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妹对坐落泪了一会,沈韵竹擦了擦泪,强颜欢笑道:“这样也好,也不全是坏事,大夫说人都有一死,能够在睡梦中没有痛苦的离开人世也是一种福气,祖母这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也做出了男人都没有的成就,没有什么遗憾的——连我的终身都有靠,老太太高兴着呢,直说可以笑着走了。”

    “啊?”沈今竹一时懵住了,她偷偷离开鸡鸣寺时都没有听说二姐姐定亲的消息啊!

    沈今竹连连追问就道:“是谁啊?多大年纪?做什么的?我认识不?”

    其实此人沈今竹算是认识,也不是什么陌生人,正是金陵锦衣卫同知钱坤钱大人。钱大人出身经纪行,少年时就被沈今竹的干爹汪福海招募进了锦衣卫做暗探,钱坤一路高升,他一心忙于工作,而且暗探的身份不方便娶妻,父母又早早不在人世,无人操心他的终身大事,三十好几都没有娶妻。

    两年前钱坤在市舶司守备太监韦春贪腐案和福州官场大清洗案中得到了庆丰帝的赏识,升了他做金陵锦衣卫同知,身份由暗转明,成为从三品武官。这位堪称黄金单身汉的钱大人被说亲的媒婆包围了,断断续续相看了一年多,都没有合意的。

    可能还真是缘分到了,上月沈老太太在鸡鸣寺“梦游”,祖孙两人联手勒杀寻亲的酸秀才。钱坤那夜也恰好在鸡鸣寺,他还在汪福海的授意下制造了一场火灾,将酸秀才毁尸灭迹,那晚众香客均惊慌失措,沈韵竹冷静的照顾“昏迷不醒”祖母,令钱坤眼前一亮,他是历经千帆的男子,一心想找找个能说上话、能打理家务的女子为妻,那种十六七的娇娇小姐不符合他的审美,沈韵竹的沉着冷静、果敢从容引起了他的注意,便悄悄打听这个女子的来历。

    对锦衣卫来说,这个世界几乎没有秘密的,何况是金陵城赫赫有名的奇葩“沈三离”?钱坤查清了女子身份,更觉得这个女子拿得起放得下,豁达从容,心中更是敬佩不已,便请了汪福海夫妇做媒人,替自己说和亲事。

    汪福海是沈今竹的干爹,汪沈两家这几年走动频繁,成了世交。钱坤年纪虽大了些,但是好在有前

    途啊,从三品的武官,又是初婚,配沈韵竹绰绰有余,加上有汪福海夫妇做媒人,保证钱坤的人品没问题。沈老太太和大少夫人王氏心里是一百个愿意,沈韵竹在鸡鸣寺那夜也见过钱坤,印象并不坏,再打听道他父母早就去了,不用担心和公婆打交道——她是被前任婆婆白夫人吓怕了,一招被蛇咬,心里一辈子的阴影。

    沈韵竹已经二十三岁了,在金陵是个妥妥的老姑娘,加上“沈三离”的名声太响,所以钱坤此人对于她而言,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馅饼,沈韵竹当场就点了头。

    两人年纪都不小了,论理应该择日合了八字定婚期的,可是沈老太太油枯灯尽,要去京城达成心愿——老太太若真的去了,沈韵竹要守孝一年。所以婚事一年半载肯定成不了,所以钱坤写了一纸婚书,两家在汪福海夫妇的见证下交换了信物,这桩婚事算是谈妥了,接下来就看老太太能熬到何时。

    沈今竹听说是钱坤,很是为韵竹高兴,连对即将失去祖母的哀伤都冲淡了许多,说道:“此人当我的二姐夫,才不算辱没了你呢。以前的那些取笑你嫁不出去的人若知道了,估计会吃惊的眼瞎呢。”

    沈韵竹阅尽世态炎凉,早已宠辱不惊,笑道:“管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瞎说什么,我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就是皇上也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话虽如此,沈韵竹也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舒畅之感,自从她终身有靠,祖母心情更加愉悦了,让老家人走的没有后顾之忧吧,钱坤此人,看起来像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我也定不负他就是了。

    庞大的车队驶进了城西石老娘胡同,已经是掌灯十分,沈老太太几乎足足睡了一路,吓得沈今竹几次俯身去探祖母的鼻息,生怕老人家在梦中去了,还好马车进入胡同时,沈老太太终于醒过来了。她一把抓住沈今竹的手,还掐了掐,沈今竹大声呼痛,沈老太太像个孩子似的调皮的说道:“我还以为自己是做梦呢,你叫痛,定不是梦,我真的见到四丫头啦。”

    一听这话,沈今竹又是开心,又是难过。暗想这段时间什么事情都先放一放,陪祖母要紧。

    ☆、第99章 道不同一家难融合,琼林宴大战鹰扬宴

    石老娘胡同的沈宅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朱氏将沈老太太让在首位坐下,虽说沈家两个儿郎沈义然和沈义诺今年春闱都落榜了,看见众人乌压压行了家礼,这幅儿孙满堂的情景也令沈老太太心头大悦。老太太也想的开,毕竟像二儿子这样的天才是少数,沈家现在有两个青年举人已经是万幸了。

    众人落桌,今夜是家宴酒席,可以边吃边聊,朱氏站在老太太身边布菜,才夹了几筷子,老太太就要朱氏坐下吃饭,“我晚上吃的少,你不用管我,自己坐下吧。”

    朱氏固执的站在老太太身后,拿着公筷说道:“媳妇嫁进沈家有十几年了,今晚是媳妇第四次给您布菜,真是汗颜。媳妇离金陵太远,甚少回去,不能在您跟前尽孝道,心中有愧,就让媳妇给您布菜吧。”

    朱氏如此坚持,沈老太太不好再退让了,宴会正酣时,众晚辈都拿着杯子抢着给老太太敬酒,说些吉祥话,逗祖母开心,当然,老太太喝的是泉水。朱氏便乘机去隔间整理仪容,用梳子抿了抿鬓边的碎发,沈佩兰跟着去了,对朱氏说道:“二嫂,你以后不要称三弟妹为崔夫人了,听起来怪见外的,三房虽然已经分宗出去,改姓崔了,姓名变了,可是血脉是不会变,还是和以前一样叫三悌妇吧。”

    沈佩兰至今叫沈三爷为三弟,连老太太也是习惯性的叫“三儿。”乌衣巷的人对三房一家人的称呼都没变,唯有这朱氏认死理,觉得既然三房分宗到了公公崔姓那一支,就应该改变称呼了,否则分宗有什么意义?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

    都说小姑难缠,沈佩兰从小是父母兄长们娇惯长大的,后来又嫁入豪门,她心气高、见识广,从来不屑做为难嫂子和弟妹这种事情。只是今晚晚宴上朱氏称呼妯娌何氏为“崔夫人”,让沈佩兰暗自恼火:朱氏是没长耳朵吗?明明所有人对三房一家人的称呼都没变,你干嘛非要把何氏叫“崔夫人”,没看见老太太眉头微蹙,不高兴她这样叫吗?

    面对沈佩兰的提点,换成是其他媳妇,早就点头称是,照着做就是了,朱氏却固执己见,说道:“三房已经从沈家分出去了,我叫何氏为崔夫人并无错啊。你放心,我只是改变了称呼,对三房的情谊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心里依旧把他们当做亲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分宗立派是大事,岂能儿戏?”

    沈佩兰知道朱氏规矩多,为人刻板,但是没想到朱氏会如此不通情理,暗想难怪沈今竹和她不和,这种古板的为人处事方式,连我都不想和她多待一刻。沈佩兰见和朱氏讲不通道理,便开始打情理牌,说道:“母亲的情形你也见过了,大夫说很是不好。母亲也是不得已才给三房改了姓,外头那些人叫崔大爷、崔夫人是无所谓,可是她不愿意听到家人改了称呼,就算是为了母亲,二嫂且通融一会,莫让母亲不高兴。”

    一个孝字压过来,朱氏勉强点了点头,“好吧,当着母亲的面,我会和何氏继续以妯娌相称的。”沈佩兰说道:“晚宴过后,我和柏儿要会轩园。轩园地方大,院子足够多,等我安顿好了,我会来接母亲还有大房、三房一起过去住着。”

    朱氏一惊,忙说道:“万万不可,母亲和大房、三房远道而来,我定会悉心照顾他们的,我们二房的宅子不如二姑太太的轩园豪奢富贵,但是房舍院落已经打扫干净,一应被褥幔帐都是新的,也请了南边的厨子做饭掌勺,请二姑太太放心,我定会尽职尽责照顾他们,不会有一点怠慢。二姑太太,我那里做的不好,还请你指出来,我会改好的。”

    我就是害怕你的“尽职尽责”啊!什么事情都是有板有眼,估摸老太太他们在这里会过的不自在。但是这话沈佩兰不好直说,婉言道:“不是说二嫂做的不好,而是老太太他们近日就要进宫见淑妃娘娘还有两个公主了。好容易来一次京城,淑妃娘娘肯定会召见好几次。轩园离皇宫近,来去一趟都便宜,石老娘胡同这里远了些,难道你要老太太天不亮就起床品妆打扮进宫嘛。”

    二姑太太说的有道理,老太太的身体确实经不起折腾了。朱氏想了想,说道:“听你的,一切以老太太身体为重。大房和三房两家子还是住在我这里吧。”

    沈佩兰心道:今晚你一张嘴就是崔夫人,已经得罪三房了,你要留,人家还不一定愿意住在这里呢。大房一家子是为了老太太来京城的,当然是老太太去那里,他们就跟着去那里,方便尽孝道。

    嘴里却说道:“家里人都想陪在老太太身边多尽孝道,还是一道去轩园吧。”顿了顿,沈佩兰又说道:“今竹这孩子也跟着一道去,老太太一刻都不能离了她。”

    朱氏忙说道:“今竹这孩子有些不懂事,莫要气着母亲了,还是——”

    沈佩兰脸色一变,打断说道:“今竹还是懂事的,就是性格倔犟了些,在老太太面前她自有分寸——我教养了她这些年,对她有些了解,知道怎么管束她。”

    这几年今竹大部分时候都生活在瞻园,是沈佩兰在教养,说今竹不懂事,就是在指责沈佩兰没有教好。沈佩兰当然生气了,论理这是你的女儿,你自己没管好,让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千里逃到金陵。结果我帮你管着闺女,你还怨我?

    朱氏知道自己造次了,忙解释说道:“我并没有怨二姑太太的意思,姑太太这几年也很辛苦。今竹这孩子禀性有些顽劣,不服管束,万事都想按照她自己的意思来,这世上岂能事事遂意了?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子,在这样下去,迟早要摔大跟斗,她是我的女儿,正是说亲的年纪,我很替她担心——”

    沈佩兰不耐烦的打断道:“你的意思是我一味娇宠,不关心今竹的终身大事了?”

    朱氏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没有——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姑太太误会了。”其实沈佩兰有些心虚,对沈今竹她确实是宠着养大的——但是以前的淑妃娘娘也是娇惯着长大,包括继子媳妇生女儿们,但是谁都没今竹的调皮劲啊。从金书铁卷一事后,沈佩兰认识到今竹和普通女孩子不一样,不敢太拘束她,剪断她的翅膀,觉得这个女孩小时的经历就如此坎坷,一旦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失去翅膀,她如何脱困逃生?

    姑嫂二人不欢而散,沈佩兰回到席面上略坐了一会,借口宵禁要早些回去,就站起来告辞,和儿子徐柏一道回轩园去了。

    晚间歇息时,朱氏和丈夫说了今晚和小姑的不快,有些诚惶诚恐,婆婆和三房来的第一天就生了如此误会,以后该如何是好?夫妻十五年了,沈二爷心里明镜似的,朱氏品行端正,就是太刻板、不知变通了,有些不近人情,不合时宜其实并无伤害他人之心。朱家就是这么教女儿的,论理,也不能说她是错的。

    沈二爷安慰了妻子几句,说道:“二妹妹是把你当自己人,才直来直去和你说话。她说什么,你听就是了,毕竟她最了解老太太的喜好,等过几日她来接老太太和大房和三房的人去轩园住,你别拦着,时常带着孩子们过去请安,老太太年纪大了,她怎么自在就怎么来吧,想去那里、想做什么、玩什么,你看在眼里,别做声。”

    尽管沈二爷舍不得母亲和大房、三房一家人搬去沈佩兰那里住,可是他也明白,有朱氏这样古板的人当家,金陵来的家人都觉得不自在,也不好说什么,勉强把家人留在这里“受罪”,还不如送到二妹妹那里呢。

    亲兄弟家不住,都住在妹子家?别人会说闲话吧?恐怕有损二房的名声,好像二房不容人似的,朱氏觉得不妥,但是三从四德,夫大于天,既然丈夫发话了,她就应该遵从,一切都由着老太太。

    翌日,朱氏一清早就起来了,去了老太太院里,预备尽孝道,伺候沈老太太梳洗用饭,一进院门,里头鸦雀无声,一个值夜的丫鬟过来迎接,低声说道:“二夫人,老太太还没醒,您到里面坐着等会吧。”

    这丫鬟是老太太从金陵带过来的,朱氏问她,“老太太平日何时起来?”

    丫鬟说道:“回二夫人的话,老太太以前都是天亮就起来打拳散步了,如今身子不太好,起床的时辰就说不准了。有时鸡鸣醒来,睡不着觉,天都没亮就起来洗漱了;有时候快到中午头都不醒,二小姐担心饿着老太太了,悄悄儿把老太太叫醒。”

    婆婆已经病到如此地步了啊,朱氏有些悬心,又问:“大夫隔几日过来请脉开药?”

    丫鬟说道:“以前在金陵是吴太医隔三日来看老太太一次,现在到了京城,二姑太太说已经向太医院递了帖子,隔日就要太医来给老太太请脉。”

    朱氏有些羞愧,身为儿媳妇,她没有小姑考虑的周到,连请医问药的事情都早早安排好了,朱氏又问了些老太太的作息和饭食等喜好,丫鬟有些为难,说道:“回二夫人的话,老太太向来都是二小姐亲手照顾的,奴婢的话不作数,怕耽误了您的事,您最好去问问二小姐。”

    正说着话,大少夫人王氏也一早领着四个孩子们过来了,预备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还没醒来,见朱氏在此,便一起给朱氏行了晚辈礼——其实论年龄,王氏还比朱氏大几岁呢。

    朱氏将王氏扶到临窗大炕上拉家常,聊到老太太的身体,王氏叹道:“这些年多亏了二姑娘细心照顾着,老太太自从犯病之后,习性和喜好就是两个——无常,今天爱吃清淡的,明日想吃点辣,后日喜欢吃酸,捉摸不透。有时刚放下筷子,收了碗筷,又叫饿了,非要重新摆饭,不给吃还生气。有时候正点摆上饭,又一口都不肯吃,非说刚才已经吃过了,像个孩子似的,都是二姑娘哄着劝着——”

    两个贵妇正说着话,听见里间卧室沈今竹一声惨叫,“啊!祖母你又掐我做什么?”

    老太太苍老的声音说道:“我怕是做梦呢,你知道痛就好。”

    其实也不太痛,沈今竹逗着祖母玩儿,故意呲牙咧嘴吸着冷气埋怨道:“您说说,这是第几回了?胳膊都快要掐肿了!怕做梦您掐自己不就行了嘛!”

    朱氏听了,暗道:这个不孝女!哪有要老人家自己掐自己的?

    老太太也不生气,还孩子似的笑道:“我老了,又不傻,掐自己太疼了。”

    “知道痛还一次次的把我掐醒,不行,我要掐回来!”沈今竹咯咯笑着往老太太怀里蹭去,老太太用被子蒙住自己,憋在里面哈哈大笑道:“你掐不到我,你掐不到我。”

    沈今竹假装要掀开被子,老太太干脆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面,还顺势滚到了床脚,老顽童似的把自己缠成了蝉蛹,笑道:“看你往那掐!”沈今竹不依不挠,扑过去剥葱似的要把老太太从被子卷里拖出来。朱氏和王氏走进卧室伺候老太太梳洗,恰好看见小魔女大战老顽童的场面,顿时相视无语了。

    沈今竹寸步不离陪着祖母,祖母整日都笑的合不拢嘴,连做梦都咧着嘴,整天像个老顽童似的和沈今竹疯闹,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一天一夜过去了,到了三月初三,是殿试发榜的日子,文武两榜一起发,今日老太太鸡鸣时就起来了,天都没亮呢,沈今竹揉着眼睛问道:“祖母想不想去看榜?人山人海,可热闹了。”

    面对这个孙女,沈老太太向来是直来直去,说道:“我也挺想去看看热闹的,可是咱们家两个小子会试就落榜了,怕他们不好想。”

    老太太最疼今竹,但是对其他晚辈也很爱护的,要不然也不会豁出去老命和酸秀才缠斗。沈今竹解释说道:“我干爹的两个儿子都考了武进士,我们去看武榜单应该不要紧吧?”

    沈老太太一拍脑门,说道:“我差点忘记了,汪福海是你干爹,麒麟兄弟都在京城考试呢,得事先备好贺礼,他们兄弟两个住在何处?若他们榜上有名,我们要赶紧派人去送礼。”

    沈今竹说道:“临安长公主的继孙曹核和麒麟兄弟是朋友,他们现在都住在临安长公主府里。”

    去年庆丰帝将寡居的临安长公主下嫁给金陵锦衣卫指挥使曹铨曹大人,有情人终成眷属,曹核又考取了南直隶的武解元,曹家可谓是双喜临门。临安长公主对“继孙”曹核照顾有佳,甚至超过了亲生的子女,世人都夸赞长公主贤惠,有谁知道曹核是长公主和曹铨“暗度陈仓”时生的私生子呢?忍得几十年的地下情,终于名利双收了。

    祖孙两个商量着去贡院看榜呢,朱氏觉得贡院此时人多拥挤,不宜出行,可是想起丈夫的叮嘱,还是命人套上了马车,祖孙用罢早饭,正待出门,外头管事娘娘匆匆跑过来说道:“宫——宫里头来了几个嬷嬷和小内侍,说内务府安排了家里人明日进宫,他们是来教习礼仪的。”

    沈家这一大家子女眷,只有沈今竹是宫中常客,经常出入宫廷。其次就是朱氏,她是四品以上的诰命夫人,每年正月初一大朝会等节庆日子,皇宫会召四品以上的诰命夫人去觐见皇太后和皇后,朱氏跟随众诰命夫人跪拜进退。其余人等均未进过宫门,明日就要全家进宫了,临时抱佛脚学习宫廷礼仪是必须的。

    就这样,看榜之行取消了,全家都跟着嬷嬷和小内侍们学习礼仪,老太太记性不好,学了后面忘了前面,沈今竹和沈韵竹等人都暗暗记下,预备明日提醒老太太,宫里的嬷嬷很有耐性,一遍遍的教着,到了中午一行人告辞,大少奶奶王氏见朱氏木愣愣站在原地道谢,一点表示的意思都没有,三婶婶何氏在一旁看笑话,看来前晚朱氏那句见外的“崔夫人”确实得罪了她。王氏心中暗叹,掏了私房银子偷偷的塞给嬷嬷和内侍们,可不能得罪宫里人,人家稍微使点绊子,我们都吃不消的。

    这时打发出去看榜的下人回来了,说麒麟兄弟和曹核都中了武进士,其中曹核还是武探花呢!喜事连连,沈老太太忙命人将备好的三份贺礼送到临安长公主府去。沈今竹也很为结义兄弟高兴,同时也为曹核中探花一事心存怀疑——想当年在曹核在烟雨楼被顾家郎打的满地找牙,还是自己设计声东击西救了曹核,这才过去三四年,曹核脱胎换骨成了武探花,这不科学啊,肯定是庆丰帝假公济私,为了给这个私生子外甥脸上贴金,点了他做探花郎!

    看榜的下人又悄悄告诉沈义然,说来自松江华亭的孙秀中了二甲九十七名,沈义然很是为朋友高

    兴,也备了份贺礼命人送去集贤街。

    令沈家人没有想到的是,下午新科武探花曹核和新武进士麒麟兄弟居然一起来到石老娘胡同见沈老太太了!

    看见三个朝气蓬勃的少年武进士,沈老太太很高兴,汪禄麒说道:“今日接到贺礼,才知道老太太来京城了,我们兄弟两个就赶紧跑来给老太太磕头道谢。”

    沈老太太笑道:“我们两家都成了世交了,不用这么客气的。你爹爹是四丫头的干爹,又给我们二丫头当了媒人,两家以后更加亲热了。”

    曹核笑眯眯的对沈今竹说道:“临安长公主很想念你,叫我给你带了个帖子,你什么时候的得空,去长公主府一聚。”

    自从那日在暹罗国使团发现了奇装奇服的沈今竹,曹核一颗心就飞了起来,想尽办法要和沈今竹说话,临安长公主早就知道了儿子的那点小心思,说道:“马上就要殿试了,你暂且收收心,若是中了武进士,我就去沈家探探口风,看看人家愿不愿意把宝贝闺女嫁给你,你若是落榜了呀,就死了这条心。”

    曹核便消停下来,一心准备殿试,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努力加上舅舅庆丰帝的提拔,一举成了

    小丫鬟将曹核烫金的请帖接了,送到沈今竹手上,其实她这段时间哪都不想去,只想和祖母在一起,但是长公主诚意邀请是不好推辞的,她笑了笑,说道:“今天内务府派人来,说明日我们要进宫,想必要隔两日才能去长公主府了。”

    沈家明日要进宫?曹核心念一转,笑道:“知道了,回去我和长公主说。”新科武探花曹核今日话特别多,自来熟和沈老太太套近乎,谈天说地,沈老太太记性差,刚问过的问题扭头就忘,车轱辘似的一遍遍的问,曹核也很有耐心的一遍遍的说,足足坐了半个时辰才和麒麟兄弟告辞。

    沈今竹将结义兄弟和曹核送到二门外才回去,路上被朱氏叫到正房,三月的京城突然暖和起来了,沈今竹穿着火红的石榴裙,银红色闪缎褙子,头戴着四季景花冠,打扮的十分鲜亮,白瓷般的肌肤透出健康的淡粉色,眉心还点了一点丹朱,像是花中仙子般。曹核就是为了多看一会沈今竹,而刻意和沈老太太天南地北一顿神侃,拖延时间不肯走。

    到了正房,朱氏屏退了众人,厉声说道:“你看看自己的穿衣打扮,花枝招展的,怎么如此不庄重?那汪家虽说是世交,可你也太随便了,即使见面,也起码要隔着一层屏风吧?你倒好,就这样大刺刺的和三个男客聊天闲谈,还把人家送到了二门,举止轻率轻佻,岂是书香门第千金大小姐所为?”

    其实那个少女不爱美?沈今竹也不例外,她也有一颗爱美的少女心,若非一定要扮作男子穿男装出门,她在家或者在瞻园的时候,打扮都是以鲜亮活泼为主,和她的个性差不多,甚少有素净的时候。眉心的朱砂痣是沈老太太在沈今竹梳妆时亲手点上的,沈今竹笑说太幼稚,小时候才点朱砂痣呢,祖母笑说在她眼里,今竹永远都是个小孩子。

    听朱氏如此数落自己,沈今竹心头火起,说道:“我穿男装,您说颠倒阴阳没有规矩;我穿回女装,您又嫌太过花哨,母亲,我今年虚岁才十六,不是六十!难道要终日荆钗布衣才是守本分?汪家是世交,我和临安长公主更是忘年之交,我和他们三人是一道长大的,互相都有过命的交情,在金陵的时候,我们经常一道出游吃酒,今日送送他们又如何?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是你自己想的太龌蹉,硬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朱氏气得发抖,说道“我——我不是,你也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往你身上泼脏水?毁了你的名声,我这个做母亲如何向你父亲、向逝去的姐姐交代。我又没说你和他们三个有什么,只是提醒你以后注意些。须知人言可畏,女孩子家要谨慎矜持一些,没得被外人胡乱编排生事。名节是女人最重要的东西,比性命还要珍贵,你年纪小,不省事。我见得多了,这天下名节被毁的女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沈今竹说道:“今日之事,你不说,我不说,他们三个更不会故意抹黑我,谁人知道?谁会在背后编排我?我不会因为别人的风言风语而自怨自残,谁敢在背后胡说八道,我定会揪她出来,还以颜色。”

    朱氏说道:“你是千金小姐,怎地做出上门寻仇之事?女子应该宽厚待人,睚疵必报,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和市井泼妇无异。”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味妥协退让,只会让造谣者更加肆无忌惮。”沈今竹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您说女子要宽厚待人,我叫好歹您一声母亲,您对我却何其苛刻?你对造谣之人宽厚,却数落我这个受害者,您到底是我的母亲,还是造谣者的母亲?”

    “你伶牙俐齿,从小我就说不过你,现在更不行,但是——”朱氏解释说道:“我是真把你当做女儿看,才会这样管束你,文竹是我亲生的,你看看我何时准许她打扮成这样?你这个样子太妖媚了,今日来的又是男客,这幅穿衣打扮实在不妥。”

    沈今竹说道:“那三人的人品我是信的过,祖母也信的过,我才会出来见他们——我怎么穿衣打扮是我自己的事情,即使有人见我的样子生了邪念,那也是他们内心龌蹉无耻,并非我打扮的太好看。这好比偷偷去人家花园掐花的贼人,被抓到后辩解说不是我的错,是那花儿生的太好看了,引诱我去偷掐的一样可笑!”

    朱氏嘴唇直颤,说道:“你说我是内心龌龊的贼人?”

    见长姐和母亲越吵越凶,误会越来越深,沈文竹赶紧跑进去劝架,说道:“娘,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觉得您太严厉了些,娘,我觉得姐姐这样很好看啊,京里也有千金小姐这样打扮的,也没听说过谁太轻佻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姐姐生的好,这样打扮更是锦上添花了,祖母看着也高兴啊。”

    文竹如此言语,朱氏和沈今竹都很惊讶,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了,沈今竹平静了一下心情,暗想吵了一场又如何,还是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朱氏要做贞洁烈女、贤妇典范,我要海阔天空、寻求自己的理想和价值,我和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走的是不同的路。她不认同的我的想法,我也不屑她的的管束。站在各自的世界喊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

    想到这里,沈今竹对朱氏施了一礼,默默告退。朱氏接着又教训小女儿,“你刚才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你羡慕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姐姐们?”

    十三岁的文竹还没被完全磨平棱角,有些叛逆之心,她说道:“娘,有个漂漂亮亮的姐姐有什么不好?您经常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有您这种喜欢素净打扮的,就有姐姐这样喜欢鲜亮颜色的,姐姐有句话说的对,她今年虚岁十六,不是六十,喜欢花儿粉儿又不是错。”

    朱氏依旧固执已见,说道:“可是这个样子见男客,太不庄重了。”

    “好吧,先不说是非对错了,娘和姐姐都有各自的道理,但是现在咱们家又不是以前的时候了,大伯、三叔两家人都住着呢,而且还有祖母在——”文竹说道:“祖母都没意见,您再看不过眼,也要先忍着,若闹将开来,你哪怕只有三分的不是,都要变成十分不是了,爹爹夹在中间怪为难的……”

    沈文竹劝朱氏放开些,她这几天也瞧出来了,姐姐和大房、三房谁都能说的来,整日笑嘻嘻的,和祖母就更不必说了,可就是面对自家人那笑容就淡了,客客气气的像是陌生人,她能瞧得出来,姐姐在忍耐,这个时候稍微一个火星,就能将矛盾点燃,吵来吵去,谁都不会是胜者,不如暂且放一放,明日还要进宫呢。

    次日清早,沈家人都早早起来梳洗,沈老太太、朱氏、王氏三个诰命夫人按照品妆打扮,其他人女眷也打扮得体,坐上马车往皇宫方向而去。

    淑妃娘娘在翊坤宫,沈老太太诸人先行了跪拜国礼,看来外祖母拖着病躯千里迢迢来看自己,淑妃眼里满是泪光,身边的公公忙说道:“免。”大公主上前亲手扶着沈老太太起来,淑妃牵着两岁多的小公主走过去和众人见过了,沈老太太看着肥嘟嘟的小公主,喜欢的不得了,抱在膝上和她说话,问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小公主胖乎乎的手指玩着老太太云肩上的流苏,她说话还不大利索,两三个字慢慢往外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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