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爷可要回府?”

    “不回伯府。”将彩灯交给车夫,杨瓒登上车板,道,“去诏狱。”

    “诏狱?”

    车夫微愣。

    因未跟随杨瓒行动,他尚不知海图一事。只晓得灯市内有歹人抢劫,现已被锦衣卫押走。

    杨瓒没有多做解释,只让马车快行。

    见杨瓒面带疲色,车夫虽满心疑惑,到底没有再问。

    离开灯市,喧嚣渐消。

    走得越远,四周越是寂静。

    木质楼阁民居鳞次栉比,廊檐房角均挂有灯笼,或精美雅致,或造型简单。

    无边夜色中,烛光在灯罩中闪亮,织就数条光带,绵延街市两旁。

    马蹄哒哒作响,车轮滚动,压出清晰的辙痕。

    车厢里,杨瓒忽感一阵烦躁。

    推开半扇车窗,遥望万家灯火,不安的情绪渐渐沉淀。

    思绪漂浮,仿佛要融入古老的神京街巷,随夜风飘散。

    咻——啪!

    车夫甩出响鞭,破开瞬间静谧。

    马蹄声加快,杨瓒从寂寞中转醒,收回目光,轻轻撸过眼眶,压下骤起的情绪。

    早下定决心,要在这个时空生活下去。

    七想八想,不过徒增烦恼,于己无益。

    诏狱中,五名壮汉逐一在口供上画押,分别被狱卒拖走,关进囚室。

    囚室内空空荡荡,冷意沁骨。

    趴在坚硬的石床上,鞭伤疼得厉害,几道檩子已肿得发亮。放任不管,不去见阎王,也会痛苦难熬,恨不能撞墙。

    诏狱很少请大夫,杨瓒是特例中的特例。

    狱卒随身备有伤药,对鞭伤棍伤相当有效。

    手掌长的陶瓶,圆肚细口。去掉蜡封,辛辣味道刺鼻。

    壮汉扭头,只看一眼,差点从石床上蹦起来。

    这样一瓶子粉末,黑漆漆炭灰一般,是伤药?

    毒药还可信些。

    “老实趴着!”

    壮汉的心思表现在脸上,狱卒很是不满。

    看着不起眼,闻着刺鼻,实打实是永乐年间传下的方子。多少犯官被用刑,都是靠它保住性命。

    现如今,太医院都没有这么好的伤药。

    不识货不说,还敢嫌弃?

    若不是顾千户明言,这五人日后有用,一捧草木灰就能对付。管他是不是留下病根,不死就成。

    “咬着!”

    狱卒放下陶瓶,取出一根竹筷,递到壮汉嘴边。另两名狱卒按住壮汉手脚,手下用足力气,确保其不会挣扎过头,从石床滚落。

    “忍着点。”

    说话间,狱卒叠起布巾,在盆中浸湿,均匀倒上药粉,招呼不打一声,直接敷到肿起的檩子上。

    咔嚓!

    药刚敷上,竹筷即应声而断。

    火烧般的疼痛自伤处蔓延,壮汉咬紧牙关,仍没能撑住,不到两秒,古铜色的脸膛惨白一片,涕泪横流。

    “出息。”

    见多同样的情形,狱卒不以为意,接连浸湿布巾,重复之前动作。

    壮汉开始奋力挣扎。

    疼成这样,能忍住的就不是人。

    “按住了!”

    眼见布巾滑落,狱卒厉声喝道:“这点疼算什么?忍住!”

    没法忍!

    哪怕被抢船的同道砍上百八十刀,也好过这样!

    活了三十年,从没这么多丢脸过。他算是明白,为何厂卫被视作凶神。落到他们手里,当真会生不如死。

    “真是……”

    狱卒终于不耐烦,取下腰牌,咚的一声,砸在壮汉脑袋上。

    选正位置,掌握好力度,不伤人命,只将人砸晕,祖辈传下的手艺,非一般熟练。

    壮汉晕倒,一动不动趴着。

    敷药的过程变得格外顺利。

    鞭伤都被药粉覆盖,狱卒站起身,擦擦手。

    “走,下一间。”

    不出意外,明早就能消肿。

    海盗就这点能耐?

    不及成化年的文官硬气。

    “班头,这边。”

    一名年轻的狱卒举起钥匙,打开铁锁。

    门内的壮汉听闻弟兄惨叫,强撑着不想露怯。只可惜,苍白的脸色,缩到墙角的动作,早被看得一清二楚。

    “别过来!”

    壮汉声音嘶哑,双手护在身前。

    狱卒齐齐黑线。

    至于怕成这样?

    当他们调戏良家妇女?

    “抓起来!”

    映着火光,狱卒走进囚室,影子在石壁上不断拉长。

    壮汉退无可退,终于被押上石床。

    “娘啊!”

    痛呼传出,山崩地裂一般,恍如正遭受非人折磨。

    余下壮汉都握紧栏杆,透过木栏间的缝隙,紧盯传出惨叫的囚室,面色惨白如纸。

    隔间内,庆云侯世子靠在门前,手探入衣领,抓了抓肩膀。

    关在狱中几月,从云端跌落尘埃,没疯就算好的。

    唾骂无用,挣扎更是无用。

    盼着亲爹?

    要是能救他出去,也不会等到今日。

    周瑛摇摇头,开始抓背。

    对比后进来这几个,顾靖之对他称得上客气。好歹早晚膳食不缺,也没对他下狠手。

    听着壮汉的惨叫,周瑛收回手,整理一下外袍,望着囚室一角,发出一声感叹,相当富有哲理。

    痛苦和幸福,果真都需要对比。

    顾卿取得口供,没有急着递送宫中,而是离开刑房,前往关押番商的囚室。

    不知赵榆用了何等手段,三个番商皆老实跪在地上,问什么答什么,半点不敢掺假。

    “这几人确是大食后裔,祖上却不是黑衣大食,而是白衣大食。”赵榆站起身,面上依旧带笑,道,“据说还有王室血脉。”

    “白衣大食?”顾卿蹙眉。

    “顾千户不晓得?”

    顾卿摇头。

    “难怪。”赵榆道,“白衣大食在黑衣大食前立国,末代王朝距今,少说有四五百年。”

    “赵佥事如何确认?”

    “本官先祖曾随船队出海,中途遇上过大食的商船,往来经过均有记载。”

    顾卿没有多问,取出壮汉的口供,翻过两页,道:“五人祖籍徽州,三人为农户,两人为军户。弘治二年随商队辗转至江浙,私结番商走私货物,其后更沦为盗匪。”

    “海盗?”赵榆收起笑容,“可同倭贼勾结?”

    “没有。”顾卿道,“五人招募的海匪均同倭贼有仇。海上遇到,无论真倭假倭,必断头沉海。”

    赵榆神情微缓。

    “这三名番人,居我朝日久,表明经营杂货,实从事走私行当。手中握有两艘海船,同倭国暹罗等贸易。市货之外,暗中绘制海图,为倭人传递消息。”

    顾卿说话时,三名番商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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