酌了一番——秦家的证据今日算是站住脚了,不宜操之过急,何况幕后操手构陷秦公的那个人始终没抓住马脚,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也罢,众人疲敝,改日再升堂。”
    他却没看到薄尚书暗中长出的那一口气,和眼底冒出的杀机。
    堂上听审的大小公卿们却还未过瘾,反倒是旁边的夷邦使节都在试图和秦不语搭讪。
    “秦小姐,我们迦南国国主尚未择娶王后,他年方三十一,仰慕中原风物,如果见了秦小姐,必会奉为神仙。”
    “去你的,他们迦南国国主有二十多个王妃,十来个儿女。不如嫁来我们蜀国,还是大魏皇后娘娘的娘家,必不会亏待小姐。”
    “你们蜀主都四十多了!”
    “可我们太子才十八岁,长得可爱嘴又甜。正好快除夕了,马上就来大魏出使,小姐不妨见一见。”
    “……”
    眼看着堂上马上要打起来,兰少卿连忙差人护送秦不语上了马车。
    ……
    大理寺门外,从正午等到黄昏,最后只等来一贴退堂告示。
    百姓们看着那辆载着秦姝的大车在三十几个护卫之下护送回去,多有不满,本来都要退了,孰料大车刚走到路中,从早叫到晚的几个短打男人站在路中央,拦住了车队,并大声道。
    “这当官的怕不是糊弄我们这些家里血债累累的百姓!这一退堂又要退到什么时候去,咱们被这叛国贼秦家害得还不够?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秦氏到时候嫁出去吃香喝辣,倒不如今日同这秦家犯妇拼了,绝了他们秦家的香火!”
    这一声落,仿佛早有约定一般,几百个人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开其他本地的百姓,冲击车队,其他外地赶来想讨个公道的百姓也都红了眼。
    “秦家贼妇!你还我家人命来!”
    护卫们大惊失色,团团围在马车周围,但扔抵不住乱民一波接着一波,很快便撑持不住。
    就在为首的男人已经爬上马车,手准备伸向车门时,突然身后一声暴喝,整个人被抓着衣领子甩飞了出去。
    一个壮汉呼啦一声飞起斗笠甩翻一人,再夺过铁棍轮开一片,站在车上,环眼怒目看向四周:
    “呔!你们这帮刁人!放下洒家的老母亲!”
    这壮汉声震云霄,模样凶恶,活活吓退了一片人。
    “你、你是谁?怎么敢站在叛国贼那边?”
    “洒家是三江会寨主,翻云蛟梁斩!今日此人我三江会抢定了,谁敢与洒家一战!!”
    百姓们一听“三江会”的名号,顿时呼啦一声散了开去,只顾逃命。
    “报官!快报官!是三江会的绿林!杀人不眨眼的那种啊!!!”
    人数太多,只顾着逃命,反而把后面增援的官兵远远堵在街尾。
    三江会绿林立马冲来劫了马车,道:
    “大哥,城门口不远,冲出城门外!便有人接应!!!”
    第92章 猎虎
    天边的云朵烧成一片金色的海, 夕照穿过藏珠殿里的琉璃窗,照进积尘已久的奢靡宫室里。
    里面正上演着一场君与臣之间的交锋。
    “恕老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以为,当年秦公叛国之事, 是老臣告发的?”
    斑驳的夕照落在乐修篁满是风霜的面容上,似乎将他割裂成了一个个碎块一样。
    “朕起初也怀疑……毕竟乐相显然是知晓秦不语的身份来历, 不一定是看在荻的面上才为她周全, 何况朕也从阁老那里知晓,乐相确实曾与秦公有忘年的交情。”
    乐修篁垂眸道:“过于牵强了。”
    确实,仅凭推测就怀疑到他头上,实在过于牵强, 尤其是秦不语身份暴露之后, 还是乐修篁不惜声名受损, 出面将她接入府中, 这才免去了她的牢狱之灾。
    怎么看,乐修篁都是在保护秦家的遗孤。
    封琰背着手走到墙壁,取下墙上挂着的一张豹皮长弓, 拨了拨上面的弓弦,忽而说起了别的事:“乐相打过猎吗?”
    “仅止于君子六艺, 不曾亲手杀生。”
    “朕在灵州做藩王时, 时常在山里练兵,有一回在一座山上瞥见了一头白虎,有意猎杀但苦于坐下马力疲惫,未能得手。白虎天生敏锐,嗅到危机就躲藏了起来, 为了不让白虎在我回去准备周全的期间逃往深山不知处, 朕就让所有猎手撤出了那座山, 并且放出大量野鸡野兔, 让那白虎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乐修篁半阖着的眼帘终于抬起,正视起了封琰,道:“陛下今日谈吐很是犀利。”
    “有时候对一个人好、为一个人考虑,不一定是出于爱护,也有可能是知道一旦逼急了,就难以留下对方。便索性麻痹自己,提出种种设身处地的建议稳住她……然后一步一步诱而杀之。”封琰迎着光,看着站在阴影里的乐修篁,道,“秦不语之于乐相,就是那头虎。”
    “何以见得?”
    “打猎是要下陷阱的,抓不到猎人,但只要找到猎人布下的天罗地网,那这个人是否对虎起了杀心也就不必再验证了。”封琰瞥了一眼墙角上了年份的水钟,道,“若我所料不差,今日公审结果一出,只要秦不语不是当堂就死,便会有后手等着她。”
    话说到这份上,面孔全然消融在落日阴影里的乐修篁缓缓叹了一口气。
    当年秦公的叛国案的确已经盖死了,所有的线索、证据都残破不堪,连夏洛荻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这么多年,都未能将此案查个明白。
    但封琰可以,他无需搜罗证据,他只需把一块烧红的烙铁丢进平静的水里,那些坐不住的人自然而然就会浮现出来。
    打草惊蛇?不,他是直接烧山行猎,让人躲无可躲。
    乐修篁到底是维持了大儒应有的淡然,道:“近日有上万外地百姓进京,为的就是观刑。他们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不会善罢甘休。”
    封琰却笑了:“乐相是读书人,总觉得只要挟持了民意,朝廷必会屈就……可百姓也有怕的东西,比如,穷凶极恶的匪徒。”
    乐修篁深深地皱起眉来,似乎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一般。
    “这不合体统。”
    结合起先前刑部天牢莫名走脱了几个绿林强人的消息,不难想到,一向守备森严的天牢莫名其妙被人越狱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有人安排。
    什么送秦不语去北燕,什么乱七八糟的招亲,封琰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要答应下来,就冷眼看着那些人勾心斗角地筹划怎么分割秦不语才能将利益最大化……然后叫他们扑了个空。
    人被绿林劫走了,能怎么办?只能作罢。
    最多朝廷失了面子,反正秦不语人也现世了,证据都提交了,大理寺可以慢慢查,无所顾忌地查。
    乐修篁固然是下棋的高手,但为官半生,到底是第一次见到皇帝亲自动手把棋盘掀了的局面,一时愕然。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视秦不语为白虎,处心积虑地设下陷阱,却不知背后也有一双眼睛正看着他。
    他亦是虎,被人一叶障目的虎。
    封琰把玩着手里的那张弓,道:“秦不语的事到此为止,接着我们说回到秦国公叛国案上。泰合十三年,秦公先至炀陵,数日后,一封盖有兵符印记的密信送达,紧接着秦公便自焚而死……其中作为关键证据的那封密信,为何不先送到炀陵,而是在秦公到了炀陵之后,才迟了几日抵达?”
    乐修篁倒也不反驳,道:“陛下以为呢?”
    “弹劾的奏章在先,所以秦公受朝廷诏令时,必然知道奏章中写明了军务调动的详情,那与之内容吻合的封密信就断不可能是他手书。笔迹自可以找书法大家精心模仿……问题就在于兵符。”
    封琰对兵符这东西再清楚不过,大魏的兵符印记上有阴阳刻一说,受兵符号令的将帅收到命令后会取出对应的兵符印记叠起来对着光照看,如果完全重合,那兵符就是真的,万万做不得假。
    “秦公回炀陵时,曾路过潞洲盘桓一夜,按潞洲地方志记载,当日无风无雨,军情又紧急,按秦公的习惯自然是想速速到炀陵了结此事……可他却多留了这一夜。”
    见封琰停顿,乐修篁微微颔首:“泰合十四年十月那一日,我听闻秦公欲回炀陵,而炀陵已为赵王、韩王盘踞,恐其此行凶多吉少,故意差人弄坏城南木桥,留秦公相谈过。”
    “你骗取了秦公的兵符?”
    “不是骗取,是……”乐修篁淡淡道,“索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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