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三天两头跑来,足够惹人眼。从宫里送来膳食,明摆着告诉旁人,诏狱里有猫腻。

    思及种种后果,尤其言官撸袖子上言的场景,杨瓒生生打了个激灵。

    杨瓒坚拒好意,朱厚照没辙,只得打消念头。

    张永知机,干脆在点心上下功夫,次次换着花样,琢磨着杨瓒的口味,甜口咸口一样一碟,还带来宫里的香茶。

    “杨编修既然伤好了,茶该换一换。”

    茶叶和御膳不同,杨瓒爽快收下。朱厚照了结一桩心事,终于有了笑脸。

    由此事,杨瓒对太子殿下的性格又多出几分把握。

    心思单纯,喜怒形于色,看谁顺眼,必是一门心思的对谁好,当真是个孩子。换成寻常人家,还能夸上几句。在天家,却是不能忽视的隐患。

    每次留下的点心,杨瓒都只动两块,余下的多送给狱卒。

    捧着碟子,狱卒千恩万谢,就差把杨瓒当做玉佛供起来。

    其他的狱卒自然是眼热,暗地里嘀咕:这老小子交了鸿运,不过收拾出一回囚室,托人搜罗一箱杂书,就得了这般好处。宫里的点心,哪怕不入口,只看上两眼,也是天大的福气!

    狱卒间的碎嘴,自然传不到杨瓒耳中。

    顾卿得校尉回禀,令人传来狱中班头。隔日,诏狱中的气氛便为之一变,再无人暗中私语,先时得意的狱卒也收敛不少。

    这些变化,杨瓒察觉到几分。

    有人就有江湖。

    哪怕是小吏,彼此之间也会争权夺利,分出个高低。

    自那之后,太子留下的点心,哪怕再不能入口,他也会就着茶水吞下去。给狱卒的好处多换成银角和笔墨。

    狱卒之子不能进学科举,能识字会算账,他日子承父业,也是极大的优势。

    杨瓒专门默出几篇大字交给狱卒,教以简单的算学。后者的感激更甚以往,像是金砖在前,也比不上这几张纸重要。

    偶尔回想起狱卒弓着腰,脸涨得通红的样子,杨瓒不免有些唏嘘。

    抛开思绪,杨瓒安坐椅上,展开家书,一字一句的读着。

    杨土捧着点心,一口一块,两张碟子顷刻就见了底。

    吃完最后一块,杨土又灌下半盏温茶,再不打嗝。想和杨瓒说话,只见对方看着家书,眉头越皱越紧。

    “留下礼物时,送信的行商可说了什么?”

    “没有。”杨土摇头,随即又似想起什么,猛的一拍大腿,道,“我记起来了,送信的行商和十太爷家有亲,他家的闺女还差点和四郎定亲。”

    什么?

    杨瓒顿时一激灵,差点定亲?为何杨小举人不知道?

    “四郎自然不晓得。”杨土笑弯了眼,道,“这事是早年间提的,没到老爷跟前就推了,说是八字不合适,犯冲。”

    “八字不合?”

    “我娘当时听了几句,貌似是太太说,四郎年纪小,无需急着定亲。且三郎还没定下,做弟弟的不能越过兄长。”杨土道,“太太还说,四郎要读书上进,科举做官,再怎么说也不能商户结亲。”

    “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亲事没做成。”

    杨瓒听完,神情不见半点轻松。

    按照杨土所言,信上所写之事便不能不重视。

    十太爷家出面说项,为行商之女同杨瓒做亲。

    对方年纪和杨瓒相当,人才品貌皆好,且不是做妻,而是为妾。碍着孝期,先口头约定,等杨瓒出孝娶妻后再论其他。

    口头约定,不过礼,不声张,不定期。

    不像嫁女,更似迫于外因的权宜之计。

    仔细琢磨,杨瓒很是想不通。

    真有心思攀亲,乡试之后即可,何必等到今日。万一他几年不娶,岂不是耽搁大好芳华。更何况,将女儿送人做妾,岂是什么好事。

    “东宫选妃”四个字流过脑海,杨瓒猛地一愣。

    难不成,这才是原因?

    牢房外,狱卒弯着腰,小心回话。

    顾卿双手负在背后,听完狱卒所说,道:“今后凡太子不在,皆可许其探视,无需再做回禀。”

    “是。”

    “下去吧。”

    狱卒躬身行礼,头也不敢抬,小心退走。

    顾卿回身,拿起自刑科签发的驾帖,道:“来人!”

    小半个时辰后,一名锦衣校尉飞驰入承天门指挥千户所,带来顾千户手书。

    千户所正门大开,校尉力士齐出。

    为首一名青衣百户,手持刑部驾帖,直入城东状元楼,拿下正在楼中秘会饮酒的宁王府右长史和三名京官。

    状元楼掌柜一并被抓,酒楼被查封,伙计厨役俱未能走脱,全部押往北镇抚司。

    同日,京中另有一家医馆,一家绸缎庄,两家米行被查封。东家伙计,无论有没有牵涉,均被押入大牢。

    锦衣卫手握实据,以上皆是各地藩王设在京城,或打探消息,或同京城官员勾连,干涉朝中,各有图谋。

    查封的多是宁王和晋王的产业,相比偌大京城,不过片鳞半爪。

    主要目的是给其他藩王提醒:手段再高,事情做得再机密,也有言语漏泄,东窗事发的一日。朝廷不追究便罢,一旦下狠心,无论是谁,都难逃法网。

    是生是死,是安享荣华还是被圈禁在方寸之地,二者必择其一。

    锦衣卫大张旗鼓,如虎狼之势,盖地而来。

    收过藩王厚礼的京官,皆是心惊肉跳。同宁王府和晋王府有所牵涉,更是寝馈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唯恐锦衣卫马上踹门,将其押入诏狱。

    相比之下,京城百姓并未受太大影响,仍津津乐道东宫选妃之事。

    随诏令下发各地,北直隶各府已选出上百适龄少女,陆续举送京城。

    打着各府旗帜的大车沿途行过,香风一路飘卷。

    左家娇女,绿鬓红颜,微掀起车帘,看呆了路边少年郎,痴痴然被石头绊个跟头,摔个灰头土脸。爬起来,大车早已行远,耳边似有银铃笑声传来,不知是真是幻。

    北地娇女临到神京,南地美人才刚刚启程。

    近三百少女乘船过江,一名腰系桃红裙,着窄袖褙子,梳三小髻的豆蔻少女立在船头,年纪虽小,已是皓齿红唇,柳腰花态。

    回首遥望送至江边的父兄,少女不由得眼角微红,俏颜染泪。

    “夏氏女,何故停留船头?”

    背后传来尖锐的语声,少女忙擦掉眼泪,转身福礼,不出一言,匆匆返回船舱。

    京城,文华殿中,朱厚照尽量挺直背脊,坐得端正。

    翰林学士刘机微微点头,继续讲读《隋纪》第三卷。语气抑扬顿挫,过程引经据典,讲得十分到位。

    若弘治帝在堂,必是聚精会神,不漏一字。朱厚照却是耳际嗡鸣,听得极为痛苦。

    待刘机讲完,朱厚照更是两眼蚊香圈,完全记不得刘学士都讲了些什么。

    “殿下有何疑问,臣必详解。”

    疑问?详解?

    朱厚照张张嘴,硬是说不出半个字。

    “殿下都明白了?”刘学士很是诧异。

    朱厚照违心承认,换来两篇课后作业。晴天霹雳,犹如一块大石头砸在头顶,险些当场掀桌。

    送走刘学士,太子殿下仍是气不顺。

    他当真不明白,和杨瓒讲读经义,仿佛有说不完的典,道不完的故,每次都能酣畅淋漓,直抒胸臆。为何换成学富五车,三位相公一并推举的刘学士,就变成一句话都听不懂?

    换成以前,他不想学,压根不会在意。

    现在他想学了,仍是听不懂,气自然不顺。

    砰!

    气恼之下,朱厚照终于掀桌。

    刘瑾捧来茶水,正想讨个好。结果被巨响吓了一跳,以为又是自己惹得太子不快,忙跪在地上,瑟瑟不敢出声。

    “刘伴伴为何跪下?”

    出过气,朱厚照低头见到刘瑾,很是奇怪。

    刘瑾无比委屈,当真想说一句:殿下,您都气成这样,像要拆屋子,奴婢继续站着,是想再挨一记窝心脚吗?

    这时,有中官在门外报,坤宁宫来人请太子殿下。

    “母后?”

    朱厚照微愣,立时忘记刘瑾,唤来谷大用,道:“谷伴伴随孤去坤宁宫。”

    “奴婢遵命。”

    说话间,朱厚照已走出偏殿。

    刘瑾跪在地上,半天不知该怎么办。

    虽是他自己跪下的,但太子殿下没叫起,他能起来吗?万一被当成把柄,这几日的伏低做小都要付诸流水。

    张永从殿外经过,无声冷笑。

    让你往前凑,该!跪着去吧!

    坤宁宫中,王太后和吴太妃正翻阅娇女的名单和画像,不时让皇后过目。

    哪怕最终决定权在两人手中,好歹是皇后的儿媳,总要有个眼缘才好。万一不得皇后喜欢,乃至生出厌恶,日后内宫必不得安生。

    “皇后同哀家一起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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