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已遣人去了文华殿。太子早读已过,应……”

    宁瑾话未说完,殿门外已传来中官禀报声,继而是匆匆的脚步声。

    转眼间,一个身着大红盘龙服,头戴翼善冠,腰束玉带,脚蹬皮靴的少年已闯了进来。

    “父皇!”

    少年脸带焦急,顾不得其他,直冲到弘治帝身前。俊俏的面容与弘治帝早年极为相似,却没有半分苍白羸弱,只有健康丰盈。

    少年正是当朝太子,年仅十四岁的朱厚照。

    朱厚照行礼,弘治帝轻咳两声,道:“靠近些,朕有话同你说。”

    无需天子吩咐,宁瑾等中官迅速退出内殿,关上殿门,立身守在门后。

    “父皇身体要紧,有什么话可等以后再说。”

    “没有以后了。”弘治帝微微摇头。

    “父皇……”

    “无碍,朕病了这么多年,早已是看开了。”

    弘治帝终生未有嫔妃,只有皇后一妻。幼子早殇,朱厚照是他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对朱厚照,他既是严父,更是慈父。

    “朕写这些,你且牢牢记下。”

    纸上所写均是朝臣的名字,有文臣也有武将,部分以墨线勾出,部分却点了红痕。

    “以墨勾出者,皆为重臣,可用。以红点出者,殿试之后,将交由刑部大理寺严审。”

    不等朱厚照出声,弘治帝重重点着几个名字,道:“记住这几人,不管刑部和大理寺说什么,都不得赦免。朕已交代牟斌,他会做好此事。”

    弘治帝的口气,俨然是在交代后事。

    朱厚照虽不喜读书,素有顽劣之名,然却天性纯孝,见父亲这般行事,禁不住眼圈发红,泪水滚落。

    “父皇!”

    “别哭。”

    弘治帝轻轻拍着儿子的肩膀,表情有无奈,有不甘,更有痛惜。稚儿尚小,他却已病入膏肓。不求多,哪怕再给他十年,五年!耗尽心血教养,也可放心离去。

    现如今……

    深深叹息,弘治帝想起太祖高皇帝曾对懿文太子言:杖有刺,吾代尔除之,方可握。

    他可以不要英名,狠下心来仿效而行,却是时不待他,再不能为。

    “父皇得天庇佑,定会龙体康泰!”

    “傻话。”弘治帝笑了,不以尊称,只道,“为父交代这些,你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

    朱厚照抹掉眼泪,仍是眼眶通红。

    弘治帝亦是鼻酸。

    天命之数不可违,他也只能多撑一天是一天,尽量为儿子铺好路,选好辅佐良臣。至于牟斌所奏之事,当留给太子处置,以威慑群臣。

    弘治帝撑着病体,在乾清宫内教导太子。

    牟斌返回锦衣卫北镇抚司,先后遣出三队缇骑,两队往北,一队向南。

    往北者,目的地是宣府大同。向南者。目的地则是南昌,宁王受封之地。

    朝中风起,勤练策论的杨瓒并未来受到影响。仅是由李淳口中听闻,向张府和杨府递送拜帖和文章的贡士都未得一面,方微微皱眉。

    “张学士将要致仕,投递名帖之人并不多。杨大学士却是一人不见,难免有些奇怪。”

    李淳三人谈论时,杨瓒少有出言。偶尔出声,也多是谈论策论文章,如同闫璟对峙,锋芒大露之举,再未曾出现。

    他不提,李淳等人却不会沉默。

    他们已同闫璟交恶,自不希望闫璟在殿试中大放异彩,得天子青眼。

    见三人确是提心,杨瓒不得不出声安慰。

    “三位仁兄担忧之事,九成不会发生。”

    “贤弟可有凭论?”

    “自然。”

    杨瓒放下书卷,开始逐条分析,为何闫璟不会一步登天,中得一甲。

    其一,会试的头三名俱有实才,不出意外,至少会占据一甲两个名额。否则,就是对主考官打脸。历来的殿试也证明这点。

    其二,闫璟虽名次靠前,但他之前还有谢丕!阁老之子,才学品行皆是上佳,兼相貌堂堂,殿试之时,当为探花的不二人选。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因闫桓之故,想压下闫璟的人,不只几个小小的贡士。

    杨瓒顿了顿,方道:“素闻杨大学士同闫御史不和,且后者亦同内阁李学士,户部李郎中有几分龃龉。”

    客栈乃消息集散之地,他闭门读书,书童杨土却可四下里打听,掌握的信息并不少。

    闫璟有真才实学,春闱名列前茅并不奇怪。但到了殿试,情况就完全不同。

    谢大学士之子在前,李大学士和李郎中都不得意,兼有杨大学士动动手指,黜落不可能,想要一甲及第亦是万难。

    听完杨瓒的分析,李淳程文等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杨贤弟鞭辟入里,所言入木三分,我等佩服。”

    杨瓒笑道:“不过一点浅见,敢叫三位仁兄耻笑。”

    “哪里!”

    “小弟不才,于策论尚有几分疑问,可请兄长指点?”

    “自然,贤弟有何不解?”

    杨瓒翻开做好的文章,提出行文艰涩之处,李淳程文等会试名次不及他,做策论的本领却是不低。

    几人一番讨论,都有所收获,不由得感叹:圣人道“三人行必有吾师”,不愧为至理名言。

    京城之内风云际会,暗潮汹涌。

    几百里外的保安州涿鹿县则是白幡高挂,愁云惨淡。

    杨氏祠堂前,无论男女老幼皆是腰系麻带,头缠白巾。

    祠堂内,十六个牌位,十六口棺材,昭示着一场血淋淋的惨事。

    杨氏族长伛偻着身子,似瞬间老了十岁。杨氏丁男立在堂内,老者失声痛哭,壮者握拳咬牙,幼者懵懂嚎啕。

    哭声迎着北风,扯着白幡,道不出的凄凉。

    祠堂外,族内的妇人亦是哭声阵阵,不平、冤屈、怨恨,都凝在哭声中,久久不散。

    许久,祠堂门开,族长当先走出,询问一跛着脚、头上亦有伤的族人:“四郎家可安顿好了?”

    族人哆嗦着嘴唇,话中带着哽咽。

    “四郎的两个兄长都没了,三叔撑着一口气,说……”

    “说什么?”

    “说让族长放心,他不会死,不能死。就算和天挣命,也要撑到四郎金榜题名,撑到闫家遭报应一日!”

    “三弟啊!”

    听闻此言,杨氏族长终支撑不住,悲呼一声,老泪纵横。

    第八章 消息

    不知不觉间,半月过去。

    杨瓒关门苦读,白日闻鸡起舞,夜间秉烛达旦。不至头悬梁锥刺股,也有了拼命三郎的架势。

    功夫不负苦心人,如此勤学苦练,毛笔磨秃三支,策论总算小有所成,连写出的字都好上许多。虽不及杨小举人,却也有了几分风骨。李淳三人见过,都是连连点头,发出赞叹之声。

    杨瓒不以为意,决心勤练台阁体。

    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比谁都清楚。哪怕再穿十次,也达不到王圣、颜圣半分。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达不到那个层次,就别想着蹦高。

    无规矩不成方圆。

    与其耗费心思,画虎不成,倒不如中规中矩,脚踏实地。

    横平竖直,字字分明,让人看得舒心,于殿试大有裨益。

    挥洒自如,写一笔狂草,的确有个人风格。奈何阅卷官看得心烦,天子也未必欣赏,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打定主意,杨瓒勤练策论之时,愈发重视起字体规整。

    予人刻板印象不打紧。

    初涉官场,被人视做古板,总比机灵过头要好。

    书童杨土未曾读书,跟在杨瓒身边日久,倒也习得几个字。每日整理杨瓒的手稿,经常念叨:“四郎的字愈发好了。”

    杨瓒轻笑,道:“你才看过几个人写字,就知我写得好?”

    书童有些脸红,仍是不服气,道:“虽没看过他人,但比先时确实好上许多。我嘴拙,说不出好在哪里,四郎却不能不信。”

    “是吗?”

    “正是!”

    杨瓒仍是笑,明摆着不信。

    书童梗着脖子,捧着厚厚一叠手稿,实在不明白,都是做好的文章,为何四郎要烧掉。

    “这些都不成文,烧掉吧。”

    起初,杨瓒有心藏起手稿。

    随后想想,杨土整日跟在自己身边,无论多小心,也总有疏忽的时候。况且,家书已经送出,再做防范,不过多此一举。干脆放开手,将练字的纸交给杨土,让他烧掉。

    杨土向来谨慎,口风也紧,看到杨瓒的手稿,没有多说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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