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月正疑惑她怎么不“复读”了。
    抬眼一看,磨砂玻璃门外,人影一晃。
    她抓着扶手,将门推开,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接下来一切像喝醉断了片。
    周濂月低头,正好对上她仰头的视线,她眼睛干净如沉在水底的玻璃弹珠,但那笑容却是塞壬女妖的歌声。
    她笑问:“……想我继续吗?”
    “……”
    “你知道条件。”
    周濂月闭眼,认命地叹声气,伸手去按她的后脑勺,“……一会儿就告诉你。”
    ——
    洗完澡,躺在床上,疲惫又如温水将周濂月思绪泡得发涨。
    客房禁烟,无法提神,偏偏南笳不让他睡。
    “答应我了的,大骗子。不说以后没下次了……”
    周濂月瞬间清醒,考虑到以后,他只能屈服了。
    他抬手臂盖在自己眼睛上,缓声说:“也没说什么。你爸是江湖中人的脾气,反而容易打交道。硬钉子比软钉子好解决。”
    “那你具体怎么说的?”
    “实话实话。我的事儿,父母的事儿,周季璠的事儿,朱家的事儿,你的事儿——你的那套说辞,跟邵从安谈恋爱分手,对方因爱生恨封杀你。”
    “……我爸信?”
    “喝得差不多了,说什么他都信。”
    “……”她就知道,只要南仲理肯给个沟通的机会,单单论话术,他不可能说得过周濂月的。
    “你说了你的事情……”
    周濂月“嗯”了一声,“也没什么。他知根知底才放心。虽说到最后,也不十分放心,毕竟我俩一开始……”
    “谢谢。”南笳知道提那些事儿对周濂月而言有多难。
    周濂月手臂挪开,睁一只眼来看她,“谢什么。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
    南笳躺下来,抱着他的腰,“我以前跟我爸经常吵架的,我俩直来直去的脾气,火气上来就兜不住。后来我妈去世以后,才好一些……他其实是个很固执的人,我妈妈去世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之后在很多事情上,他就变得更固执了。我知道他很爱我,我也不该隐瞒,但邵从安的事,和一般的情况还不一样……他知道了一定怨恨自己,丈夫和父亲都做得失职,两个最爱的人都没能保护好。我现在又不在他身边,如果告诉他,这些情绪他只能一个人排解,我不放心。”
    周濂月顺势伸出手臂搂住她肩膀,“那为了让你父亲放心,你回去把字签了。”
    “你怎么又来……”“我跟你爸承诺过,假如未来跟你离婚,财产一半分给你。他说要看到协议书,回去以后,这个也得签了。”
    “……”南笳忍不住了,“我得打电话说说他去。”
    周濂月用力将她拽回来,“说什么说,放出去的话还能收回来?”
    “但这……”
    周濂月笑,“就这样了,一锤定音。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接着睡了……”
    “你们昨天喝到几点了?”
    “四点多。”
    “你赶紧睡。”
    南笳自己看了一上午的书,到了中午时分,周濂月醒过来。
    吃过午饭,天上下起了濛濛细雨。
    夏日新绿的一切,布上一层淡白的滤镜。
    南笳在落地窗前站了一会儿,有所感,忽说:“陪我去个地方吧。”
    离开房间,两人下到地下停车场。
    昨天来去都是酒店派的车,但今天这一部黑色宾利,南笳隐约觉得那车牌号有些眼熟。
    周濂月按车钥匙开锁。
    上了车,引擎启动,片刻,南笳手机弹出来carplay已连接的提示。
    她反应过来,是上回他来南城时开过的,他们一起听歌选歌。
    南笳笑说:“还真是你的车啊?你也不住南城,买部车做什么?平常放哪儿的?”
    周濂月看了她一眼,决定还是说实话,“原本不是我的车,一生意伙伴的,那时候借来开了会儿。后来买下来了。”
    “……”
    南笳理解不了有钱人简单粗暴的做法,可也觉得……浪漫。
    无法否认,方才蓝牙自动连接上那一刻的惊喜感。
    周濂月说:“以后开的机会应该就多了。”南笳笑起来。
    途径一家花店,南笳叫周濂月将车暂停。
    她下去十来分钟,回来时手里抱了一束花,不是那种大朵的白菊,而是一大丛白色玛格丽特,细弱的小小花瓣,黄色的蕊,春日草丛里最常见的。
    周濂月已猜到她要去哪里。
    车往前开,南笳抱着花束,一路指给他看,这里她跟同学买过奶茶,这里以前是文具店,这里以前有个小网吧……
    前方出现南城外国语中学的招牌,南笳激动地说:“我的母校!”
    白色庄严的教学楼和尖顶的钟楼,自车窗外略过去,很快被沿路柳树垂下的青绿枝条所取代。
    在雨雾蒙蒙的这个午后,他好像,浮光掠影般地参与了她前十八年青葱而鲜活的人生。
    又开一会儿,周濂月往外瞥了一眼,淡淡地说:“我外曾祖父的老宅。”
    南笳倏然转头,只来得及看见白墙黑瓦的围墙,紧闭的黑漆木门,围墙上露出二层楼的雕花木窗,也髹着黑漆。
    “我想去看看。”
    周濂月笑说:“下次吧。钥匙不知道在哪个子辈手里,我回头打听打听。”
    等穿过了老城区,便一路往郊区去。
    下雨的天气,前来墓园凭吊的人很多。
    南笳穿着黑色连衣裙,抱着玛格丽特,在前方带路。
    一路踏过嵌在草丛里的石板路,她脚步一停,朝右拐去。
    一方大理石墓碑,那上面镌着小小一张照片,明眸善睐的模样。
    南笳蹲下放了花,开始去揪那四周冒出的野草。
    周濂月看了会儿,也跟着蹲下,挽起衣袖帮忙。
    周濂月问她:“你不说点儿什么?”
    “啊……习惯了。感觉说什么都怪矫情。她应该知道的,我心里在想什么。”
    周濂月也便不再开口。
    过了会儿,倒是南笳出声,“我不是说,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想过要结束生命?”
    “嗯。”周濂月瞥她一眼。
    “那时候的情绪,回头看多少也带有一点表演性质。因为我曾经认真想过,墓志铭要刻什么。”
    “想刻什么?”“好多。叔本华的名言,雪莱的诗,或者特别矫情的:这里埋葬着一个被戕害但依然纯洁的灵魂。”南笳轻笑,“好幼稚。”
    周濂月静默地看了她片刻,忽平声说,“如果我死在你前面……”
    南笳立即打断他:“瞎说什么。”
    周濂月却把这句话接下去,“墓志铭我要刻上你的名字。”
    南笳一怔。
    好奇怪,这样的情境下,这样矫情的话,竟也变成了理所当然一样。
    “……死在我后面呢?”她不由地轻声问。
    周濂月声音微沉,像轻缈雨雾拂过她的面颊,连同心脏。
    “你走之后的孤独和无意义,就是我余生的墓志铭。”
    ——
    自墓园离开之后,开车回到城里,彼时已接近晚饭时间。
    回家的路上,南笳先声明说:“我家里真没什么可参观的。以前不住那儿,我高中毕业,家里搬家,旧房子卖了。回忆都断了,我妈去世之后,我爸也后悔,早知道不卖。一度找过接手的新业主想回购,但人家拿到手以后哐哐哐就把旧的装修全砸了。”
    周濂月笑了声:“所以我把那套公寓送给你。”
    “……你也太会见缝插针。”
    车停在小区门口,南笳挽着周濂月的手走进去。
    以前的老居民楼,左邻右舍能认个面熟,也会打招呼,看见谁家领了人回来,多半会八卦几句。
    现在的小区邻里间都是陌生人,南笳觉察到有人注视,大抵也只是因为她是银幕上出现过的面孔吧。
    刷卡开门禁,上楼。
    进电梯,一梯四户的格局,左转即到。
    南笳打开提包拿钥匙。
    锁舌弹开,推门的瞬间,扑出浓郁的鲜香味,是那虾仁馄饨的高汤。
    南笳开鞋柜,给他找一双南仲理的拖鞋。
    与此同时,她说道:“爸,我们回来了。”
    周濂月觉得心中有什么铮然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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