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男人只维持了半秒的面无表情,就突然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得柳书画感觉自己有点无理取闹。

    男人手指温柔地从柳书画的后脑勺抚摸到脖颈,那动作和当时拿阿塔姑娘取乐时一模一样,偏偏柳书画毫无所觉,还以为看见男人变脸只是眼花,瞬间表情都柔和下来,听到金发男人开玩笑般说:

    “你在瞎想什么?幕西山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金发男人露出可笑的表情,好似嘲笑柳书画瞎紧张,又或者嘲笑柳书画会有他在乎幕西山这种滑稽的想法。

    金发男人微妙的笑容,好像诱人犯罪的恶鬼。

    “你难道不想在他面前炫耀你夺走了他的伴侣?”

    男人眼角眉梢流露出满满的恶意,用跃跃欲试的兴奋语气,说出近乎认真的玩笑话——

    “再说……我们一路逃难,如果安全无虞,可以拿他那张不错的皮相卖一笔钱;要是不小心食物吃完了,可以割下他的肉加餐。那么大一个人,一天吃个五六刀,够我们俩坚持十天半个月呢;如果路上无聊了,就拿他取个乐子,戏弄一下,或者砍下他的手指,或者戳瞎他的眼睛,观赏他在痛苦中挣扎的表情;若是我们中途不小心被野兽围堵了,也可以割开他的血管把他扔出去当诱饵引开野兽……你说,好处是不是很多?”

    金发男人的话似真似假,柳书画分辨不出,就信以为真,虽然有些毛骨悚然,但对于男人这么诋毁幕西山,柳书画打心底还是很愉悦的。甚至想象到那些画面真实发生,他心头就一片滚烫、澎湃。

    “你这么对待你曾经的伴侣,以后不会也这么对待我吧?”

    “怎么会?”男人绽开甜腻的笑容,抚摸柳书画后颈的手掌展开,圈住柳书画的脖子,拇指按压在柳书画气管的位置,不等柳书画回过神就收回手,凝视柳书画感叹道:

    “我这么喜欢你,就连死都会让你死得比别人美……”

    柳书画没有注意到任何细枝末节,也没听出男人话里有话,只以为是在赞扬他,满心荡漾。

    是夜,甘萝城外的山林扬起熊熊火光。

    月上中天,一个黑影咬住月亮的一角,然后一口一口,黑影覆盖了整个月亮!与此同时,婆罗多境内数批以“百”为基本单位引来的野兽全都像被放出闸,怒吼着,狂奔着,疯了!它们不再听从指挥,红着眼睛在黑夜中奔跑,瞄到人影像吃了兴奋剂,张牙舞爪地冲过去,而毫无准备的人只能四处奔逃!

    兽吼声!

    惨叫声!

    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鲜血撒了满地,入目皆是红色。杀红眼的野兽,和怒火上脸的抵抗者。有能力的人当街干起,没能力的就哭着奔逃。甘萝城作为被野兽围攻的城镇之一,无数人从梦中惊起——听到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带着兴奋感的兽吼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匆忙跑到院子外,遥看山林火光照亮半边天,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

    陆压等人自幕西山两人被带走,就派人守在甘萝城外,在发现山林起火就回去报信,等陆压带人赶过去,就看到一只被烧秃的变异野兽喷着水给自己降温,冲出火圈,几个人费了一点劲才把这只野兽杀死。陆压观察到土路上碾压的轨迹,猜测幕西山他们应该已经被带走了,一行人追着车轮印离开。

    月食日食的交替,让婆罗多部分地方的人这几日彷如活在地狱里。

    没有了约束的大批野兽疯狂屠城。

    过了一夜、两夜、三夜?表针受磁场影响闪个不停,婆罗多人都分不清他们度过多少个日夜,像是没有了尽头,城市里昼夜亮灯,四处昏暗,阴霾如笼罩在众人头顶,身侧又有野兽虎视眈眈……这日子是如此煎熬,连政府都快瘫痪了。野兽受日、月食影响实力暴增,组织围剿野兽的军队死了一批又一批,才堪堪维持住重要区域的和平。

    甘萝城靠近边界,柳书画出了甘萝地界一路向边境外狂奔。

    跨越边境时路过一个大峡谷,两座陡峭的山峰中有一条长河,支流遍布西南,不见尽头。几日逃窜,柳书画这队人都虽已经很狼狈,身后却没了野兽的追逐——不论是引来婆罗多的,还是附近隔离区跑来的。

    暂时安全的柳书画喘了口气,计算着日子,今晚似乎是最后一夜月食!

    “那块地方比较空旷,今天就在那扎营吧。”柳书画指着靠近崖边的一块平坦地势。

    十几名工会人员把车子停放好,搭建帐篷,吊起灯。

    幕西山被绑住手腕,关在一辆车里,透过车窗可以看见柳书画引着金发男人往崖边走,赏江望月,很有闲情逸致。这几日天昏地暗,幕西山猜测占据那具皮囊的一直是席善的人格。

    旁边的车辆里不停传来砰砰砰的撞车声和返祖人的闷吼声。

    幕西山看了一眼,数十名返祖人像摞货一样塞满车厢。几日逃窜,工会人员除了开车赶路时,根本就不靠近装运返祖人的车厢,没有喂过食物,只偶尔拿几瓶水灌进他们嘴里,但就是这样,隔壁也总是传来难闻的汗水混杂尿骚的味道,其他人就更不愿意靠近了。一路颠簸,返祖人绑住嘴和手脚的布和绳子都松了,却没有人发现。

    幕西山又看了一眼席善,以及席善脚下的影子,想着几日前西蒙跟他说的那句:

    ‘只要你愿意。’

    “出来吃饭。”一个声音打断幕西山的思考。

    幕西山跟着传话人身后下车,离开前悄悄用胳膊肘打开旁边的车门,所幸几十个返祖人的闷吼声嘈杂地混在一起,遮掩了开门的声音,前面传话的异能者着急吃饭,也没有回头发现那个缝隙,在里面返祖人的撞击下,肉眼可见的,一点点、一点点变大。

    幕西山走到一个凳子前,单手拿勺舀着食物一口口心不在焉地吃着,视线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当看到一个方向时,对接下来的打算放下了心,对旁边的人说:“我想去小解。”

    正吃饭的人一脸恶心,摆摆手不耐烦地说,“给你一分钟,快去快回。”他们不觉得幕西山在一分钟内能跑多远,再说这附近人烟稀少,连吃得都没有,逃出去还不等找到城镇就能饿去半条命——要不是柳书画还想着卖了幕西山,他们根本都不想带着这个吃干饭的累赘。

    一分钟后,幕西山老实回来,安安静静地继续吃饭。

    柳书画正和席善在帐篷边吃边聊,突然听到外面碰!得一声重物滚到地上的声音。

    快步走出帐篷,又听见几声惊叫,掀开帘子见接二连三的返祖人滚出车门,双目赤红,其中几个嘶吼一声,用蛮力挣开了绳子,如野兽般凶狠地奔向最近的工会人员,张口咬了下去。鲜血喷出来染红返祖人半张脸,那衔着一嘴人肉的样子看得柳书画脸色发白,胃里翻腾,两股颤颤。

    周围闻到血腥味的返祖人变得更加兴奋,在地上像泥鳅一样扭动,牟足力气挣脱绳子。

    被咬的人捂着脖子抵抗,旁边的异能者也纷纷出手帮忙,可几个返祖人却像变异了般刀枪不入,由于他们全顺着血味凑向流血的那位,导致那人压力倍增。

    席善看见幕西山躲在后面暂时没有危险,就无视了攻击的那位,冲柳书画道:“走吧。”

    “对对对!这帮返祖人是咱们的几倍,等全都挣脱捆绑就完了!趁现在才只有五六个,咱们先赶紧跑。”柳书画被吓得冲昏了头,没想着十几个人先把几个解决了,再把剩下的绑好。而席善也并未提醒……他的黑暗之力能轻易把这些返祖人化成灰,但无论是返祖人还是工会人员,对他都如蝼蚁一样低贱,根本不值得出手。

    柳书画冲十几人大吼一声撤退,就拉着席善往临近帐篷的那辆跑去。

    异能者且战且退,跑向车子。幕西山故意放慢脚步,视线在异能者中寻找目标——比起其他人的狼狈,幕西山可以说躲避得堪称轻松,在一堆人形肉架面前,木系精灵血脉中植物的气息根本勾不起返祖人的胃口。

    可其他人并不知道这内情。

    在其他人陆续上车后,幕西山和落在最后的一名金系异能者同时跑向同一辆车子,幕西山仅剩两三米的距离,周围没有返祖人。金系异能者还隔着十几米,周围没了目标撞够了车门的返祖人势头一转,都围向还没上车的他——区别大概就是被铁皮遮住味的肉罐头与鲜活大肥肉?

    席善看幕西山暂时无忧,就收回目光不再关注。

    恰在这时,金系异能者背后一个穷追不舍返祖人伸爪一扑,眼见着就快要被追上。柳书画看得心惊胆颤,灵光一闪想起席善让带走幕西山时举的最后一个例子:若是中途不小心被野兽围堵,可以割开他的血管把他扔出去当诱饵引开野兽……柳书画发动着车子还不忘对将要中招的金系异能者大吼:

    “你赶紧割开那个俘虏的血管丢出去引开野兽!”

    几乎是说完的瞬间,柳书画就感到身边气温骤降,席善慢慢把头转向柳书画,目光如刮骨刀,轻轻落在柳书画身上,泛出森冷的寒意,让柳书画肝胆俱颤,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小心打滑——轮胎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席善手心漫出一层黑雾,朝金系异能者抬起。

    金系异能者回身一把钢盾格挡,没有再费力攻击——这些发疯的家伙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不论怎样攻击都不见减速,射出的钢刃只能在他们皮肤上留下微不足道的伤口,根本无计可施。听到柳书画的提示后,金系异能者心里立刻认同了,这唯一的办法。

    一枚钢刃飞出。

    “见鬼!”席善发现钢刃飞向幕西山的刹那瞳孔急速收缩,惊悚的只剩针尖大小,浑身爆出一层黑雾——朝金系异能者发出的黑雾也在外面打了个弯,追着钢刃飞去!

    可毕竟有先后之分——哪怕黑雾比钢刃厉害百倍,可先到幕西山眼前的,仍是那一把钢刃。

    幕西山余光打量席善那风雨欲来的表情,闭了闭眼……赌一把。

    ——所以,明明可以安全躲开,幕西山却只是避开了要害。

    来不及收起的帐篷上挂着明亮的灯,在夜风中摇晃——摇晃的光晕中,那一段的画面像是慢镜头呈现在席善的视网膜中——冰冷的钢刃滑破幕西山洁白的皮肤,深深地扎进肉里,血肉裂开,鲜艳的,滚动着丝丝绿色的血液涌出,血花绽开。

    相距那么远距离,那画面却近到仿若呈现眼前。

    幕西山微微皱起的眉,忍痛的表情……那一切一切都揪紧了席善的心。似被狠狠掐住,那力度,让心脏都快要裂成两半——席善从未体验过这种感情,明明伤害是加诸在他人身上,他却好像比对方更痛苦!

    不该这么痛苦啊……?

    陌生的感觉令席善震惊……他明明这么讨厌幕西山,明明每时每刻都恨得牙咬切齿,每分每秒都想让他受尽苦楚……他故意跟着对幕西山反感的柳书画,让幕西山看着他的伴侣的身体与别人亲密无间,他希望幕西山受尽心灵的折磨,他希望幕西山忏悔曾经胆敢毁掉他的记忆——可为什么他没先等到幕西山痛苦,反而是他?

    为什么他会这么难受——像被撕裂一样难受?

    他又要恨了,席善嘴里呕出血,满心不甘!抑制不住对幕西山疯长的恨意,恨不得把幕西山吞吃入腹!

    这个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家伙!为什么幕西山受伤他却要承受这种痛苦?!他为什么要承担别人的痛苦?!!他凭什么为了这种该死的家伙受苦?!!!

    席善感觉这一瞬有什么被割裂了——他的眼睛还紧紧盯着幕西山,周围的世界一瞬间都被抽离,眼底心底都唯有一人——可思绪却像被什么包裹住一样,飘得很远,脑中飞速掠过种种画面,多出来的画面——身体与灵魂被割裂开,让席善变得非常迟钝。

    他周身的黑雾在皮肤上翻腾,却根本没法发出,席善只能僵硬的,一动不动的,眼睁睁地看着——

    幕西山捂住伤口站立不稳,所散发出来的奇怪血肉味引起返祖人的好奇,追着金系异能者的脚步迟疑了几瞬,移向幕西山。也就几秒,金系异能者三步并两步跑上车,路过幕西山时还阴险地把幕西山推向身后。再次失去目标的返祖人退而求其次,一窝蜂围住幕西山。

    人头攒动的返祖人已经完完全全遮挡住幕西山的身影。

    席善把一切看入眼中——怒火在心中灼烧,让他的双目猩红。

    “席善——!”幕西山虚弱的呼救声划破空气,刺入席善脑中。

    席善浑身一震,面部肌肉完全扭曲,体内各个关骨节咯吱咯吱作响——他极力需要做点什么发泄一下,可发射指令的大脑仍被占用着,挤满了那些他看不清的画面,脑与身体隔着一条沟壑,所有激烈的情绪传到脑中都被堵塞在外,无法让反射神经做出任何举措。

    咚!咚!!咚!!!

    心脏像碎掉一样——被绑住手的幕西山在返祖人中间挣扎,滚向崖边。

    只要发出一片黑雾就能挡下所有伤害,把那些该死的丑陋的返祖人化为灰烬!可席善急得脸色涨红,抬手的信息却怎么也传达不到手上。无处发泄的怒火让他湛蓝的眸中烧起一片火海,柳书画小心翼翼地观察席善——席善突然安静的过分——柳书画看到席善那如从地狱爬出的,凶兽一般的眼神。

    席善积攒的怒火敲着脑中的隔离屏障……一下、一下、又一下!

    终于,裂开一个缝隙,让他看清了其中一个画面——

    在一个陌生的祭台,幕西山就被绑在那里。席善变成虚影悬在空中,见证了幕西山漫长的受刑过程,和死亡——那感觉记忆犹新,那时他也像现在这样无能无力,眼睁睁看着幕西山一点点滚向悬崖边,却无力阻止他的死亡,只能恨呐、恨呐、恨呐……让憎恨啃食他的内脏,腐蚀他的灵魂。

    那些所有让幕西山痛苦折磨,都是给他的酷刑。

    他痛得好像被烈火焚烧,痛得好像被千刀万剐,心脏被一点点撕烂撕碎,只剩下空荡荡的胸膛!

    他还充满愤恨,无尽的恨意——恨那个死亡的幕西山,恨无能的自己,恨这世上的一切——为什么那个人都死了,别人却能好好得活着,恨不得把这世界全部毁掉!

    碰——

    脑中的屏障破裂,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入,席善动了动手指——终于能动了!

    他立刻看向幕西山,却看见幕西山滚下山崖的瞬间——那让席善目眦尽裂。

    柳书画惊恐地看见席善眸中一片黑红,是暗沉的恨意和猩红的怒火,激烈的负面情绪盖住了那双原本澄澈的蓝眸,连瞳仁都看不见了,仿若无底洞的眼中只表达出一个信息:

    目之所及,皆入地狱。

    一直在席善皮肤上翻腾的黑雾霎那间弹出树丈,弥漫整个车厢——凡是沾上黑雾的地方,万物皆是灰烬,柳书画扭曲着身子嘶吼痛叫,化为灰烬前还睁大一双死不瞑目的眼——似乎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急转直下变成这样?!方才还对他柔情蜜意的席善怎么就对他的苦难充耳不闻?!

    黑雾疯狂扩散,异能者和返祖人皆畏惧地逃散,可仍一个又一个被黑雾追上,在绝望中痛苦死去,连渣都不剩。

    席善就在无数惨叫的伴奏下,一步一步,走到幕西山坠崖的地方,眼也不眨地跳下去。

    百丈之下是一条长河,席善灵活的身子在水底穿梭,一遍遍寻找幕西山。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三分钟……席善找了很久,连河底的鱼虾都被翻了个遍,游到开始缺氧,他也没有找到幕西山的身影。

    他找了第二趟。

    第三趟。

    第四趟。

    第五趟……数不清多少趟,深沉的黑夜都开始褪色,月亮露出它光洁的脸,黎明将近……席善依然一无所获。

    席善站在河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滴滴答答的水在他脚下汇聚了一滩,非常狼狈。他目光幽幽地看着河水深处,眼中烧红的怒火开始消退,越来越暗淡,直到眸中只余下惊人的黑色,乌黑的,不留一点杂色,不透一点亮光——再也看不出想法。

    静如死水。

    疯狂的黑色雾气从席善身上冒出,像古怪的浓雾一样飘到河上,遮住河面。

    浓浓的黑雾让人看不到——那么长的长河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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