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纲倒台之后,赵氏先祖代行指挥使之责,历代子孙,除非烂泥扶不上墙,否则,必把握权柄,执掌南镇抚司。

    赵氏不显山不露水,根基却不亚于朝中勋贵。

    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

    家学渊源,就算是纸上谈兵,也比谈都没法谈的强。

    “就他了!”

    杨瓒左手握拳,敲在右手掌心。当即修书一封,遣人送往南镇抚司。随后唤人送一碗汤面,“我在书房用。晚膳无需再备。”

    “是。”

    长随退下,杨瓒淅沥胡噜吃完面,喝下整碗骨汤,擦嘴净手,在室内来回踱步,一边思考,一边消食。

    待长随收走碗筷,房门关上,杨瓒走回桌旁,铺开纸张,提袖磨墨。

    不过两日,关防印信及监军牙牌便能备妥。

    临行之前,杨瓒必须留一份奏疏,不求发挥多大作用,只望朱厚照将要犯熊时,能拦他一拦。

    对部分官员的行为,杨瓒一样痛恨。但是,如在回京前所言,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鞑靼叩边,边镇危急,战火随时可能烧过密云。

    这个关头,君臣必须一心,京城必须稳。

    火气再大,也不能马上喷。至少要等到蓟州危急暂解,鞑靼被撵回草原。

    少顷,杨瓒放下墨条,转了转手腕,从笔架选出一支狼毫,饱蘸墨汁。

    酝酿片刻,悬腕纸上,落下重重一笔。

    “臣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奏请两事,上乞天听。”

    “圣祖高皇帝开国,太宗皇帝垂统,国威赫斯百年。”

    “今羁縻卫所驰废,边镇武备不整,京卫疏于操练。”

    “武将不勇,何能统领百万。”

    “故臣乞陛下,查五军都督府,点南北两京公侯伯以下子孙,无论袭位与否,年十三以上者,俱考校兵法武艺,能者授职,弱者送武学。”

    武学之事,朱厚照已有腹案。杨瓒却以为,不给甜枣,直接扇巴掌,实在不好。

    凡事不能一刀切。

    真有本事,何妨先授实职,彰显天子恩德。拉一个拍两个,分化两京勋贵功臣,能为顾晣臣谢丕减除不小压力。

    归根结底,二人是被他“坑”到武学。

    明知情况不妙,仍选择袖手旁观,良心委实过意不去。

    即便不授军职,如顾鼎一般,到武学挂个训导官衔,同样是天子恩典。

    当然,顾佥事的任命尚未下达。天子一时半刻想不到,还需杨佥宪“推举”一下。

    写到这里,杨瓒短暂停笔。脑中简单梳理,重启一行,才继续落墨。

    “凡入学,每季考校。优者奖励,最优者授武职。”

    “三年无所成,有爵者递减其爵,无爵者俸禄减半。五年无所成,退学,禄米减等。”

    填补几句,勾划两行,确定没有疏漏,重新铺开一张白纸。

    “其二,章疏之言,当有凭据,弹劾臣工,应有罪证。虚言无补,证为污蔑,例应下三法司,以罪查。”

    朝廷设立都察院六科,本为监督官员,举不法之事。

    然而,一样米养百样人。

    无论都察院还是六科,有耿直持正之士,同样有害群之马。

    不惧权贵,弹劾不法,有功朝廷,有利社稷万民。但无风起浪,心眼比针小,喜好捕风捉影,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放过,实在令人头疼。

    如果言官难以持正,不求证据,以个人喜恶上言,不出乱子才怪。

    后世有“诽谤罪”和“诬告陷害罪”。大明的言官,信口雌黄污蔑他人,顶多罚俸外调出京。

    最大的惩罚,无外乎闲住黜免。

    实在太严重,闹出人命民怨,查证属实,才会交法司审理。三法司徇情不予处置,方会调动厂卫。

    即使被押上法场,豁出去喊一句“因言获罪,佞幸当道”,五成可能,还会名流青史,成为“谏臣”。

    红口白牙,无事生非,付出的代价微乎其微。

    没有管束,自然少了顾忌。部分御史给事中,便是最真实的写照。

    杨瓒深受其害,早对某些人咬牙切齿。明知奏疏递上,百分百会成靶子,依旧决心不改。

    憋屈几回,总要畅快一下。

    此去北疆,生死未卜。

    不趁早说出来,天晓得,猴年马月才能归京。

    胡说八道,同僚攻讦?

    杨瓒全不在乎。

    言官如何?

    老子现下也是言官,四品佥都御使!畅抒己见,不因言获罪,同样适用。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当真是舒爽。

    “切于时宜者,当议处以闻。虚言无据,乃至讽刺君上,诽谤朝官者,当下有司问罪!”

    落下最后几笔,杨瓒长舒一口气。

    放下笔,食指交握,搓了搓掌心。

    原本,他还想过京营操练,边军粮饷,边镇屯田,南京锦衣卫及巡捕官不法等事。

    如果时间充裕,这份奏疏可达万字。

    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京营等事,积弊日久,不是拍脑袋就能决定。边军粮饷、边镇屯田触及很多人的利益,不只文官,更有武将。历史上,刘瑾跌倒,引线就是整顿军屯。

    这件事轻易不能提,如要摆上台面,必须有拼命的决心。

    简单一句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南京锦衣卫和巡捕官不法,在江浙时,杨瓒便手握实据。事情拖到今日,原因各种各样。

    顾同知南下,杨瓒更不敢冒险。

    万一某些人狗急跳墙,哭都没地方哭去。

    左思右想,几番考虑,奏疏止于两则。余下,只等归京之后再做打算。

    当然,前提是他能回来。

    揭开灯罩,拨亮火烛,杨瓒重新铺纸誊抄。

    端正的台阁体,愈发横平竖直。

    誊抄到最后,不忘留下叮嘱,陛下,北疆不稳,户部和光禄寺之事,万勿急躁。实在有气没处发,大可找言官解闷。

    御史给事中不掌实权,同钱粮军务关系不大。撕成卷帘门,也不会影响大局。

    如他奏疏所请,真能抓几个现行,转移部分朝臣的注意力,说不定,户部和兵部的办事效率还会提高。

    烛光闪烁,焰心爆裂,发出噼啪两声。

    放下笔,杨瓒俯身吹干墨迹,慎重折好,同“举荐”赵榆的奏疏放到一处,待明日递送入宫。

    诸事妥当,杨瓒抻了个懒腰。唤家人送来热水,洗漱之后,倒在榻上。

    也不晓得,能不能梦到美人。

    黑暗中,杨瓒扯了扯嘴角,打个哈欠,酣然入梦。

    南镇抚司

    正赵榆翻阅口供,闻校尉来报,杨瓒有私信送到,不禁愣了一下。

    “杨御史?”

    论理,杨瓒将要北上,托锦衣卫办事,也该往北镇抚司。

    给他送信,究竟是什么缘故?

    “带人进来。”

    来者是伯府护卫,北镇抚司校尉。

    见到赵榆,抱拳行礼,不多言,当面取出书信。

    信口未封,赵榆直接展开信纸。看过几行,额际跳动,嘴角微抽,表情实在难以形容。

    “信件之外,杨御史可有他话?”

    “杨御史让属下转告佥事,陛下面前,自会禀奏。佥事无需担心,收拾行囊即可。”

    活了三十多年,遇大小阵仗无数,赵榆首次哑口无言。

    担心?

    担心个xx!

    一个四品佥都御使,遇事找的不是同僚,而是锦衣卫。

    事情还能更古怪些吗?

    况且,北镇抚司多少能人,牟斌活脱脱一个边镇军汉,怎么偏偏找上他。

    “赵佥事,卑职尚要赶往东厂,如佥事没有吩咐,卑职就此告退。”

    东厂?

    赵榆单手支着额头,彻底无语。

    庆平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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