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正好有亲戚就在临河县城,不然我待会儿就让人捎信去问一下,看看那陈老爷家丢没丢孩子,也算是一件善事不是?”

    ……

    “对了,”又有人想起,“好像这小男孩刚才是和个小丫头一处的,便是这瘦子好像也有同伙——”

    当下忙四处去瞧,哪还有小丫头和那伙人的影子?当下越发印证了陈毓的话,众人心里已经认定,这两个娃娃十有八九是真被人给偷来的。

    一面替陈毓庆幸之余,又纷纷悬心那已然不见的小丫头——

    这世上谋生的法子多了去了,拐卖别人骨肉之事却无疑最是被深恶痛绝,竟是纷纷向捕快进言,赶紧去把瘦子的同伙也给抓来,把小丫头给救出来。

    ……

    陈毓却是对这些全无所知,等再次睁开眼时,才察觉到已是夜晚时分。意识到身下是一张床,又活动了一下手脚,伤口也明显被人包扎过了,心陡的一松——虽是没人搭理自己,明显却并不是牢房。

    瞧这情形,虽是没有被多重视,却明显应该是信了几分自己话的——

    老爹再是举人,和一县父母官比起来,身份无疑并不够看,这般对待自己倒也合情合理。

    等消息传回家中,爹爹应该很快就能赶过来了吧?

    一想到今生还可以再见到爹爹和姐姐的面,陈毓只觉得鼻头酸涩难当,竟是恨不得大哭一场才好。终是忍不住,拉了被子蒙着头低声呜咽起来,哭的太狠了,竟是整个被子都瑟瑟发抖的模样。更是止不住捏紧拳头——

    既然上天仁慈,给了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那这辈子,自己无论如何要护好爹爹和姐姐二人……

    “周大人,您往这边请——不过一个小娃娃,说的话怕是有不尽不实之处,我手下那差人说,这娃娃也有可能是被吓得傻了,才会胡言乱语——”

    一阵说话声传来,然后是嘈杂的脚步,随着门咔哒一声响,被子忽然被人掀开,狼狈不堪、鼻涕泪水糊了一脸的陈毓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暴露在众人眼前。

    ☆、大人物

    来人足有六七个,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神情凝重的中年男子,略略落后一步陪着的则是一个留着胡须的方脸男人,后面还跟着几个侍从打扮的人。

    几个人进来后都没有开口,为首的中年男子更是细细端详着陈毓,似是在估量什么,良久才放缓表情慢慢开口:

    “你说,你叫陈毓?是被拍花子的给偷来的?那些拍花子的都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和你在一起的,还有谁?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听中年人问的这么详细,方脸男子脸上肌肉哆嗦了一下,瞧向陈毓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喜——

    本来哪个治下不会有些乱七八糟的糟污事?偏是自己就这么倒霉,出来个拍花子的就拍花子的吧,虽是可恶,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再料不到会变成一椿杀人案!这还不算,还正好被途经此处的的周大人给碰上了。虽说周大人并非自己的直属上司,可所谓官大一品压死人,人家好歹也是巡抚大人面前的熟人,嘴巴稍微那么一歪,怕是自己的前程就定然会大受影响。

    本想着好歹先把这尊大佛给糊弄过去,却不料这位还是个死心眼的,非得亲眼见见这孩子。

    这般想着,竟不觉对陈毓很是迁怒,连带着瞧向陈毓的眼神都有些阴郁:

    “莫要害怕,从实说来便是。自有周大人和本官为你做主。”

    只是话虽这么说,可是和之前那位周大人的慈和语气相比,方脸男子的的语气无疑太过刻板,再配上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令得陈毓无比“配合”的哆嗦了一下。

    明显看出眼前的小孩子被县太爷给吓到了,那位周大人微不可查的蹙了下眉头,当下摆摆手,对方脸男子道:

    “迟县令,你先下去吧。”

    迟县令怔了一下,脸色顿时更不好,明白自己那点儿小心思怕是被周大人给看破了。无奈何,只得告了声退走出房间,却并不敢离开,只远远的在小径尽头的一个凉亭内候着。

    心里却是暗暗思忖,人都说这周大人最是温文儒雅君子端方的一个人,怎么自己却觉得难缠的紧?且还有些小肚鸡肠,或者还是个好名声的浅薄之人,不然,何至于因为个举人家的小子就当众给自己难看?再说了,照自己看,这孩子是不是真的出身举人家还不一定呢。

    却是不敢有丝毫不满,只更加迁怒于陈毓,连带着对素未谋面的那位临河县陈举人也颇为不喜。

    陈毓怔了一下,心里顿时有些纳罕——能用这般语气和那迟县令说话,这人身份明显要比迟县令高得多——

    即便由拍花子再到弄出人命案确然有些骇人视听,却也不应该这么快就惊动了上官啊……

    却也明白,既然有大人物适逢其会,自己可得好好好抓住才是——看那迟县令的样子,明显对自己极为不耐——

    也是,自己老爹再是举人,可跟进士出身的县令大人相比,身份上还是差得远。说不好这位周大人一离开,迟县令就会把自己丢到脑后,倒不如顺了这中年人的意思,回家一事自然也会多了重保障。而且借了这位周大人的力量把那些拍花子的一网打尽,也算出了自己心头一口恶气。

    看陈毓久久不语,那位周大人却是会错了意,语气更加和蔼:“好孩子,莫要怕,把你知道的都说给伯伯听好不好——”

    听周大人如此说,陈毓眼圈又红了,怯怯的神情中又带着孩子特有的依赖:

    “伯伯,我,我想回家,找我爹——”

    陈毓本就生的极好,虽是顶着脸上两个大大的巴掌印,这副泫然欲泣却又强忍着不敢哭的模样依旧惹人怜爱至极,便是周大人这般素居高位者也不由怜悯之情更盛。

    “好,莫怕,莫怕,你只管把所有事都说给伯伯听,一切自有伯伯为你做主——”周大人点了点头,甚而还帮陈毓掖了掖被子了,“等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回家——”

    陈毓顿时大喜——以这位周大人的身份,既然如此说了,应该不会食言——

    只是既有这么多人插手,那几个拍花子的怕是一个也逃不了,连带的刀疤汉子的死怕是也瞒不了多久,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先在这位周大人面前备案,无论如何也得先在他心里留下个自己根本“无心”的印象:

    “……那些人好坏,他们不许我见爹爹,还不许吃饭,还打人……还要把我和安儿妹妹都卖掉……”

    “安儿?”周大人的手无意识的紧了一下,“那是谁?”

    “和我一起的小妹妹……那个坏蛋,掐安儿的脖子,我扎他……我和安儿就跑了出来,一直跑啊跑啊……呜,我的脚好痛……可他们还是追了过来……”

    虽然说得颠三倒四,却顺着周大人的意思,说清了剩余几人的长相,甚而颇有技巧性的把那明显和瘦子相熟的衙差也给牵扯了进来。

    那位周大人并未久留,听完陈毓的话,便起身离开,却是吩咐那位迟县令马上给陈毓准备些粥饭来。

    迟县令虽是心里越发嫌周大人小题大做,却是只能自认晦气——也不知这小子哪里就投了周大人的缘法!心里虽恼,却也不敢怠慢,很快命人把饭送了过来。陈毓虽是饿的狠了,可怕肠胃受不了,也不敢胡吃海塞,只用了两碗白粥,一点儿点心便又躺下,想了想,又把剩余的点心并盘子一块儿放到被窝里搂着——

    既然是孩子,自然要像个孩子的样子,这里可不是自己家,还是要小心些为好。

    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自己怕是睡不着,却没想到根本抵不过小孩子的本性,竟是很快就睡熟了,期间好似有什么人来过,还掀开了自己被子,陈毓只作不知,兀自呼呼大睡。

    等到天光大亮,眼前却并没有人,不独那周大人,便是迟县令也没有出现。甚而整个县衙都是静悄悄的。

    正自奇怪,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劲装男子推开门快步而入——正是昨夜见过的那位周大人的侍从之一——看到正坐在床上揉眼睛的陈毓,脸上的喜悦之情竟是无论如何止不住,探手过去一下把人抱起来,又高高举起,“吓得”陈毓嗷的叫了一声,探手就用力揪住那人的头发。

    那人哈哈笑了起来,丝毫不以为忤,看起来心情不错:

    “好小子,倒是个有福的。”

    这句话说的莫名其妙,再加上男子熬得红通通的眼睛,明显应该是一夜未眠。

    陈毓心里一动——莫不是那些拍花子的被抓着了?甚而,那死去的刀疤汉子也被发现了?可即便如此,这人也高兴的有些过了吧?

    正想不通所以然,那人已然探手拍了拍陈毓的脑袋:

    “走吧,我送你回家。”

    陈毓脸色顿时很不好看——装小孩子是一回事,被人当成小孩子摸来摸去又是另一回事。刚要偏头躲开,却旋即被男子口中“回家”两字给震晕了——

    回家,竟然真的要回家了呢!陈毓心都是哆嗦的,眼里更是酸涩难当。这么多年来,刻意压制着的思念瞬时喷薄而出,陈毓简直恨不得一步跨到家里……

    临河县。

    一个中年男子正牵着头毛驴步履蹒跚着往县城东边的陈家大宅而来。

    男子明显是经过长途跋涉,身上的衣服,溅满泥点子,连颜色都看不出来了,不独胡子邋遢,眼睛中也布满血丝,更因为太过疲累之下,走路都是一脚高一脚低的,好像随时都会摔倒的模样。

    他身边那头毛驴也同样怪异的紧,除了前面,周身竟是贴满了上好的宣纸,那些宣纸上无一例外都画着一个眼睛圆溜溜瞧着很是灵秀的五六岁娃娃。

    一人一驴的模样无疑都太过奇特,一进县城,顿时引得很多孩子追着跑:

    “爹爹爹爹,快看,这儿有个疯子——”

    “哎哟,大傻子,有个大傻子来了,快,拿石子砸他——”

    只是任众人如何在背后笑话,甚至真有小孩子拿石子砸了过去,那人都始终毫无所觉似的垂着头,机械的向前走着。

    也有大人被惊动后走出来,瞧了那明显快要累瘫下的男子后觉得可乐至极:

    “果然是傻子吗?瞧瞧都累成什么德行了,还跟在驴后面跑,骑都不知道骑——”

    却在看到驴身上驮着的娃娃画像时一下住了嘴,忙纷纷上前扯住自家孩子,瞧向男子的脸上顿时充满了同情——

    怎么这几日没见,陈举人就成了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若非瞧见陈家小公子的画像,可不真要拿堂堂举人老爷当成傻子了。

    有那心肠软的,已是红了眼眶——果然是痴心父母古来多,陈举人平日里是何等光风的一个人,这一丢了儿子,真真是和丢了魂一样啊。

    也不知是那个杀千刀的狠心贼,就这么把人心肝剜了去。

    恨恨的骂着那些人渣的同时,也更紧的扯了自家娃娃的手,同情的眼光一路追随着陈清和而去。

    守在陈家门外的正是陈家老仆陈财——陈财本就老眼昏花,远远地瞧着,还以为来的是哪家想要打秋风的流浪汉,刚想上前赶人,待走近几步却又觉得有些熟悉,再细细一瞧,竟是主子回来了,陈财一个没忍住,老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这才多少时日啊,主子整个人就瘦脱了形。

    忙忙的上前接过陈清和背上小小的包裹,又牵过毛驴,抖着嗓子道:

    “老爷,老爷回来了!老爷快去后面坐着,老奴这就着人给老爷弄饭去——”

    从小少爷出事,家里但凡能动的,全被主子打发出去寻人了,那些跑腿的活计,只能陈财这个管家一个人担了。

    哪知刚转过身来,那毛驴却是虚弱的叫了声,便瘫倒在地。任凭陈财怎么拽都爬不起来了。陈财这才明白,怪不得主子不是骑着而是牵着毛驴走,却原来,这驴儿根本早就累的走不动道了。一个畜生尚且这样,主子一个读书人的情形又能好多少?

    ——

    老天爷,快把我们小少爷还回来吧,不然老爷怕是真的要撑不下去了!

    正自难过,一个有些尖锐的声音传来:

    “老大这是魔障了吗?一个来历不明的臭丫头,值当的他这么护着?叫我说,我那宝贝孙儿不见了,说不好,就是那丫头在弄鬼,趁早打死了干净!他倒好,竟是护的紧!”

    又想起什么,接着恨恨道:“真是读书读得傻了,连亲疏都不分——之前非要那丫头帮着管家,我就说嘛,外人怎么会跟我们一条心?人家偏是不信。怎么样,吃亏了吧?”

    “可不——”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奉承道,“再怎么说,还是一家人用着放心,瞧那丫头生的一副狐媚样子,一瞧就是个不稳重的!要不怎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呢!经了这遭,大爷就会知道老太太的好了,怎么也不会再近着那丫头了。”

    “知道我的好?不嫌弃我就不错了。当初我怎么说——这丫头就是个灾星,瞧瞧那命硬的,克死了亲生父母,连养父母都克死了,可是无论如何留不得,偏是他们两口子不信,硬是要接过来,瞧瞧,先是害的我媳妇儿没了,然后又害的我宝贝毓儿也不见了。”尖锐的声音中明显很是不满,“若非他们平日里那般娇纵,那丫头又焉会那般张狂——丢了我宝贝孙儿不说,还连我孙儿的救命钱也偷走,天下怎么会有这般恶毒的女子,当真是蛇蝎心肠!”

    ☆、灾星

    灾星?偷钱?恶毒?蛇蝎心肠?陈清和越听脸色越难看,脚下一踉跄,吓得陈财忙上前扶住。触手之下,却是更加心酸——

    老爷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幼年丧母,继母不慈,好不容易娶了一房贤妻,自己也考中了举人,却不料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呢,发妻又撒手尘寰,如今更是连唯一的儿子也下落不明……

    搀着形销骨立、骨瘦如柴的陈清和,陈财难过之余,更对素日里颇有好感的李静文满是怨怼之意——不怪赵氏咒骂,便是自己这会儿也不由得信了,那李静文怕就是灾星降世,专门来祸害好人的。

    自己真是瞎了眼,平日里还屡屡为她抱不平,以为她行事大气,是个有气度的主,还到处跟人说别看是义妹,可瞧着和夫人的亲妹妹也差不多了。却没料到,竟是个狼心狗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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