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兵船,忽见岛上有北来缇骑。观其风尘仆仆,脸色发白,不用问,又是轻度晕船。

    “天子有敕,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接旨。”

    黄绢捧出,杨瓒当即面北而跪。

    顾卿王守仁侧身一旁,同杨瓒一并听旨。

    展开黄绢,锦衣卫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有子,甚喜。成信,杨先生与朕同喜。钦此。”

    海风吹过,几片雪白羽毛零落。

    杨瓒跪在地上,瞠目结舌。

    逗他呢?

    这是哪门子敕令?

    顾同知表情崩裂,王主事嘴角扭曲。

    心中都是一样的念头,昨夜没睡醒,这是在做梦!

    偏偏传旨的锦衣卫没有眼色,咳嗽两声,道:“杨佥宪,请接旨。”

    接过黄绢,杨瓒站起身。

    正月大婚,七月喜当爹。

    小屁孩效率当真是高。

    转念一想,不对啊,他离京时,宫内尚未有消息,绝不会这么快。

    “皇后娘娘大喜,陛下令卑职奉旨出京。”

    锦衣卫话落,杨瓒擦擦冷汗。

    这才合理。

    旨意宣读完毕,锦衣卫并未多留,当日离岛。除向杨瓒传送喜讯,尚有敕谕传达,需赶至南镇抚司佥事赵榆处,片刻不得延误。

    “卑职告辞!”

    锦衣卫抱拳,大步登上小舟。肩背挺直,腰窄腿长,背影很是潇洒。

    待小舟行出,立即脸色煞白。坚持不到两秒,便扑倒船舷边,开始哇哇大吐。

    或许是被朱厚照的神来之笔刺激到,杨御史脑子里乍然断根弦,竟胆大包天,拍了拍顾同知的肩膀,慎重表示:这样不行。

    身为天子亲军,责任重大,十八般武艺,当样样精通。

    徒手博虎,赤膊擒狼。

    下海抓鳖,斗鲨如羊。

    必要时,坡上斗篷飞天一回,也不是不能挑战。

    堂堂锦衣卫竟然晕船,被人知道,定然会笑破肚皮。

    故而,需得勤练!

    顾卿侧首,看向搭在肩头的手,一言不发。

    近处锦衣卫再次齐刷刷后退,危险警报飙至最高。

    王主事笑道:“杨佥宪与顾同知相交莫逆,坦言无讳,下官甚是欣羡。”

    闻言,后退中的校尉眼角抽筋,满脸惊骇。

    能同杨佥宪相交之人,果真非同一般。

    临危不惧,尚能出言调侃,此等大无畏的精神,当真值得钦佩!

    正德元年,八月癸丑,南直隶各府贴悬赏告示,以白银三千两,悬赏沈岳项上人头。并言,凡胁从之人,主动投案,举发匪首,可酌情宽赦。罪轻者,只要登岸,举发立功,便可既往不咎。

    “逆贼沈岳,颅生反骨,豺狼成性。聚众千人,获船百艘,啸聚海岛,为祸两省。”

    “违律令,治兵器,截杀巡军。肆行劫掠滨海百姓,涂炭一方。”

    “弘治十七年,沈贼勾结倭寇,买通奸人,入保城邑,谋劫县库。”

    “匪首罪魁,祸稔恶积,罪大恶极,不容宽赦。”

    “胁从之人,寻机来降,宽宥其情。举恶发奸,罔治其罪。”

    “诛故贳误,诚省之人,咸与惟新。”

    “献匪首沈岳首级者,赏银三千两,绢布十匹,宝钞十万贯。并销匪名,入州县为民。”

    悬赏告示贴出,震动南直隶。

    抄送的文书迅速传至各下辖州县,民间议论纷纷,海盗留在岸上的探子,迅速将消息传回岛上,等候大当家传令。

    不等沈岳想出对策,一艘高挂白布的帆船,大模大样开入象山海域,停靠钱仓所。

    船上之人俱做海匪打扮,登岸后即大声叫嚷:“我等乃是沈岳手下,得知朝廷发悬赏布告,胁从之人可既往不咎,故诚意来降,望大人开恩收留!”

    “我等本领不高,未得沈岳首级,绑缚二当家施天常等十二人,交给官府,请大人验明正身!”

    熊指挥使抵达之前,二十几名壮汉分做三批,扯开嗓子,喊到喉咙冒烟。

    海港处很快“热闹”起来,里三层外三层,聚集百余人。

    看到“海匪”队伍里的熟面孔,熊指挥使当即生出捂脸捶胸冲动。

    姓肖的也不远,怎么偏偏挑上他!

    奈何钦差有天子敕谕,不得不从。只能硬着头皮,陪这些二愣子演戏。

    丢人啊!

    押在兵船的施二当家,啃着麦饼,喝着凉水,忐忑日后命运,压根不知,在杨佥宪三人的计划中,他已成了“海匪”的投名状,即将被押上法场,咔嚓一回。

    送上首级的“海匪”,各得银五十两,布帛两匹,宝钞万贯。有卫所文吏及县衙主簿为证。围观百姓亦可作证。

    “施天常投案,固有成效,终影响有限。不如借其头颅一用,于计划,当可事半功倍。”

    “各府州县衙及卫所的漏网之鱼,亦可就此清理。”

    此乃王主事之言,杨御史除了点头,唯有点头。

    正德元年,八月乙卯

    岸上的消息传回,海岛之上,顿时人情恟恟。

    沈岳勾结倭人,早不得人心。手下头目亦有私怨,知晓告示内容,当下起了心思。

    纵有人想到官府用间,挑拨海匪内隙,也起不到多大作用。

    白银,民籍,既往不咎。

    别说真正的胁从之人,便是主动为匪,极受沈岳器重之人,都开始动心。

    人心不稳,仅五日里,就有三次刺杀。沈岳的大好人头,代表着千两白银,以及从良之路。

    只要能成功……

    连遭刺杀,其中还有往日心腹,沈岳再信不过手下海匪,行走坐卧皆在船上,由倭人保护。

    饶是如此,想发横财的海匪仍是越来越多,其中,包括岛上的三当家。领五十余人,趁夜重进船舱,连杀数名倭人,砍伤沈岳手臂,仅差一步就能成功。结果却被后赶来的几人拦截。

    后者未必是真心要救沈岳,究其根本,被三当家得手,他们拿什么做投名状?

    三当家被押出船舱,绑着石头沉海。

    临死之前,瞪着双眼,暴怒道:“天赐良机,被尔等所毁!今日我死,明日就是尔等!”

    绑绳子的几人互相看看,登时反应过来。

    对啊!

    甭管谁杀了沈岳,抢到首级就算赢。

    错过今天的机会,沈岳的防备必定更强,想再的手,必将万难。

    三当家破口大骂,反正也要死,不如骂个痛快!

    几名海匪想明白,停住动作,左右看看,低声道:“不如放了三当家,让他再杀一回?”

    “三当家好歹读过书,有计谋,等他得了首级,咱们再抢!”

    “大当家知道了怎么办?”

    三当家额头鼓起青筋,不想再听这些蠢材啰嗦,主动向后倾倒,翻过船舷,扑通一声落进海里,扎起一朵雪白的浪花。

    死就死了,不想耳朵受罪,心累。

    第一百一十章 天子挖坑

    正德元年,八月丙辰,温州府金乡卫传报,擒获海匪钮西山,已验明正身,即日遣送双屿。

    钮西山即是刺杀沈岳不成,为海匪所“激”,投海求死的三当家。

    当日,海匪禀报沈岳,钮西山已死。

    沈岳下令,捉拿钮西山家眷及心腹手下,俱沉海。

    有素日同钮西山交好者,言罪不及妻儿。更有海匪趁隙离船,秘告钮西山家人心腹,令其收拾行囊,速速离岛。

    “三当家没了,大当家要斩草除根!”

    为避免沈岳起疑,动手之前,钮西山并未安排家人离岛。只安排心腹保护家人,并言,一旦事情有变,速往西岛寻船,北上浙海,降卫所官军。

    沈岳几番被刺杀,朝廷的悬赏告示,早不是秘密。

    钮西山本可以成功,奈何被他人拖累,含恨投海。

    沈岳动了杀心,家人心腹命在旦夕,除了主动投降朝廷,再无活命办法。

    “快走!”

    送信的海匪不敢多留,见身后无人,指向岛南,道:“日前传来消息,二当家被手下出卖,押在江浙,不日将斩。他手下那些人却是性命无虞,还得了朝廷的赏赐。”

    “刘白头,你受过三当家大恩,才能活命至今。现如今,三当家没了,无论怎么说,你都得护着嫂子和侄子,不能做忘恩负义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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