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光禄寺和户部官员下场,没有什么不可能。

    不是北疆战事正急,又有阁老进言,不宜此时发配,恐旁生枝节,甭管事发前是几品官,都要戴枷上镣,流放北疆,戍守边镇,吹风饮雪,和鞑子拼刀。

    砰!

    啪嚓!

    暖阁内连传巨响,殿前巡视的禁卫互相看看,这一回,八成是那对梅瓶?

    宣德年间的旧物,匠人技艺精湛,价值千银。单是瓶上两幅梅图,就出自大家之手,相当了不得。

    说砸就砸,可见天子怒到何等地步。

    啪!

    又是几声脆响,禁卫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早点巡视完毕,早点换班。

    运气不好,喝凉水都能塞牙。早一班晚一班,都能避开风口,偏偏赶上寸劲,当真是倒霉。

    朱厚照砸得起劲,一边砸,一边想着奏疏内容,怒火更炽。

    孝陵落雷,同他何干?

    古木被劈,林木被烧,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一南一北,八竿子打不着,就能扯到他的身上?

    越想越气,愤气填胸,随手抓起一只砚台,用力掷在地上。

    残墨飞溅,染湿袍角。

    奏疏摊开散落,几点墨痕,恰好落于其上。

    “奸臣欲擅权,必先惑人主心志。人主不自觉,反信为贤,而祸乱随之。”

    “如秦赵高劝二世严刑肆志,唐仇士良常以奢靡娱君上,俱祸国之始!”

    “今朝中有奸,欺君之善,逢上之好,屡进谗言,勿使亲近儒生,以知尧舜之德,前代兴亡之故。而说以严刑之道,匠人之技,何其庸哉!”

    “天降雷霆,是以为警。”

    “夫天子不修仁德,亲佞远贤,疏远宗亲,不信朝臣,以赵括之流领兵,纵厂卫外戚掌权,其害深远,其祸久矣!”

    以上还是指桑骂槐,紧接着,话锋急转,完全是指着朱厚照的鼻子,大骂昏君。尤以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史雍,言辞最为激烈。

    “皇上嗣位以来,天下颙然,治未己兴。”

    “不近贤臣大儒,而宠幸阉寺,亲近奸佞,颠覆典刑。不问法司,滥下锦衣卫,蒙冤者不知凡几。凡天下有志之士,无不嗟叹。”

    “太监张永、谷大用、刘瑾、丘聚、高凤翔等蒙蔽左右。”

    “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国子监司业顾晣臣,兵部郎中谢丕,入弘文馆,不讲圣人之学,反以番邦蛮夷媚献御前。”

    “国库空虚,皇上不急于万民,修筑豹房,大发赏赐,用度奢靡,游宴无度。”

    “殊不知人君为天地之主,系宗庙安危,掌万民之运。”

    “陛下耗银巨万,秋发徭役,兴土木只为游玩。岂知小民穷檐蔀屋,谷粮难济。陛下锦衣玉食,宴饮无度,殊不知小民苦风寒雨,冻绥之弗。”

    “自先皇大行,圣上垂统,南水北旱,莱州九震,宣府落雹,太原、大同等地接连灾异,岂非上天示警?”

    “今岁夏秋亢旱,北疆连震。江南稻丰之地,米价腾贵。京畿内外,盗匪充斥,岂仁君治世?”

    “孝陵落雷,损百年古木,焚两日不熄,实上天再警!”

    “臣等泣血,恨不碎首玉阶,以清君侧之恶,正天子之德!内阁部院,九卿之属,受先帝顾命之托,宜迎艰赴难,谏匡救之言,责无旁贷,何能借词卸责!”

    “陛下犹不悟,臣等伏阙死诤,以为忠义激谏!”

    “先帝托付天下,嘱望何哉?”

    “勤政爱民,亲贤远佞,垂统仁德,简肃持正,爱惜万民。”

    “圣心顾,则国朝昌盛,八方咸服,小民得仰。”

    “臣等伏望陛下因警知惧,侧身修德,以诏除恶,亟敕内阁部院科,通查嬖幸,屏斥奸佞,以绝祸端。”

    “召还北兵,抚恤临境,免起兵祸。除西厂之属,夺东厂之权,束锦衣卫之行,释放冤狱,肃清朝纲。”

    “今后委任大臣,务学亲贤。讲求古今,勿以蛮夷为得。”

    “理乱以尧舜之德,抚化外以圣人之道。”

    “一日三省,诏下万民,则祸乱可息,灾异可弭。”

    洋洋洒洒近千字,几乎将朱厚照骂得体无完肤,所行诸事,更是骂了个遍。

    建造豹房,是错!

    改善膳食,是错!

    学习海外方物,也是错!

    南下剿匪,错!

    北上御敌,错!

    令厂卫抓贪,肃清地方,完全大错特错!

    总之,凡天子所行,无论因由为何,结果为何,通通是错!

    北边旱灾,是天子无德;南边水患,属皇上不仁。

    宣府冰雹,损伤稼轩,实因天子大兴土木,肆意游玩,触怒上天。

    莱州太原地震,更是上天示境,令天子自省改过。

    警示既下,皇上不能从,以致金陵狂风闪电,孝陵落雷,古木损毁。

    此间种种,再不可视之等闲!

    为保社稷宗庙,陛下当诚心悔过。

    赶走奸佞,重新启用贤良。圣祖高皇帝的法度,不能再用。最好仿效仁宗皇帝和先皇,尊重士大夫,重用饱学之士,广纳言论,不因言获罪。

    还有,兵祸不可开启。

    正统之祸,犹在眼前。

    杨瓒顾晣臣之流,为官不过一载,纵然读过兵书,也是纸上谈兵。以其带兵,简直荒谬。禀奏战报恐为不实,当遣科道官重查,问以欺君之罪!

    图穷匕见。

    忧国忧民是假,扫除绊脚石,意图使天子闭眼塞耳,任由摆布,方才是真!

    弯腰拣起奏疏,朱厚照冷着表情,双手用力。

    撕拉声中,奏疏被撕成几片。

    下诏除恶?

    分明是逼他下罪己诏!

    清君侧?

    这是要置杨先生于死地!

    不起兵祸?

    强盗踹门,抢劫杀人放火,不抄家伙打回去,还要以理服人?

    信不信嘴没张开,早被烧房子拆梁,两刀捅死!

    人在金陵,安居繁华之地,不见北疆惨烈,红口白牙,倒是“义正辞严”。

    殊不知,一句句一行行,都是狗x!

    “朕说过的话,都当场耳旁风?一群王x蛋!”

    终于没忍住,朱厚照爆了粗口。

    张永刘瑾小心瞅一眼,心依旧悬着,很是没底。

    照理说,怒也发了,人也骂了,最强风力是否已经过去?

    连爆几句粗口,扔掉奏疏,怒到极点,朱厚照反倒平静下来。

    遍地断玉碎瓷中,少年天子负手而立,脸凝冰霜。如史都宪当前,九成会举起龙椅,狠狠砸过去。

    这样颠倒黑白,无能短见之辈,砸死一个少一个!

    “张伴伴。”

    “奴婢在。”

    “今日之事,不可传入朝中。”

    “是。”

    张永应诺,扫过殿中,动静是遮不住,但暖阁门关着,伺候的人都有谁,却是一清二楚。

    回头请戴义帮把手,嘴都捂住,朝中想打听,也问不出个五四三来。

    “刘伴伴。”

    “奴婢在。”

    “拿牌子出宫,宣牟斌觐见。”

    “奴婢遵旨。”

    刘瑾躬身,小心退出殿外。

    天子宣牟斌,不外乎查证抓人。

    从怒气估算,上疏的南京都察院和科道都要倒霉,倒大霉。

    日前番子回报,北边押回一个同知,姓孙名连,貌似阻碍调兵,得罪了杨御史,直接送入北镇抚司,连五军都督府都没知会。

    现如今,北边打了胜仗,这人不开眼,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轻易别想出来。

    运气好,定下罪名,和刑部死囚一并秋决。

    倒霉点,和庆云侯世子一样,在诏狱做个长久住户,隔三差五挨一段鞭子,直把牢底坐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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