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行吧,主要她想弥补一下刚才给他留下的坏印象,免得让他以为她除了发呆就不会别的了。

    她拱肩呵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他不经意回头看了眼,见她形体不好,开始絮絮叨叨叮嘱她,“你将来可是要做女鲛的,怎么背弓得像点苍长老一样?抬头、挺胸、收腹,鲛人以流线型身材为美,你要巴结我,也不必做出这个样子来,别人乍一看还以为你得了佝偻病。”

    夷波脸上一红,忙调整了下,讪讪笑道:“我是爪牙。”

    “爪牙也可以有气节,只有反派的爪牙才一副饥寒交迫的模样。正派的这一方应该身板笔直,气质上佳,进退有度,还带着脑子。更重要的一点,爪牙不是个好词,正派一般叫做兄弟,或者是……管家。”

    夷波啊地一声,“我不做兄弟。”

    对于一心要做女鲛的鱼来说,雄性称呼是难以接受的,这个他明白。龙君想了想,“那就做管家。”

    她摇摇头,管家也是偏男性化职业,非要沾上点关系,就另辟蹊径吧,“干爹。”

    龙君脸上的温文尔雅顿时被击得粉碎,“干爹?”

    她点头不迭,这种关系可以发展成千万种可能,原本八竿子打不着,这么一来立刻就亲近了,多好!

    龙君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收一条鱼当干女儿,这就意味着责任更重了,他有义务教养好她。

    他斟酌了再三,说不行,“我年纪轻轻,怎么能当你的干爹呢!”

    夷波认为合情合理,“干爹两千,我两百。”

    龙君咳嗽了下,他就不该在她面前显露真身的,被她知道内幕,连他的年纪都换算出来了。说她笨,有的时候也有点小聪明,想当他的干闺女抱大腿,这点觉悟真是太超前了。

    他蹙眉思量,算了干爹就干爹吧,有这么个干闺女,其实也不怎么丢人。不过在这之前要约法三章:“你我之间的关系是暗地里的,人前不许叫干爹,会把我叫老了的,记住了?”

    夷波说好,“还叫君上。”

    他威严地嗯了声,“既然咱们变成了亲属关系,那你以后就要听我的话,不许违逆我,也不许背着我说我的坏话。”

    夷波高兴坏了,这下子真的扬眉吐气了,什么叫攀龙附凤,这就是啊!龙君是货真价实的龙,只要蹭个干女儿,将来就算只能当小老婆,有这层关系保驾,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摇了摇尾巴,挂在龙君手臂上,“我听您的话。”

    龙君挑了下唇角,先前的不快散了,似乎慢慢高兴起来。他掸了两下没能把她掸开,也任由她挂着,把她带进了龙绡宫。

    书房里有张躺椅,他忙了大半天有点累,在躺椅里躺下了,“干爹休息一下,你把屋子收拾干净,回头我起来视察。”

    夷波说好,高高兴兴忙碌起来。案上的书堆得乱七八糟,她一本一本整理起来摆放妥当。翻开的简牍得把两头椿平,结果提起来抖落一下,慢慢有捏了避水诀的纸片飘下来,捡起一看,原来龙君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穷,几乎每一本书里都夹着银票,少则几千,多则几万,全是他的私房钱。

    夷波有点傻眼,这么有钱,却克扣她们的工钱,龙君真是出人意表!

    她托着银票心情复杂,躺椅里人不经意瞥过来一眼,愣了一下,猛地蹦起来,指着她手里的银票问:“被你……发现了?”

    她嗯了声,“真多啊!”

    龙君吮唇思忖,把银票接过来,从中抽了一张最小面额的递给她,“这是给你的,收着吧!”

    夷波不太明白,“为什么?”

    他这么大尊神,让人知道身家巨万总归不太好。要是声张出去,长老们又要来哭穷,说国库空虚了。她问为什么,他解释了她也未必明白,总之得堵住她的嘴,便找了个十分拿得出手的理由:“父爱如山。”

    夷波捧着银票低头看,上面一个大大的十两书写得美轮美奂,她仔仔细细叠起来揣进怀里,鞠了个躬,“谢谢干爹。”

    龙君慈爱地微笑,“真是好孩子,记住了,这件事不能对外人提起,有损本座的威仪。”

    拿人的手短,夷波知道江湖规矩,虽然只有区区十两,封口费的价值还是必须体现的。她郑重点头,“小鲛明白。”

    龙君哈哈笑了两声,尴尬但又爽朗。比了比没收拾完的地方,“继续吧!”自己慢悠悠重又躺回去,这下紧张得睡不着了,担心万一又有什么被她发现,那财就破大了。

    可能是上了年纪,有时候记性不太好,比如头天藏下的东西,隔一天就全忘了。他这千余年累积的财富,搬来搬去不知换了多少地方,结果失踪的越来越多,剩下的越来越少,实在是件令人伤神的事。

    人生长恨水长东,龙君满心诗人式的忧郁,支着脑袋问夷波,“阿鲛啊,这两百年在潮城,你过得好不好?”

    她说好,能吃能睡,没什么不足。

    “那长老总是针对你,你不难过吗?”

    难过是有的,但挺过去就忘了。她把案上的一小块青苔擦掉,笑着说:“长老很好。”

    倒是个不记仇的,龙君仰望殿顶上的藻井,喃喃道:“我这两天在考虑,要不要把那四位长老换掉。他们思想陈旧,觉悟也不高,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了。”

    夷波很意外,觉得这么做太不留情面,毕竟都是元勋,撤了他们的职,以后可怎么见人呢!

    她猛摇头,挨在他的躺椅边上说:“长老为潮城,鞠躬尽瘁。”

    龙君也再三考虑,“确实,这百年来他们建树虽不多,担惊受怕也是够够的了,光凭这个就不该夺他们的权。”他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捶捶胸口,“奇怪,近来本座气短得很……”

    夷波献媚地在他胸口薅了两把,“英雄气短。”

    他一时转不过弯来,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好像不是吧!他抬手盖住了前额,反正意思大致理解了,凑合吧!

    夷波想起明天的宴席感到失落,小心翼翼地打探,“四海大宴,找个干娘?”

    干娘这种东西可有可无,他见过那位玄姬夫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所以长老们想要给他牵线,他不赞同也不反对,随缘。

    他抬起小指挠了挠头皮,“本座还是比较守旧的,通婚到底还是同族好,至少不会生出稀奇古怪的后代来。不过龙都太独立,两条龙成婚后也许依旧天各一方。上年我在东陆游玩,晴天突遇狂风骤雨,自湖上而起,到十里外的深涧止歇,原来是郎君探望娘子。据说那对夫妻一年只见一次面,像牛郎织女一样。”

    反正不管怎么样,龙君也不赞同娶个玄龟为妻,夷波欢快地扑腾一下,“不娶王八。”

    他听了大摇其头,“就算不喜欢那个人,也不能揭人家的短,这是基本的礼貌,懂不懂?虽然她的确就是个王八……那个,王八也分三六九等,玄龟是王八里的贵族,她祖宗是上古神兽。再说来者是客,不能显得咱们小肚鸡肠,要有大家风范。”说着仔细打量她两眼,“你老是披头散发的,不好看。明天来我这里,干爹给你准备个发冠,把头发束起来,就能见人了。身为本座的左膀右臂,形象很重要,太不修边幅,让别人看轻了咱们。”

    她笑得有点没底气,“我不会梳头。”

    “本座会啊。”龙君拍了拍胸脯,“包在干爹身上。”

    ☆、第 21 章

    第二天如约进龙绡宫,大神今天起床起得很早,夷波进门后见他正在铜镜前扭身整理衣冠。龙君对穿戴很讲究,必须美得无可挑剔才答应出去见人。这次挑了件紫藤色的深衣,里面衬雪白的合襟内衫,胸口还坠上了华丽的配饰,看见她便眨眼微笑,“快来看看,这身衣裳怎样?”

    模子好,穿什么都好。当然不能随口夸赞,这样显得没有诚意,必须绕着他游上两圈,表示你已经仔细掂量过了,这种情况下说出来的好才是真的好。

    她已经摸到他的脾气,煞有介事地竖起了大拇指,“飘若浮云,矫若惊虹。”自从她念书以来,首先学的就是溢美之词,简单的海水倒灌已经不能满足这位骄傲的龙君了。必须有分量,而且每次都得不一样,如此他才会高兴,才不觉得厌烦。

    果然他面露喜色,“真的吗?”

    夷波点头如捣蒜,正巧阿螺举着一截柳条进来请龙君擦牙,她拉着她说:“问阿螺,干爹漂不漂亮?”

    夷波认龙君当干爹的事没有瞒着阿螺,当初阿螺知道后大呼失策,“你还想不想和龙君有结果?天底下几时有干闺女和干爹光明正大走到一起的例子,你举一个给我看看。你呀,就是太着急了,现在可好,给自己下了套,以后打算怎么办?”

    夷波一听害怕了,哭丧着脸说:“完了?”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到现在才后悔,可不得完!阿螺看她涕泪横流又不忍,安慰她说没关系,“其实这种称呼人间看得重,对于我们水族来说没有约束力。况且只要不对外宣布,谁也不知道其中缘故……”一边想一边笑起来,“毕竟禁忌恋更刺激嘛。”

    所以在她们眼里,世俗的东西只对人起作用。她们又不是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应付的。

    夷波扯着她看,她没有收集漂亮话的习惯,从上到下打量龙君一眼,重重点头,“漂亮!”

    龙君很满意,美美转了两圈,接过阿螺递来的柳条随意在牙上捅了两下,打开柜子取出一顶发冠来,冠是宝树,很华美,微微一颤金叶和璎珞便沙沙摇晃。招呼夷波坐下,挑了把篦子慢慢给她梳头。这小鲛的发质很好,又浓密又柔顺,他哼着歌左拧右拧,很快盘起了发髻。对着镜子里看了眼,镜面倒映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轮廓柔和,五官精致,夷波的长相确实没得挑拣。

    女孩子都喜欢打扮,眼看自己和先前相比有了大改变,顿时欢喜得浑身乱扭。龙君不但大气磅礴,还秀外慧中,编的一手好头发,太难得了。她仰脸说:“以后也要。”

    龙君挑起了眉,“你是我的手下,应该你服侍我,况且我还付了工钱。”

    那点工钱值得一提吗?夷波自有她的道理,“我叫您干爹。”

    就为这一声称呼,他必须做出让步,谁让他是长辈呢!他叹着气说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有客要见就盘头,平时就这么散着吧,洋流卷起来显得飘逸。”

    阿螺在一旁看着,不由有些失落,和她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夷波有了心上人,再也不属于她了。以后她寂寞的时候可怎么办呢,难道和阿嫚做伴吗?

    夷波收拾停当了起身,珠翠满头,明媚婉约。阿螺打起精神啪啪鼓掌,“好看,像一株灯树。”拉着她到外面等候,因为刚才鲛卒来报,说四海宾朋陆续都到了,得去会会玄姬夫人,看她今天是什么打扮。

    一鲛一螺浮到城头上,往远处看,看到蔚蓝的海水下有个队伍蜿蜒而来,前面是巨鱼,后面是浮车。那架浮车比一般的要华贵许多,上面缀满了金光闪闪的宝石和珠幔,还有华盖四周的银铃和铁马,每挪动一下就激荡起脆声一片。阿螺说来了,“那就是玄姬夫人的车。”

    夷波问:“你怎么知道?”

    阿螺说:“玄姬夫人在雄性眼里就是女神,排场必须大。这驾浮车的造价颇高,除了她还有谁配乘坐?”

    那玄姬夫人一定很有钱吧!夷波扒在城头眯着眼睛细看,车到了城门上,长老出来迎接,拱手长揖:“夫人到访,潮城上下一片沸腾,鲛族争相传诵,愿一睹夫人风采。下臣等铺好了红毯,请夫人下车,海主已经在宫中等候多时了,夫人随下臣入宫面圣吧!”

    于是众人伸长了脖子盼望,可是那位夫人伸出了一只米珠镶嵌的云头履,颤颤悠悠半天才踩到脚踏上。然后又是半天,另一只脚也出现了,大家吸足了气准备感慨惊叹的,可是玄姬夫人从起身到下车,足用了一盏茶工夫,大家吸进来的气早就吐出去了,所以当她现身的时候,效果也不如预想的轰动了。

    不过毕竟是南海夫人,漂亮是真漂亮,明眸皓齿,乌发如云,那雍容华贵的气度不是人人能有的。夷波仰慕不已,“真好看,真漂亮。”

    阿螺凝眉在她胳膊上敲了一下,“严肃点,那可是你的情敌,别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对对,夷波经她一提醒忙端正态度,再看那位夫人,过了很久才走出去两丈远,她啧啧称奇:“这么慢?”

    阿螺阴险地笑起来,“没办法,谁叫她是只龟呢。要是有人袭击她,她捏个诀都要花半个时辰,死定了。”

    夷波不知道她的计划,看着玄姬夫人艰难地迈步,看得哈欠连连。忽然一错眼,似乎看到阿嫚了,她咦了声,“阿嫚出来了。”

    既然发现了,阿螺也没打算瞒她,拉着她悄声道:“我去哑狱见了阿嫚,请她帮忙阻止玄姬夫人和龙君联姻。起先我是想让阿嫚吃了玄姬,然后化成她的形,当众拒绝这门亲事的。后来想了想,人家也没做错什么,害她性命是作孽,等我将来渡劫就要倒霉了。所以和阿嫚商议妥当,只要她暂时吞了玄姬冒充她,等事情一完就把她吐出来,到时候我赠她一百年道行作为酬劳,两不相欠。”

    夷波听了她的计划,吓得目瞪口呆,忙摆手说不行,“吃人啊,玄姬夫人是散仙。”

    “仙个屁,和我们差不多,不过沾了出身的光。你别怕,一切交给我,一百年道行可不是小数目,对于阿嫚来说很有诱惑力,她会办好的。”

    可是百年对于她何尝不是?只为借阿嫚之口说一句话,就要折损这么多修为吗?夷波感动哭了,“好姐妹,够意思……”

    “没有可是。”阿螺猜得出她要说什么,率先把她的话堵上了,“我已经决定了,而且开始按计划行事,你现在要求终止,阿嫚会被他们逮住的。吃过手撕鳗鱼吗?你要是愿意,等会儿要一块来让你开开胃?”

    夷波咽了口唾沫摇摇头,阿嫚为人还是不错的,她只是想挣道行,并非要作恶。鳗鱼因为太低等,修十年才抵别人一年,所以百年道行简直可以成为鳗界的翘楚了,哪能不心动。

    阿螺早就看出夷波难堪大任,这么有挑战性且需要动用智商的工作不适合她,便不住打发她,“去龙君身边待着,这里有我们,什么都别管。”

    可是夷波的一生没有经历过如此烧脑的变故,阿螺虽然比她聪明一点点,毕竟玄姬夫人来头不小,要是出了差池,那可怎么办?她很害怕,抖得筛糠一样。阿螺看了她一眼,无奈道:“镇定一点,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让玄姬夫人在阿嫚的胃里待上一会儿罢了,又不会要她的命。”

    既然没有大碍,她略感放心,迟疑着往龙绡宫去了。等她到龙君身边,红毯上的玄姬夫人刚走了一半,不过态度倒很好,全程微笑,无懈可击。

    龙君两眼苍茫,喃喃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大庭广众下能走得这么从容,人才啊!”一边后悔着,应该下完一盘棋再出来的。生平最怕等,结果相个亲也得等,对他来说简直煎熬。

    其实这玄姬夫人的真身是只蜗牛吧?他凝神静气,穿过那层皮囊分辨她的本尊,还真是只龟,硕大无朋的,走一步脖子往前伸一伸。爬行动物直立行走总是千古难题,所以走得慢也情有可原。

    这次应邀前来的佳丽不少,倒不像玄姬夫人姗姗来迟,她们先到,便陪着一块儿等。龙君闲闲扫视了一圈,乌贼、水母、虎鲨,忽然觉得打一辈子光棍也没什么不好,不然真的要和这些披着人皮的怪物将就吗?这次的相亲会改成茶话会好了,大家彼此问候一下身体和家中高堂,就愉快地散了吧!

    玄姬夫人终于到了宫门上,含笑欠身,“海……主……久……等……了。”

    龙君和气地颔首,“闲着……也是……闲着,夫人请。”

    众位嘉宾热闹寒暄,彼此亲切得像失散多年的手足一样。大殿里整齐摆放着十几张小食案,上面供着龙君平常最喜欢的零食,他笑容可掬地比手,“诸位随意,千万别客气。本座云游在外多年,近期才回到所辖海域,多时不与老友见面,甚为想念。”他举起杯子向四海代表致敬,“这次借潮城书院落成之际,发帖邀请诸位相聚,诸位能来,是赏本座脸面。来来,大家共饮一杯本座珍藏了五百年的杜康,够交情,就喝够年头的酒嘛,干杯!”

    大家客客气气回敬,原本彼此都熟悉,因此说笑畅谈,气氛融洽。

    四海海主当初就任时曾经歃血为盟,彼此称兄道弟,他这一百多年下落不明,总得表示表示关心,于是纷纷询问他的行踪,西海海主道:“三年前赴东王公法会,本以为九川兄会出席的,没想到询问了多人,也没有九川兄的下落。这百年想是躲在哪里潜心修道吧,咱们四海海主之中,九川兄的道行定是最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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