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氏虽然在朝鲜国出生,但是大明话说的很流利,一应教养都是曲阜过去的老嬷嬷,所以交流起来毫无隔阂,原本朝鲜国用的文字就是汉字,她的母族贵为朝鲜国的两班领军人物,所以心气还是很高的。可是和父亲到大明,她还是感觉到了自己是井底之蛙了,她以前觉得自家多么豪富、朝鲜王宫是多么的壮丽庄严,可是她住进曲阜衍圣公府祭拜祖先,才发现仅仅一个国公府就是朝鲜王宫的数倍,其雕栏画栋也更甚一筹,自家引以为傲的豪宅居然和大明乡下大地主的院落差不多。

    怪不得父亲宁可抛弃富贵也要回大明认祖归宗!原来差距如此之大啊,孔氏跟随父亲在大明游历了三年,深感震撼,如今嫁给了沈义然,住在诗文当中经常提到的乌衣巷,“乌衣巷口夕阳斜”,这里曾经是旧时王谢贵族住的地方呢。新婚后,孔氏饶有兴致的游着自家的园子,脑中充满着两晋时的幻想。

    这一日王氏带着孔氏早早去了鸡鸣寺上香,鸡鸣寺在城北鸡鸣山,很是遥远,妯娌俩在马车里说体己话,聊着聊着,说到了孔氏父亲是否要续弦的问题。

    孔氏坦言道:“家父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八成不会续娶吧,潜心在国子监做学问,以前听爹爹和衍圣公聊过,有打算在曲阜老家过继一个儿子继承香火,衍圣公说暂时不急,等到了五十多岁再提过继之事。”

    王氏笑道:“你别怪嫂子手伸的远,实则经常有人来我这里打听,你爹爹四十不到,看起来很年轻,不少人家看中他做女婿。”

    孔氏忙说道:“那里会呢,我出嫁之后,家里就更冷清了,我也希望有个人能陪在他身边,添个一男半女的也好。那时衍圣公也是说爹爹还年轻,这时候过继嗣子,将来若有了自己的儿子,这嗣子地位就尴尬了,开祠堂改族谱挺麻烦的,所以孔家族人一般不愿意把孩子过继给太年轻的家里。”

    王氏说道:“这倒也是,这孩子还是自家养的比较亲。所以说子嗣是头等大事,今日带你去鸡鸣寺,就是帮你求子的。鸡鸣寺很灵验,我的大哥儿,还有这个胖孙子,都是去鸡鸣寺烧香之后有的,可见菩萨保佑了。”

    到底是新嫁娘,面皮薄。孔氏双颊一红,低头不语。沈家大房每年都捐不少香火钱给鸡鸣寺,因此知客僧很殷勤的招呼了这对妯娌,在静室稍作休息后,王氏驾轻就熟的拉着孔氏去了观音殿求子,孔氏求得上上签,还得了一本《观音菩萨普门品》回静室焚香抄写,以示虔诚。王氏则逢殿必进、逢佛必拜,为家人祈福。

    午后妯娌俩坐车回乌衣巷,路上孔氏见王氏面有彷徨之色,像是灵魂出窍的样子,便关切问道:“大嫂怎么了?那里不舒服?”

    孔氏连续问了两次,王氏才如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或许是拜佛累的,山路有些颠簸,有些头晕。”

    孔氏说道:“这马车挺宽敞的,大嫂快躺下歇一歇,我坐在旁边就成。”王氏没有推辞,面对车厢雕花板壁躺下,一闭上眼睛,就回想起在寺庙的那一幕:她刚从药王殿出来,走在青石板的路上,从旁边过道走过来一个穿着半旧玄色道袍、脸面无须的香客,她觉得面熟,就是想不起是谁,只是对方是男子,她也不能追过去细看人家,行了几步,这张脸和脑中沉睡多年的一个少年的脸开始重合了。

    王氏如遭雷击,她赶紧回头去看,已经和那个香客足足有十步左右的距离了,王氏低声叫道:“戴瑜!”

    香客脚步好像停了一下,而后步伐如常往前走。王氏看着那人的背景,鬼使神差的追了上去,走到一个拐角,来到十字路口处,蓦地失去了香客的踪迹。王氏不知该走那条路,她失魂落魄的往前走,一直走到了路的尽头,碰到了寺庙高大的黄墙,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襟湿透,眼睛刺痒难忍,取了荷包里的菱花小镜一照,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都已经是当祖母的人啊,本来看见家乡未婚夫的骨灰和那块定亲的玉佩,一切已经放下了,可是今日一见那个似曾相识的香客,心里砌的高墙就立刻轰然倒塌,原来思恋并不会随着年龄而退化减少、连死亡都不能!那个人恐怕要一辈子镌刻在心里了。

    鸡鸣山上,怀恩看着那辆马车慢慢消失在山道上,轻轻一叹,没想到他从孝陵下山来鸡鸣寺和怀忠见面,就偶遇到了昔日的未婚妻王氏,瞧王氏的样子,似乎还没放下,这个女人怎么有如此强大的执念啊!怀恩感叹着,被一个人如此怀念,他有些欣慰和窃喜,但更多的是担心,远离王氏,王氏才能安全,以后自己决不能来鸡鸣寺了。王氏毕竟是个妇人,她不可能找到孝陵去。

    与此同时,浙江舟山群岛,双屿岛。沈今竹站在一块礁石后面,用望远镜看着一艘渐渐开进港湾的商船。船头甲板上站着一个人,正是葡萄牙东印度公司澳门总督卡洛斯,他刮干净了胡须,头戴黑色方巾,穿着白色的竹布道袍,一副大明商人的打扮。

    双屿岛以前是葡萄牙人抢占的岛屿,这里曾经是亚洲贸易最大的港口,沈今竹船队的大掌柜林凤就是在此地发迹的,大明水师将葡萄牙人赶走,捣毁了所有的城堡和码头,一把火烧尽了这里的植物和庄稼,几十年后,飞鸟和海风带来种子,这里慢慢长出了杂草和荆棘小树,开始有鸟虫走兽以这里为家。

    卡洛斯坐着小船靠岸,沈今竹说道:“你来晚了整整两天。”

    卡洛斯笑道:“我也很像准时和佳人赴约的,可是有西班牙人盯着,我很难脱身,瞒着他们来到双屿岛,这地方太远了太偏僻了,我差点找不到。”

    沈今竹说道:“没办法,只要大明还没收回海南岛,我们就还是敌对方,若是被人发现我私自见你,就是通敌的大罪,我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卡洛斯呵呵笑道:“感谢你救了我那个愚蠢天真的小舅子弗兰迪!他至今都不知道你的身份呢。”

    沈今竹笑道:“你真要谢我么?弗兰迪说他很讨厌你,他认为你配不上他妹妹安娜。”

    卡洛斯则无所谓的笑道:“这世上的小舅子都看不上姐夫,姐夫也都觉得小舅子是个不能得罪的蠢货,所以只要让他继续蠢下去啰。”

    沈今竹讽刺一笑,说道:“其实你是害怕老丈人的无敌舰队吧,你敢欺负小舅子,老丈人一个加农炮就轰过来了。”

    卡洛斯脸色一僵,说道:“我只效忠凯瑟琳女王。”

    沈今竹说道:“可是正是这个女王疯狂轻率的举动,几乎将你们葡萄牙东印度公司的生意全部毁掉了。”

    卡洛斯沉默了一会,说道:“可是她是女王,我必须听她的。”

    沈今竹说道:“葡萄牙不需要一个西班牙人当女王,卡洛斯,一个西班牙人是不可能为你们葡萄牙谋福祉的,你们的税收都被西班牙王室贵族挥霍一空,自己的子民却在挨饿。葡萄牙人供养着西班牙王室,却得不到应有的尊严。这次东海之变,无敌舰队把你们葡萄牙舰船编在前面当炮灰,被大明水师炸沉的舰船大部分都是你们的船只,他们西班牙舰队在后面享受胜利。你们葡萄牙人流着血、交着税,现在落到不能和大明通商的困境,还指望凯瑟琳女王帮助你们脱困吗?别做梦了,卡洛斯,还是自己寻找出路吧。”

    卡洛斯噗呲一笑,说道:“你是大明的侯爵,是我们的对手,难道我要指望你帮助我们脱困吗?你比凯瑟琳女王更不值得信任!”

    沈今竹笑道:“我的侯爵只是虚封,你也知道,大明是不容许女人参与朝政的,我本质上是个商人啊。你们联军要抢占我的商行,我当然要反抗了,没有钱的日子比死还可怕。现在我约你出来何谈,也是为了赚钱、多赚钱而已。”

    卡洛斯不信,问道:“你难道不是要收回海南岛,带走你们的顺王吗?”

    沈今竹笑道:“难道你们困在海南岛,把顺王攥在手里不放,对你们葡萄牙人有任何好处吗?我如果可以让你们葡萄牙人和大明重新开始贸易,你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168

    ☆、第169章 当说客瞒天又过海,率使团奔赴海南岛

    卡洛斯以前并没有多少雄心壮志,只是葡萄牙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官而已。他本来出身名门,是葡萄牙布拉干萨家族的子弟,这是一个古老尊贵的家族,卡洛斯从小就收到了良好的贵族教育,十二岁去英国伊顿公学读书,可惜父亲早逝,母亲改嫁给了堂叔,霸占了他的产业,并且情人无数。卡洛斯开始堕落了,美酒和美女是他的最爱,为此也付出了惨重了代价——被沈今竹一枪崩断了三个手指头,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卡洛斯得了凯瑟琳女王的青睐,开始扶摇直上,一举成为了葡萄牙东印度公司的澳门总督。

    屁股决定脑袋,卡洛斯坐上了高位,想法和以前截然不同了,他开始有了钱财、有了志向,有了追求,还娶了无敌舰队司令的孙女,起初他只是想讨好女王、满足女王的一切要求来巩固自己澳门总督的位置,可是当他坐稳了这个位置,有了强有力的姻亲,他渐渐开始有了一种责任感,身为葡萄牙人,他不愿意成为凯瑟琳女王的傀儡和敛财的工具了,自从西班牙人统治了葡萄牙,税收交给他们,却很少用到葡萄牙人身上,几乎都给西班牙王室贵族挥霍掉了,并且几乎年年都要加税。

    糟糕的是东海之变后,葡萄牙东印度公司的对大明贸易已经被切断了,今年不太可能有盈利,能保持不亏就不错了,并且还要负担部分军费开支,可是今年女王给的定额税收并没有减少,也就是说公司要从往年的利润中拿出部分金币弥补税收的亏空,董事会怨气沸腾了,许多人叫着把西班牙这群吸血鬼赶出去。明里暗里叫卡洛斯是“西班牙人的猎犬”!

    今年已经过去一大半,亡羊补牢,公司的生意或许还有所起色,卡洛斯比谁都着急恢复和大明的通商,在董事会面前证明,他是有价值的,他能阻止公司的颓势。

    卡洛斯说道:“如果你能说动大明重开和葡萄人的贸易,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但是不包括对凯瑟琳女王的忠诚!如果没有女王的支持,我是无法继续担任澳门总督的。”他又不是圣人,首要要确保自己的利益。

    沈今竹笑道:“你也是一个生意人,有这个想法很正常啊,你放心,我不是要你背叛女王。但是你也晓得,女王疯狂的计划这一次没有成功,以后也不会成功的,我们大明不是那些没有开化的殖民地,任由你们分化宰割,想要占领我们的土地,付出铁和血的代价都不行,澳门是个例外,但是大明已经开海禁,认知到海外贸易的好处,所以绝对不会有第二个澳门出现了,海南岛必须还给我们。卡洛斯,目前在海南岛管着西班牙人的是你的小舅子弗兰迪对不对?说服他带着剩余的西班牙舰队还有我们送的财物离开海南岛吧,弗兰迪不是个好战的人,他并没有他爷爷阿隆索的野心,他最希望的事情,就是回去多看凯瑟琳女王一眼。”

    “连你都看出他的心思了。”卡洛斯笑道,“好吧,不过我不敢保证能说服弗兰迪,你也知道,这世上最难说服的有两种人,第一是极聪明的人,第二是就是弗兰迪这种蠢笨还固执的人。但是你一定要保证能够说服大明恢复通商。”

    沈今竹说道:“撤出海南岛之日,就是通商之时。我们击掌为誓如何?”

    卡洛斯举起了右手,正要拍过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缩回了手,问道:“你刚才说你是个生意人——一个生意人有权决定国家和谁通商?你是在骗我吧?我们葡萄牙东印度公司可以代表国家行使外交权,可是你的日月商行不能代表大明。”

    大忽悠沈今竹面不改色的说道:“我是皇上的密使,一旦完成这个任务,我会有更大的嘉奖,等你们撤出海南岛,局势稳定下来,皇上会陆续开放其他的港口,那时我需要大量的土地修建货栈,我的财产也需要朝廷的庇护。所以我才会冒险请你来双屿岛啊,那些废物使团是虚张声势而已,你也是懂政治的,台面上的东西只是表面,真正的谈判都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秘密进行。大明谁有比我更了解你们呢?我以前说动荷兰人拦截你们的补给船,也是孤身一人去找十七绅士开紧急董事会的,那些使团连海船都不敢坐。”其实我真的没骗你,我是以前庆丰帝的密使。

    卡洛斯这才和沈今竹击掌为誓,末了,卡洛斯说道:“沈老板,你似乎把顺王忘记了。”

    沈今竹走到卡洛斯身边耳语道:“就是要提醒你,在将来谈判国书时,在大明使团面前千万不要提还顺王的事情。就当没有俘虏过这个人——到时候悄悄的把顺王给我,我会记得你的人情,反正你拿着他有无用处,还是个麻烦。”为了把顺王弄回来,她撒了弥天大谎,而且还用了美人计。

    美人在耳边轻言曼语,卡洛斯不禁心猿意马起来,他是情场老手了,娶了妻子安娜之后也是四处留情,不过以前是妓女,现在的情妇变成了上流社会的贵妇而已。他顺势也在沈今竹耳边吹着气,喃喃道:“你打算怎么还我这个人情呢?先给一个吻当做定金好不好?”

    沈今竹顷刻觉得自己貂蝉附体了,居然没羞没臊的胡扯道:“卡洛斯,我习惯喝茶的,如果有一天我对咖啡有了兴趣——相信我,我会第一个考虑到你的。”

    卡洛斯嘿嘿笑道:“我很高兴成为你第一杯咖啡——也请你相信我,我会给你一个最美妙的夜晚。”

    沈今竹忍住满腹的酸水笑道:“嗯,我很期待。”

    两人又聊了一些细节等事宜,分别时,卡洛斯说道:“你的眼光不错,那个从俘虏营里逃走的徐枫、还有顺王这种处事不乱的君主都是你的裙下之臣。你是个很长情的人嘛,徐枫失踪,你暗中高额悬赏;顺王被俘虏,你也想救他一命。”

    什么?沈今竹猛然意识到卡洛斯误会了她和顺王的关系,唉,男人总喜欢自以为是,觉得女人要做些什么就一定牵扯到感情什么的,不过此时也不便解释了,笑道:“并非我眼光有多好,我只是比较喜欢有权势的男人而已。”心念一动,又挑拨离间说道:“卡洛斯,如果你能当上葡萄牙国王,我就更期待了。”

    卡洛斯一副对沈今竹的情史如数家珍的样子,“以前的威廉、威廉的父亲科恩、弗朗克斯、徐枫、顺王、还有你的未婚夫曹核,哦,你真是个势利、充满野心的女人。”话虽如此,卡洛斯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无论征服或者被征服,都是很有趣的事情啊。

    如果再加上卡洛斯自己,凑成七个就能召唤神龙了,心思龌龊的人看啥都是肮脏的。沈今竹蛊惑的说道:“你们葡萄牙人不会永远臣服于西班牙人的统治之下,你是布拉干萨家族的人,你们的家族曾经统治过葡萄牙,很有号召力,你会得到人民的拥护的,我愿意出私产支持你们的独立运动,我甚至可以说服荷兰人帮助你们独立,我还可以让大明支持你们在东印度航线上脱离西班牙人的控制。我的价值远远高于一个情妇,卡洛斯,我是有野心,我也可以帮你实现你的野心,别自欺欺人说什么忠于女王的屁话了,葡萄牙不需要一个西班牙疯子当女王。等你当了葡萄牙国王,还会在乎什么澳门总督吗。”

    离开双屿岛,沈今竹立刻写了一份密信给厂公怀义。大明、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四国都有利益诉求,僵持不下,而她要做的就是破开冰面,平衡各方的诉求点,达成和解,但是她空有侯爵之位,并无外交之权,但正好四方交流不畅,互相不信任,也因如此,也方便已经在各方都混个脸熟的她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来破冰。

    简单的说,就是效仿当年春秋战国时张仪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张老熟人的脸,四处忽悠人,具体过程如下:

    对大明说:弄点钱财给西班牙人,他们愿意撤军归还海南岛;对西班牙人说:你们可以毫发无损的撤走,赶紧去支援正在和英国打仗的无敌舰队,反正海南岛对你们毫无用处,大明还会送许多丝绸、瓷器、茶叶当礼物。

    对大明说:葡萄牙人愿意当内奸说动西班牙人一起撤走,只需要重新和他们通商就成;对葡萄人说:竭尽全力和我们一起把西班牙人弄走吧,我们就和你们通商。

    对葡萄牙人说:赶紧独立吧,我们和荷兰人都支持你。对荷兰人说:葡萄牙人要独立,我们给他们一点支持,把西班牙的胳膊砍断一只吧,一个强大的西班牙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沈今竹在幕后布置着这个大棋局,所有的条件都没有提到顺王,因为对于最后拍板的安泰帝而言,他是最不愿意顺王活着归来的。

    到了十月霜叶红的时候,安泰帝收到了葡萄牙人密使送来的投诚书,表达了友好之意,说愿意配合大明和谈,使得西班牙舰队从海南岛撤走,但是有个条件,他们希望安远侯沈今竹作为使节带领使团到海南岛谈判,因为安远侯有信誉,而且对两国情况都熟悉,比较容易沟通云云。

    安泰帝召唤了司礼监、五个内阁大臣还有主管外交的鸿胪寺卿林大人商议对策,众人一看这个投诚书,都注意到了其中并没有提出归还顺王一事,并且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装作没有注意到。谁都不傻子,去捅破皇上的心思,如今能保住太子就不错了,至于顺王——您自求多福吧。

    葡萄牙人提出的条件很有诱惑,不用一兵一卒就能收复海南岛,这已经满足了大明的最高的要求,至于其他的细枝末节,都可以稍微做出退让。因为大明目前的现状,即使将重新收编的水师全部出动,也够呛能在海战中获胜,把家底耗尽了,以后谁负责海防?

    至于要安远侯作为主使去海南岛谈判,这个并不算是要求,本来安远侯就是大明应付西洋列国的利器,把她放出去就更有胜算了,所以内阁和司礼监都不置可否。东厂厂公怀义正常发挥了特务头子本能的怀疑,说道:“今年初夏安远侯曾经涉嫌帮助杀人抢劫的西班牙使团使节逃离京城,林大人还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搜府,这会子重新启用安远侯,老奴觉得有些不妥。”怀义当然是希望沈今竹去海南岛的,不过此时他要先撇清自己,所以先抛出一些不痛不痒的质疑。

    众人皆看着林大人,鸿胪寺负责外交,他要先有所表示。内阁大臣兼户部尚书钱大人说道:“林大人,经查那个红毛番是在鸿胪寺四夷馆消失的,这事怎么查到安远侯头上去了,你们鸿胪寺若实在拿不出一个合适的人去海南岛,少不得又要安远侯替你们跑一趟腿了。”

    沈二爷是钱大人的手下,沈二爷当年在廷议上愤然指责林大人是非不分,钱大人是支持沈二爷的,如今红毛番失踪已经成了无头悬案,少不得旧事重提,拿出来刺一刺林大人,讽刺鸿胪寺皆无能之辈。

    外戚难当啊!林大人早就被骂成二皮脸了,这种讽刺就像春风拂面,他面不改色的说道:“组建使团本来就不是鸿胪寺一个机关的事,需要各位大人群策群力,为大明争取利益,安远侯是皇上亲封的侯爵,吃的是朝廷俸禄,为国出力,原本是她分内之事。”使团谈判这种事情,谈妥了是鸿胪寺的功劳,安远侯是女子,赐些财帛也就罢了,已经封了侯爵,到顶啦;谈崩了正好解决这个立场摇摆的隐患!反正葡萄牙的国书里没有提到归还顺王,不用担心顺王会归来。

    搞政治的脸皮都厚,不过厚成林大人这样的着实罕见,但是安泰帝正需要这么一个人替他说一些不方便的话,办一些不方便的事。他很清楚,沈今竹是个有能力的人,她当初能说动荷兰人出兵帮忙化解东海之变,已经用事实证明她的谈判能力,如果封她为使团主使去海南岛,可事半功倍,达成协议,把海南岛弄回来。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万一被某个无能的官员浪费了,岂不遗憾?何况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复海南岛,如此大的功绩,也是他得民心、得大臣拥护的重要筹码啊。让天下看看,我哪个就知道玩乐的废物哥哥丢盔卸甲葬送大明水师、丢了海南岛,我并不血刃就维护了大明的疆土!

    就这样,大明使团的主使就定了沈今竹,为了节省时间,安泰帝直接下旨,命使团带着册封的旨意直奔海澄,待安远侯接旨后,一起去海南岛和谈。

    曹核担心沈今竹的安危,吵着要和使团一起去海澄县,曹铨劝住了儿子,说道:“你莫要去添乱了,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安远侯是皇上下旨亲封的使节,无人敢动她,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是停战和谈?况且你和她有婚约,明年三月就成亲,夫为妻纲,你若跟去,反而让她损了使团主使的威信,放不开手脚去谈判——那时人们看她身份多半是你的未婚妻,而不是安远侯。未来你和她的日子还长着,莫要急于一时,女子一旦成婚,论理就是我们曹家的人了,她是妻子、是母亲,朝廷有事也不会找她的,以后恐怕不会在政事上有什么作为,这是她最后一战啊,你别凑过去拖后腿。”

    多年的夙愿即将达成,沈今竹离开京城后,曹核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他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不对劲,因此听说皇上要册封沈今竹为使团主使去海南岛和谈后,那股不安感就更加强烈了。父亲曹铨说的很对,他过去会降低沈今竹的威信,可是他在京城干等消息,那种莫名的焦虑简直难以忍受!

    曹铨就这么个宝贝儿子,他知道沈今竹的价值,也支持儿子娶她过门,可是皇上和朝廷对这次出使非常重视,可谓是万众瞩目了,沈今竹的任务艰巨,儿子好心好意过去保护未婚妻,可是此举太感情用事了,会横生枝节的,苦口婆心劝儿子,“你放心吧,使团一路都有南直隶锦衣卫护送,还有平江伯的槽兵配合,若真出了什么事情,她是最受保护的对象,伤了别人也伤不着她……”

    曹铨说事实,讲道理,曹核为了沈今竹出使的威严作想,终于歇了去海澄的想法,度日如年的一天天翻着黄历,恨不得三月婚期那天立刻就到来,到底坐不住了,对父亲说道:“我打算易容乔装去海澄,在后面远远的跟着使团,绝对不暴露身份,这样既能暗中保护今竹,也不会干扰她的公事,爹爹,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尽我所能保护未婚妻的安危,哪怕见不光也成的。”

    曹铨见儿子打定了主意,知道再劝无用,只得顺了儿子的意思,选了五十精锐和他一起乔装上路了。

    十一月的海澄县虽还没下雪,却也落叶凋零,湿冷的空气逼得人们直打哆嗦,使团的官员们纷纷在官袍外头披上了毛皮大氅,抱怨南方的冬天怎么比北京还冷呢。海澄县县令孙秀热情接待了使团,安排在衙门驿站里,带着他们游览新海澄的繁荣和风光。短短五年间,这片海盗倭寇出没的不毛之地成了远近闻名的“小苏杭”,着实令这些京官们大开眼界。

    沈今竹设了香案跪地接旨,安泰帝御赐了袍服、头冠、官靴还有金印、尚方宝剑等表明她钦差大臣身份的物件,她打开大明和谈的国书一瞧,里头果然没有提出迎回顺王的要求,而且赐给联军的财帛也不够丰厚,沈今竹轻叹一声,叫了璎珞进来,拿出日月商行货栈里的物品账册给她瞧瞧。

    璎珞将厚厚的账本搬过来,沈今竹用朱笔如飞似的勾画着物品,约莫一刻钟后,将账册递给璎珞,交代道:“赶紧安排下去,把我圈过的物品立刻装船,所有银两全部从我私账上支。”

    璎珞匆匆翻看了账本,站在原地不动,说道:“这些东西加起来估计会超过五万两银子之巨,真要白白送给红毛番吗?”

    沈今竹坚定的点点头,说道:“五万两银子买一条曾经当做皇帝的人的性命,不算贵了。”

    璎珞看了看沈今竹,说道:“好吧,我这就安排。”她晓得其中风险,但是更晓得沈今竹的脾气,一旦做出决定,神仙都劝不得了。

    半夜三更,商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正是本地的父母官孙秀孙县令,身上还有浓烈的酒气,他对沈今竹长辑一拜,说道:“深夜来此,实在迫不得已,下官招待使团时听那些京官酒后吐真言,说此次去海南岛谈判,国书上并没有写要求红毛番交回顺王,下官很是震惊,所以连夜来此问问安远侯,此事当真?堂堂大明帝国要抛弃曾经的皇帝,任由顺王在外漂泊,孤苦无依么?”

    沈今竹淡淡道:“你自己都说京官们酒后吐真言了,何必来问我。”

    孙秀突然对着海南岛的方向跪拜,呜咽哭道:“顺王啊,微臣无能,官职低下,无力迎您回家,如今豺狼当道,微臣本欲辞官归隐,不与这些人同流合污,可是一想到您当年对微臣的重托,海澄县好容易有如今的成就,微臣只得忍辱负重,对这些白眼狼笑脸相迎,美酒佳肴伺候他们。微臣喝的是酒,可这心里在滴血啊!”

    顺王对孙秀有知遇之恩,孙秀个性耿直,勤勉清廉,是个好官,造福海澄,是有目共睹的,何况沈今竹还知道孙秀隐秘的一段婚史,晓得他是个刚强之人,此人不惧强权,可以托付重任,正愁如何拉拢他呢,他自己找上门来了,这是天意乎!

    沈今竹打开匣子,拿出国书递给了孙秀,“打开自己看吧。”

    孙秀双手颤抖,说道:“这——这是绝密文书,微臣——微臣”也就犹豫了一瞬,孙秀咬咬牙,打开了卷轴。看着孙秀如此表现,沈今竹暗道自己应该没看错人。

    孙秀读完国书,将书轴小心翼翼的卷好,对着沈今竹跪拜道:“求安远侯救顺王一命!”

    ☆、第170章 垂钓难飞龙变囚龙,人心乱疑云满使团

    当晚,沈今竹和孙秀商议完迎接顺王的对策,次日就坐着大海船,率领使团去了海南岛,跨越狭长的琼州海峡,平江伯陈雄率领着槽兵护送使团驶入海南岛港口。卡洛斯和弗兰迪两个老熟人在港口迎接,远远的鸣炮示意,同时也有威慑之意。

    加农大炮震天响的轰鸣声令许多使团官员惊吓的脸都白了,平江伯看见港口停泊的西班牙无敌舰队庞大的盖伦战船,以及上头一排排擦得锃亮的加农大炮炮口,相比之下,自家战船和火炮顿时被比的如乡下烧火丫鬟般灰头土脸了,不由得对沈今竹低声感叹说道:“红毛番装备精良,我们远不如他们啊。”

    沈今竹将望远镜递给平江伯,说道:“你看那个站在港口炮台上的人。”

    平江伯沿着沈今竹指引的方向看去,顿时身体一僵,喃喃道:“那是皇——顺王。”但见港口炮台之上,一个中年无须的男子负手站在黑洞洞的炮口中间,海南的冬天很温暖,顺王穿着蓝织金云鹤通袖袍,头戴金镶玉五梁冠,双颊晒的有些黝黑,比以前瘦了些,不过眼睛很是明亮,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顺王独自站在那里,形影单只,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似的,有些柔弱无助,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的看着渐渐驶进港口、打着大明龙旗的大海船,沈今竹看见顺王这副模样,顿时心头一软,眼睛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以前总是暗自大骂他是不务正业的昏君,可是时隔一年多后再相逢,以前的

    怨气和不满全部消失了,她意识到自己可以付出比事先预想更大的代价,将顺王迎回去。

    船舶靠岸,卡洛斯和弗兰迪并行上去迎接,出乎顺王意料之外的是,第一个下船的使团使节居然是一个很年轻的官员,穿着四爪蟒袍,头戴黑绒镶金边的头冠,待看清了官员的轮廓,顺王眼睛里顿时迸出一股狂喜来——是她!居然是她!我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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