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雍竟会罪名往自己身上扯?此言一出,侧殿内安静下来。就连先前下定决心的庆隆帝,这会也不自觉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你接着说。”

    欲扬先抑,他倒要看看这人如何给自己脱罪。

    “可臣熟悉的,只是两年前的西北城防。”

    吴良雍掷地有声,庆隆帝疑惑道:“我大越边域军防以卫所为主,这两年内卫所并未有太大改动。”

    他的意思很明白,城墙立在那、房子盖在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里面人换了又怎样?地方还是那个地方,而瓦剌人此次进攻不过是绕过这些地方。

    皇上果然怀疑上了他!吴良雍心下一惊,见周围大臣们面露深思,他一阵心慌意乱。这帮无利不起早的人,能瞒皇上的时候使劲瞒,一旦瞒不住了他们倒戈的比谁都快。如今一点小小的怀疑,就足以摧垮本就不怎么坚固的结盟。

    如今这些人是指望不上,想到最后他将目光投向对面武王。当年武王在西北领兵时,当时驻守的将军便是他,算起来也是老交情。真因为有这份交情,他才会在三位皇子中,既没有选择占据正统的太子,也没有选择礼贤下士的魏王,而是支持最为弱势的武王。

    站在皇子队列中,武王与吴良雍交换个眼色,简单的手势中包含着只有两人才明白的利益纠葛。

    向前一步站在吴良雍身边,武王道:“蒙父皇器重,儿臣曾领兵西北,后又驻扎西南,对比之下对两处差异看得很是清楚。恕儿臣多言,吴尚书离开西北两年,不知凉州城防也在情理之中。”

    “哦?怎么个情理之中?”

    一派平静的问道,庆隆帝心中却没面上表现出来的冷静。坐在上首居高临下,两人小动作尽收他眼底。吴良雍什么意思,想进一步用吴家势力用来支持武王?在他眼皮子底下如此明目张胆,到底还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真后悔做个明君,如果他是个昏君,看不顺眼的能立刻拖出去砍了。

    丝毫没察觉出父皇情绪波动,听父皇按他所想问出来,武王连忙解释:“禀父皇,先前吴尚书说过凉州多戈壁,戈壁滩上建防御工事并不易。与西南地势险要处直接开山采石,筑造营寨不同,西北城防除去少数几座城池外,其余多为营帐,想要改变布局极为容易。”

    原来是这么回事,在场众人多为文臣,长期呆在京里,每日所见所闻让他们习惯性的以为房屋扎根地基上,一旦建成后轻易不能移动。如今经武王这样一说,前两年还跟庆隆帝巡幸西北的几位重臣瞬间想起在幽州城外的那些苦日子,那时他们便日日住在毡帐里。这种毡帐以楔子插-入地面稍作固定,移动起来的确很是方便。

    庆隆帝也是刚想到这一点,虽然他手上有确切证据,证明军机确实由吴良雍泄露,此刻完全可以甩出去定他的罪。可如果这样简单粗暴,可能会留下些后患。几乎是一瞬间他便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待查出掌控西北城防变更情报的有心之人,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看来今天注定商讨不出结果,瞅着下面有千言万语的众臣,跃跃欲试的庆隆帝终于做了次昏君。

    “原来西北城防竟是如此,先前你们竟无一人提起。连这点事都不知道,你们探查和掌握的那些还能信?枉朕如此关心,你们就这样辜负圣意?”

    这般倒打一耙,直接把正打算给晏衡定罪的众臣说懵了。事情到这不已经很简单,西北城防易于变化,能全盘掌控的只能是当时的军中最高将领,凉州卫代指挥使。可现在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你们这是在质疑朕?”

    他们哪敢质疑皇帝,尤其当龙椅上还是一位登基四十年,对朝堂有很强掌控能力的老皇帝!

    “臣等不敢。”

    下面呼啦啦跪一大片,一个个大臣鹌鹑似的缩回去。庆隆帝心里那叫一个痛快,当昏君的感觉真好。

    “朕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就先不计较。事关大越国祚,你们务必跟朕查个水落石出。若是再出如此大的纰漏,连一点基本常识都搞不清,下次朕两罪并罚。”

    掷地有声的威胁一番,彻底把错推到众臣头上,庆隆帝轻松道:“跪安吧。”

    晕乎乎从乾清宫后殿走出来,众臣依旧有些云里雾里。皇上今天这是怎么了?往常他都是思维清晰、处事果决,一言一语皆有理可循,立足朝堂多年满朝文武早已摸清门道。可今日乍来这么一出,前面好好的,大家来的目的很明确:在召见完晏衡后给泄露军机一事盖棺定论。然后各种证据摆上来,逻辑推演到最后一步,眼见要水到渠成,却被皇上全部推翻。

    皇上到底想要个怎样的结果?一时间大家都懵了。

    乌压压一群穿官袍的人中,只有一对难兄难弟保持清醒。本来富贵闲人的日子优哉游哉,突然间晴天一声雷,父皇给他们派下差事,端王和平王有些接受无能。满心哀悼自己逝去的清闲滋润小日子,两人压根没心思去想别的。

    这会难兄难弟四目相对,很快做出决定:各回各家,顺道去六部衙门点个卯。

    反正父皇说得是“去户部、去礼部”,压根没说去那干嘛。他们也乐得玩文字游戏,点个卯证明自己去过,然后继续一个玩玩玩、一个吃吃吃。

    听内侍报告两人反应,做了一回昏君正浑身舒爽的庆隆帝冷笑一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俩混小子觉得这就能应付过去?随意吩咐内侍两句,他优哉游哉地往翊坤宫走去。

    而到了衙门的两王,则被早已等候在那官员客气的请进去,交给他们一堆繁杂的政事。在一人不可置信、一人直接抗议中被告知,内侍方才来传旨,他们务必要好生磨砺两位殿下。

    父皇!这还是亲儿子么?

    欲哭无泪之下,端王只能安心办差。他天资聪颖,且君子六艺样样俱全,一旦用心这些政务很容易上手。即便如此他还是说觉得憋屈,这不没过几天就让他找到机会报复回去。

    礼部掌吉凶、仪礼诸事,平日最大的任务便是给宗亲办婚事,最近一项便是太子侧妃吴氏晋升后一直未办的典仪。

    ☆、第177章 太子嫌疑

    按理说吴氏的侧妃典仪,早在两年前她入东宫时就该一块办了。身为正二品尚书家嫡女,她的身份足够太子侧妃。可偏偏她是以那样不光彩的身份带个球嫁进去,当时整个皇家藏着掖着都来不及,哪还敢让她大肆张扬。

    初入东宫时,她是被一顶不起眼的青色小轿从侧门抬进去的。没有洞房花烛、没有凤冠霞帔,甚至当时正苦恼的太子都干脆没去她那落脚。

    好在吴氏有手段有耐心,终于在生下儿子后笼络住太子的心,让他松口晋升侧妃。太子侧妃乍听起来不显眼,甚至都不如亲王正妃,可作为名正言顺的储君,总有一日太子会登基,到时侧妃摇身一变,最起码也得是个正二品宫妃。

    当然那是以后,现在吴氏还只是空有侧妃之名,没经过册封大典,没冠服、没玺印,她的侧妃之位只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空壳子。

    礼部官员一个个都是人精,这位侧妃娘娘可是在皇上那挂过号的,皇上和太子你听谁的?

    □□羽也许会想办法帮太子迂回达成所愿,但他们这些人并非□□羽,当然要听皇上的。可明面上他们又不敢公然反抗太子,最后只能行一个“拖”字诀。

    借着去年冬天西北战事熬过这个年关,眼见拖了整整一年快要拖不住时,天降端王。

    总算有个皇家人来了,谢天谢地!本来他们打算拖不下去时,一状告到御前,大早朝一块议下这封侧妃的典仪该如何办。现在好了,他们总算不用担上告太子黑状的恶名。

    你们朱家的事,还是关起紫禁城的大门,自己内部解决。

    礼部官员放心了,接受此事的端王着实吓了好几跳。

    这才几天啊,就算本王天纵之资,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记下礼部浩如烟海的、关于大越各阶层贵族晋封时衣食住行一应事务的条条框框。现在把一整个晋封大典交给他,这不是难为他么?

    到底哪位要晋升的跟着他一块倒霉?

    怀着同病相怜的心情打开卷宗,在看到那位侧妃生平简述后,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在脑中闪现。怎么偏偏是吴氏?瞬间他一个头两个大。

    当然他愁了没多久,想到两年前他差点喜当爹那出,当时因为吴家献出一位嫡女充作和亲公主远嫁吐蕃,此等大义压下来他只能忍了。可忍了不代表他忘了,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吴氏会落到他手里。

    同病相怜全变成了幸灾乐祸,不用多想端王唰唰唰写下一封奏章。

    有困难找父皇!

    谁叫他把他丢进六部,幸好是最不打眼的礼部,要声调再重点,从三声变成四声,估计不等他到吏部门口,就能被几位兄弟的眼刀剁成肉酱。

    身份之便折子可以直接交给父皇,端王写得很随意。

    “儿臣入礼部半旬有余,蒙诸位官员信任,特将太子殿下侧妃晋升大典一事托付。初儿臣惶恐,唯恐处事时日尚短,礼仪照顾不周误了皇家大事。后得知晋封者何人,儿臣又觉此事颇为荒诞。当日父皇西巡查处贪腐一事,命儿臣回京入户部查账,事情有眉目时险遭吴氏陷害要挟。父皇日理万机,此等细微末节之事须臾之间大致有些混沌,然儿臣亲身经历,至今仍不能忘。儿臣虽不熟典律,可自幼蒙父皇教导,也知礼义廉耻。此等淫-荡阴险女子,何德何能堪当太子侧妃。”

    简单说了下事情经过,最后端王直接一句话点出来。我觉得吴氏品行有问题,这种人不配当侧妃。

    “好!”

    短短一篇奏章,寥寥几句话,庆隆帝一打眼就能看完。不用多想也能知道端王意图,无非是端王不敢正面对上太子,便将此事甩给他这当爹的。这种纯然的依赖,还有末尾直白的劝谏,都让他感到贴心、舒心。

    “厚熙真不错,有解决不了的麻烦知道找他父皇。”

    翊坤宫内,任由淑妃给他按着头,庆隆帝满脸喜悦。

    “看完它着奏章,朕这毛病也好差不多,爱妃先歇会。”

    淑妃收回给他按摩的手,面色依旧淡然,心下却越发惆怅。她不是嘱咐过儿子遇事不要强出头,有那功夫多吃吃喝喝玩玩。不是她不盼着儿子成材,也不是她对当太后没想法,而是现在京中这局势实在太乱了,乱到她没什么把握。

    富贵险中求,可如果不缺富贵呢?

    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在控制着局势,从未因得宠而张扬,彻底得罪哪个皇子;一双儿女虽然出挑,但不沾染权势也没那么打眼。这些年文史侯府名声得到进一步巩固,不论谁登基,她都会是被敬起来的那一类人。权衡利弊,她真的没必要去趟这淌浑水。

    “皇上,太子殿下毕竟是他的兄长,长兄如父,吴氏怎么说也是东宫的人,厚熙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

    庆隆帝无奈地看着淑妃:“爱妃何必如此小心,如今朕这父皇还好好的,哪轮得到他摆长兄如父的谱。倒是厚熙不错,一片赤子之心,跟小时候一样对朕亲近孺慕。”

    越发老迈的庆隆帝越是珍惜这种单纯的父子之情,本来他有几个幼子可以享受父子天伦,可他们哪有厚熙这么好看。一个厚熙、一个阿怡,这兄妹二人相貌完全照着他和爱妃身上优点长,芝兰玉树、闭月羞花,让人看着便心情好。

    察觉到他的目光,淑妃抿抿鬓角,微微低头,嘴上也有些不好意思。

    “厚熙就是小孩子心性。”

    “对,哥哥就跟小孩似得,老欺负我。”

    这边他正想着阿怡,那边阿怡就到了。两年间她身条又抽高了些,脸上婴儿肥完全下去,露出少女美好的轮廓。自打西巡回来后,庆隆帝便有心为她择一青年才俊为驸马,可选来选去总觉得无人能配得上他掌珠。皇帝女儿不愁嫁,尤其像九公主这样母妃出身高、本人又标致的,那何止是一家女百家求,千家万家都有了。打她心思的人家,可以一直从京城城门东排到城门西。

    这种盛景让庆隆帝颇为骄傲,骄傲之下他更舍不得了。左右公主晚几年也没事,便多留几年,正好他也好生考察下备选之人。

    他这心思一起,京中那些有适龄男子的那些高门大户全都被青龙卫查个底朝天。因为是要嫁女儿,这次主要查的是后宅琐事。主母是否慈和,后宅有无妻妾之争,本人房中有没有情深意笃的丫鬟,有没有什么青梅竹马非卿不娶的表妹?

    虽然女儿出嫁后有公主府住,但他务必要给她挑个十全十美的夫婿。

    往日青龙卫多关注前朝,后院虽有涉猎,但总归还是没放多少精力。如今庆隆帝一声令下,换个角度他们还真查出许多以前没注意到的问题。无心插柳柳成荫,借由此事,庆隆帝对朝堂的掌控力达到一个全新高度。

    “他怎么欺负你了?”

    靠在庆隆帝身边,九公主嘟嘴,道:“他出宫不带上我。”

    “阿怡不是早在宫外玩腻了?”

    京中说来说去就那么多花样,两年下来阿怡基本上玩个遍,也就没那么多兴致了。

    “可宫里更早之前也腻了,说来说去无非就那几个花样,还不如多陪陪父皇母妃。”

    明知她嘴这样甜,必然是有所求,可看到女儿那张米分嘟嘟的脸,庆隆帝丝毫升不起一点帝王威严。

    “还是阿怡孝顺。”

    “我是父皇的女儿嘛,不孝顺您孝顺谁。”

    九公主眯眼靠在庆隆帝肩上,装作不经意地说道:“父皇,其实我出宫还是想见见阿嫤,算起来我们都有两年没见了。”

    “阿嫤?”庆隆帝疑惑。

    淑妃在一旁提醒道:“是晏衡的夫人,人长得极为标致,阿怡很喜欢。”

    人长得标致啊,这么一说庆隆帝也想起来西巡时见过的那张进献账册的脸。那副明艳脱俗的长相,也难怪阿怡会这么心心念念。这样想着,他决定将阿怡择婿样貌标准再往上提一提。本来就高的条件这会更是要突破天际,不过庆隆帝丝毫不愁。大越这么多人,难道还选不出个完美的驸马?

    “阿嫤人是真的好,母妃常说相由心生,阿嫤就是那种人长得好,心也好,两处加起来怎么看怎么顺眼的人。”

    听到这庆隆帝也明白了,和着女儿是来给晏衡当说客的。

    九公主也是藏不住事的,做足了铺垫,她直接说道:“父皇,阿嫤肯定不会做那种吃里扒外的事。”

    还真是来做说客,想到一些可能,庆隆帝难得严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都是听谁说的。”

    “是女儿前几日跟十妹一起玩,听十妹那的嬷嬷说的。”

    十公主是大越宫中一位不起眼的公主,论相貌没九公主好看,论受宠程度更是连九公主袍角都摸不着。而她的母妃,更只是一座偏僻宫殿侧店内的不起眼宫妃,与翊坤宫主位的淑妃压根没法比。不过那座宫殿主位住的好像是太子生母。

    太子生母……

    查明情况后,庆隆帝本以为此事跟太子没什么关系,他顶多是一时昏了头宠吴氏,让她有机可趁。

    可听完九公主这几句话后,他突然起了另外一层猜测。

    太子无缘无故突然宠吴侧妃,近期更是不顾体统大肆给她操办晋升大典,细看起来这宠爱怎么都有些刻意。难道太子早发现武王和魏王阴谋,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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