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正月丙戌。

    睡了一夜,杨瓒精神大好。用过两块点心,喝下半盏热茶,便起身前往宫城。

    京师之地,已多日未下大雪。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衙役总算能喘口气,不必巡逻之外,每日早起铲雪。

    正月里,百姓无需辛劳,此时多在家中酣睡。路上行人,多是早起的文武官员。

    依明律,在京文武官员,唯三品以上可乘轿。余下,够品级的文官可乘车,武官一概不许乘车。有爵位在身者,同样不能特殊,不骑马只能走路。

    洪武帝同永乐帝再三申敕,不忘开国艰难,不废文治武功。

    “其五军都督府管事,内外镇守、守备及公侯伯等,不问老少,不问功勋,盖不许乘轿。年老体衰者可乘车。余者皆不许。敢违例者,奏闻属实,严惩不贷。”

    仁宗之后,朝廷法度渐宽。经宣宗英宗等朝,至孝宗朝,即便有官员违例,只要不过分,朝廷也不会严惩。

    日月轮转,龙椅上换人,情况眨眼发生变化。

    论理,以历史为参照,朱厚照不像会拘泥于这些“小事”。

    偏偏有人作死,打着各种幌子,连番找茬,多重刺激,将少年天子彻底激怒,继而当朝宣布,复圣祖高皇帝之法。

    甭管多大年岁,是不是受过风寒行动不便,法令当前,文武官员皆不许谮越。

    丁是丁卯是卯。

    圣祖皇帝怎么下令,必当一字不改,全部遵从。

    故而,严抓贪官之余,锦衣卫和东厂开始严查京城官轿。

    敢越制雕饰龙凤纹,抓!不是龙凤,只是看着像?那也不行,必须抓!

    越品用金银绣带,抓!

    车缦有色差,抓!

    车轮尺寸不对,抓!

    车身敢用丹漆,必须抓!

    马鞍敢高出半寸,管你是谁,都要抓!

    不乘车骑马,改走路?

    不成!

    厂卫横眉立目,厉声斥责:三品文武不依制乘轿,步行上朝,违背圣祖高皇帝之法!如此行事,可是对今上不满?

    解释无用,统统抓起来!

    自进入正德元年,京城官员行在路上,无不提心吊胆,唯恐中途跳出个锦衣卫或东厂番子,拿着尺子各种测量,找出半点不对,当场抓人。

    短短不过数日,多数京城官员觉都睡不好,差点神经衰弱。

    面对这种情况,内阁三位相公也是脑仁疼。

    如果是其他事,还能想想办法。但天子手捧律令,头顶大诰,开口圣祖闭口太宗,集合都察院六科,也想不出驳斥的办法。

    言官本有监察百官,弹劾不法之责。

    天子以身作则,处处守法,依祖制办事,谁敢做出头椽子,上言此事欠妥,必当廷杖加身,揍个半死。

    青史留名?

    做梦去吧。

    史书记载,必会斥其为“不守法”的小人。考虑到言官身份,更会加上“渎职”二字。

    于是乎,朱厚照占据“大义”,全方位无死角的开始修理群臣。

    百官憋着怒气,干脆破罐子破摔,每日上朝都要狠戳天子神经。

    发展到后来,众人在天子身上找不到突破口,只能朝着内官喷火。被敕令掌管内卫,入神机营监枪的刘瑾谷大用等人,有事没事,都被骂得体无完肤。

    “奸宦小人!谗佞之徒!”

    骂得不过瘾,有人大笔一挥,奏疏之上赫然有了“八虎”二字。

    该说历史偶然,还是时代必然?

    知道此事,杨瓒愣了许久,实觉不可思议。

    论理,刘瑾被压制,能发挥的“光热”有限,张永谷大用等也没做太出格的事,不该被骂得这么厉害。

    可谁让他们是宦官,还是天子身边的宦官?

    作为同被指桑骂槐,各种挑刺之人,杨侍读难免生出一丝同情。

    “人生无奈啊。”

    发出这声感叹,杨瓒递出腰牌,迈步走进宫门。

    彼时,两班文武多数到齐,正候在御阶之下,等着御驾到来。杨瓒左右看看,发现谢丕顾晣臣就在不远处,就要提步前行,至少也该打个招呼。

    刚走出两步,身后既有响鞭。

    群臣登时一静,衣袖摩擦间,文武分立,按照品级列班。

    西角门不比奉天殿,并无多少落脚处。队末的几名言官,几乎是挤在一起,才勉强站在门内。

    朱厚照没有乘御辇,一身明黄色盘龙服,头戴金翼善冠,腰束玉带,脚蹬龙靴,板着脸,大步流星走进殿内。

    “跪!”

    天子高坐龙椅,中官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听着有些耳生,不似张永谷大用熟悉。

    杨瓒跪拜起身,抬头上望。看不清五官,高矮胖瘦倒是有些熟悉。

    刘瑾?

    只看身形,杨瓒不敢十分确定。

    微微眯眼,假如真是刘瑾,要解决的麻烦,怕会多上几件。

    刘瑾不是第一次随朱厚照上朝。

    自调入司礼监,在王岳戴义两尊大佛的“压迫”下,刘公公走路都要踮起脚尖。万事小心,仍被抓住把柄,狠狠收拾两顿。

    司礼监收拾人,面上压根看不出伤痕,却能让受罚之人生不如死,恨不能早早去见阎王。

    身为少丞,刘瑾必到司礼监轮值。

    每到轮值日,刘公公都是青着脸进去,白着脸出来。见到朱厚照,还要陪着笑脸,半句口风不漏。不然,下回只能被收拾得更狠。

    这等悲惨境遇,换成他人,必定整日以泪洗面。

    刘公公意志坚定,抗压能力非同一般,硬是扛过最艰难的日子,抗击打能力逐日增强。加上能说会道,善于揣测上意,终于再次入了天子的眼。

    谷大用和张永被军务拖住,不能时刻严防,刘瑾渐渐得回天子宠幸,虽不及早先,也能让丘聚高凤翔等看着眼红。

    现如今,每隔三日,刘瑾便能随朱厚照升殿临朝。站在高阶上,俯视文武百官,当真有扬眉吐气之感。

    只不过,今日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刘公公小心瞅一眼天子,放胆在文官队伍中打量。

    绯红之后均是青袍乌纱,垂首恭立,想要寻出某人,实在有些困难。

    按照路程,某位奉训大夫,该是这个时候回来?

    想到这里,刘瑾下意识就想捂脸。

    只能说记忆太深,杨侍读的金尺早成刘公公的噩梦,今生今世,想忘都不可能。

    第七十五章 解局一

    文官队列之前,刘健李东阳抬起头,目光直对上刘瑾。刘健更是眉头深锁,目带寒光。

    近些时日,天子和群臣针锋相对,停弘文馆讲读,不至文华殿经筵日讲,必是有人进谗。

    内官不可结交外臣,是开国立下的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内阁三位相公,六部几位尚书,都从各自渠道得悉,天子一日比一日固执,一日比一日难说话,这位刘公公的作用委实不小。

    “陛下万乘之尊,六合八荒皆为陛下所有,陛下所欲之事,何能不行?”

    刘瑾自认做得隐秘,殊不知,消息早传到刘健等人耳中。

    错就错在,他不该在乾清宫外说这句话,而且时机不该抓得那么“好”。

    当日,朱厚照在朝堂之上发落两名言官,廷杖之后直接发还原籍,十年不用。更不听文武劝诫,增各地镇守太监禄米,连刘健和谢迁的面子都不给。

    退朝之后,内阁三人坐在文渊阁中,都无心翻阅奏疏。

    思及天子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刘健谢迁眉间深锁,连李东阳也无法维持淡然。

    未能防微杜渐,容其壮大,以致养虎为患,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不欲害己,必当砍掉老虎的爪子,敲掉老虎的牙齿。必要时,一刀结果其性命,是最好的办法。

    官场之上,内廷之中,道理皆是一样。

    三人皆浸淫仕途多年,刘健更历经四朝,无不深谋远虑,深谙庙堂规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击中要害。

    针对天子身边的内官,尤其是刘瑾,三人态度一致,此等口蜜腹剑、煽风点火之人,必不能留。

    刘东阳主张上请天子,将其驱逐出神京。或发送南京,或遣至皇陵,总之,将人撵走即可,再择老成内官侍奉天子。

    刘健和谢迁则不然。

    “此等奸邪之人,理当诛杀!”

    二对一,刘健态度坚决,有善侃谈的谢迁助阵,李东阳势单力孤,只能摇摇头,叹息一声,不再出言。

    朝堂之上,都察院六科紧抓各地镇守太监不放,即有六部和内阁的推波助澜。先处置镇守太监,打开缺口,即可顺理成章清除天子身边的隐患。

    故而,内阁袖手旁观,任由天子和群臣的矛盾激化。

    依刘健的想法,天子年轻,幼时未经挫折,处理政事好率性而为。日子久了,恐变得刚愎自用,听不进旁人意见。于国于民,都不是件好事。

    既为清除内宦,也为压一压天子,教其沉稳,刘健立意强硬到底。

    谢迁支持刘健,对李东阳所言“怀柔”,虽觉有理,仍只能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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