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二月二十五日

    1

    在圣诞节当日中午灿烂的阳光下,波洛走进戈斯顿霍尔的花园。主体建筑本身就是一幢坚固的大房子,外观上没什么特别浮夸的装饰。

    而现在这边,南面,有一道宽阔的阳台,环绕着修剪整齐的紫杉做树篱。石板路的缝隙间种着些小型植物,沿着阳台分布着几处石槽,被布置成微缩庭院。

    波洛低头研究着那些微型园林,低声赞赏道:“多么出色的设想啊!”

    他看见远处有两个身影,正朝约三百码远的一处装饰性池塘走去。其中一个是皮拉尔,她的身影很容易认。而起初波洛以为另一个是斯蒂芬·法尔,接着才认出和皮拉尔走在一起的男人是哈里·李。哈里好像对他这个迷人的外甥女很殷勤,走在路上的他不时仰起头大笑,接着又低下头,更殷勤地靠近她。

    “显然,这儿有一个人没在哀悼。”波洛自言自语道。

    一声轻微的响动让波洛转过身来。玛格达莱尼·李站在那儿,也看着渐渐远去的那一男一女。她扭过头来,冲波洛露出迷人的微笑。

    她说:“真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啊!让人几乎不敢相信昨晚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是不是,波洛先生?”

    “确实很难相信,没错,夫人。”

    玛格达莱尼叹了口气。

    “我以前从未经历过这类悲惨的事。现在我——我才算真正地长大了。我一直是个孩子,太久太久了,我想,这不是一件好事。”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皮拉尔,她看上去镇静得出奇,我想这是因为她有西班牙血统。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不是吗?”

    “哪儿奇怪,夫人?”

    “她的到来。毫无征兆,突然出现在这儿!”

    波洛说:“我听说李先生已经找她找了相当一段时间了,他曾与驻马德里的领事,以及她母亲去世的地方——阿利夸拉的副领事通过信。”

    “他一直对这事保密,”玛格达莱尼说,“阿尔弗雷德什么都不知道,莉迪亚也是。”

    “啊!”波洛说。

    玛格达莱尼靠近了他一点儿,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美妙的香水味。

    “你知道吗,波洛先生,有关詹妮弗的丈夫埃斯特拉瓦多斯,有很多故事。婚后不久他就死了,而且死得有些蹊跷。阿尔弗雷德和莉迪亚知道怎么回事。我想肯定是一些——不光彩的事……”

    “这……”波洛说,“真是悲惨啊。”

    玛格达莱尼说:“我丈夫认为——而我也同意他的意见——家里人有权知道这个女孩儿的身世。如果她的父亲是一个罪犯——”

    她停下来,但赫尔克里·波洛什么都没说。他似乎正欣赏着眼前的自然美景——在戈斯顿霍尔庭院中看到的冬日景色。

    玛格达莱尼说:“我总觉得我公公死的方式暗示着什么。这、这太……不英国式了。”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转过脸来,神色凝重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询问。

    “嗯,”他说,“你认为这更……西班牙式?”

    “这个……太残忍了,不是吗?”玛格达莱尼带着孩子气的语调说,“就像斗牛之类的!”

    赫尔克里·波洛轻松地说:“你的意思是,在你看来,是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割断了她外公的喉咙?”

    “噢,不,波洛先生!”玛格达莱尼的反应很激烈,像是被吓了一跳,“我可从没说过类似的话!真的没有!”

    “好吧,”波洛说,“也许你没有。”

    “但我的确认为,她……嗯,很可疑。比如说,昨晚她从那个房间的地板上捡起什么东西时那鬼鬼祟祟的样子。”

    赫尔克里·波洛的语气突然不一样了,他严厉地问:“昨晚她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玛格达莱尼点点头,她那孩子气的嘴巴不怀好意地撇了撇。

    “是的,就在我们刚进屋的时候。她迅速地瞟了一眼四周,看有没有人在看她,接着一把捡了起来。不过还是被警司看见了,为此我很高兴,并叫她交了出来。”

    “你知道她捡起了什么吗,夫人?”

    “不知道,我离得太远了,看不见。”玛格达莱尼的声音里带着遗憾,“是个很小的东西。”

    波洛皱起眉。

    “这很有意思。”他喃喃道。

    玛格达莱尼急切地说:“是的,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说到底,我们都对皮拉尔的成长经历和生活背景一无所知。阿尔弗雷德总是顾虑重重,而亲爱的莉迪亚又太大而化之。”接着她嘟囔道,“我最好去看看能不能帮莉迪亚做些什么,可能有些信件要写。”

    她从他身边走开,嘴角上挂着一抹阴谋得逞的笑容。

    波洛站在阳台上,深陷沉思。

    2

    萨格登警司向他走来,看上去闷闷不乐的。他说:“早上好,波洛先生。说‘圣诞节快乐’好像不太合适,是不是?”

    “我亲爱的同事,在你脸上,我确实看不到一丝快乐的迹象。即使你已经说了‘圣诞节快乐’,我也不想说‘年年如此”。’

    “确实,我可不希望再过一个这样的圣诞节。”萨格登说。

    “有些进展了吗?”

    “我去核查了很多问题。霍伯里的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电影院门口的守门人说他看见霍伯里和那个姑娘一起进场,电影散场的时候也看到他和她一起走出来,而且基本确定他没有离开过,更不可能在放映中途离开又回来。那个姑娘,则笃定地发誓说他一直和她待在电影院里。”

    波洛扬起双眉。

    “这么一来,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好说的了。”

    萨格登冷嘲热讽道:“哦,你永远搞不懂一个女人的心思!她们能面不改色地为一个男人撒谎。”

    “这可以证明她们的心意。”赫尔克里·波洛说。

    萨格登愤愤不平。

    “你是外国人才会这么看,这么做违背了公平与正义。”

    赫尔克里·波洛说:“正义本来就是一样奇怪的东西。你就从来没怀疑过它吗?”

    萨格登注视着他,说:“你真是一个怪人,波洛先生。”

    “完全不是,我遵从逻辑思维。可我们不要再为这个问题争论了。那么,你认为,这位牛奶店少女没说真话?”

    萨格登摇摇头。

    “不,”他说,“看起来不像是这样的。事实上,我认为她说的都是真话。她是个单纯的姑娘,如果她编了一套谎话,我会发觉的。”

    波洛说:“你是有这方面经验的,是吗?”

    “事情很简单,波洛先生,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在记录证词,那他就能多多少少看出人们是否在撒谎。不,我认为那个姑娘说的是真的,而这样一来,霍伯里就不可能杀了李先生,我们的调查就又要回到这家人中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他们中的一个干的,波洛先生,他们中的一个。可会是谁呢?”

    “你没什么新消息吗?”

    “有,在电话问题上我运气不错。乔治·李往韦斯特林厄姆打的那通电话是九点差两分,电话打了六分钟。”

    “啊哈!”

    “啊哈!此外,再没有人用过电话了——无论是往韦斯特林厄姆还是其他地方。”

    “确实很有意思,”波洛赞许地说,“乔治·李先生说,他刚打完电话,就听到头顶上传来骚动——但实际上,那时候已经距他挂断电话过去十分钟了。在那十分钟里,他在哪儿呢?乔治·李夫人说她那时正在打电话,但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打过电话,她又在哪儿呢?”

    萨格登说:“我刚才看见你在和她说话,波洛先生。”

    他的语气里带着疑问,但波洛答道:“你错了!”

    “呃?”

    “我没和她说话,是她在和我说话!”

    “噢——”萨格登好像想把这一细微差别置之不理,但很快他似有所悟,“你是说,她在和你说话?”

    “是这样,她特意出来找我说话。”

    “她想说什么?”

    “她想强调这么几点:这起案子非常不英国;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可能继承了些不好的血统,主要指她父亲那边;昨晚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鬼鬼祟祟地从地板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她跟你说了,对吗?”萨格登感兴趣地说。

    “是的,那位小姐到底捡起了什么?”

    萨格登叹了口气。

    “我可以给你三百次机会让你猜!我会给你看的,是那种在侦探小说中可以解开整个谜团的东西!如果你能从中看出什么,我就从警察局退休!”

    “给我看看。”

    萨格登警司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里。一丝淡淡的笑容爬上他的脸颊。

    “给你,你看出了什么?”

    在警司宽阔的手掌里,有一小片三角形的粉色橡胶和一小块木栓。

    波洛拿起那些东西,皱着眉头看时,警司的嘴咧得更开了。

    “你看出什么了吗,波洛先生?”

    “这一小块东西可能是从装盥洗用具的防水袋上剪下来的。”

    “是的,它来自于李先生房间里的一个橡胶盥洗用品袋。有人拿了一把锋利的剪刀,从上面剪下三角形的一小块。也可能是李先生自己干的,而难住我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关于此事,霍伯里提供不了任何帮助。而那个小木栓,大小和玩克里比奇 时用的木钉差不多,但玩牌时用的大多是象牙做的。这个只是一块粗糙的木头——稍微削了削,我不得不这么说。”

    “值得研究一下。”波洛咕哝道。

    “你想要就留着吧,”萨格登大方地说,“我用不着它们。”

    “我的朋友,我不能从你这儿拿走它们。”

    “你也没看出什么吗?”

    “我必须承认,什么都没有。”

    “这可太妙了!”萨格登大声嘲讽着,又把它们放回到口袋里,“我们继续吧!”

    波洛说:“乔治·李夫人详细描述了那位年轻女士如何弯下腰、捡起这些不重要的小东西,一脸鬼鬼祟祟的样子。这是真的吗?”

    萨格登思考着这个问题。

    “呃,不,”他回答得有些迟疑,“在我看来没那么夸张。她看起来并不心虚,完全不是那样的,但她下手时的确相当……迅猛又安静,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而且她不知道我看见她拿了!这一点我能肯定。我责问她的时候她吓得跳了起来。”

    波洛沉思着说:“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了?可是能有什么原因呢?那一小块橡胶相当新,还没被用过,它又能拿来做什么呢?另一方面——”

    萨格登不耐烦地说:“这个,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继续为这个操心,波洛先生,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波洛问道:“在你看来,目前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件案子?”

    萨格登拿出他的笔记本。

    “让我们回到事实上吧。首先找出不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先把他们排除在外。”

    “他们是?”

    “阿尔弗雷德和哈里·李。他们的不在场证明是确定的。还有阿尔弗雷德·李夫人,就在楼上开始骚动的前一两分钟,特雷西利安看见她在客厅里。这三个人没有问题。接下来看看别人,这里有一份我写的名单,为了看起来一目了然。”

    他把笔记本递给波洛。

    案发时

    乔治·李 ?

    乔治·李夫人 ?

    戴维·李 在音乐室弹琴(已由他的妻子证实)

    戴维·李夫人 在音乐室(已由她的丈夫证实)

    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 在她的卧室(没人证实)

    斯蒂芬·法尔 在舞厅听留声机(已由三位用人证实,他们在下人房里听见了音乐声)

    波洛把名单还回去,说:“所以呢?”

    “所以,”萨格登说,“乔治·李可能杀了那个老头,也可能是乔治·李夫人杀的,也可能是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杀的。戴维·李先生或夫人也有可能杀了他,但不可能共同犯案。”

    “这么说,你不接受他们的不在场证明?”

    萨格登警司断然摇头。

    “决不接受!丈夫和妻子——两个愿为对方奉献的人!他们有可能都牵涉其中,也有可能一个人作案,另一个准备好提供不在场证明。关于这一点我是这么看的:有人在音乐室里弹琴,那个人可能是戴维·李,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他,因为他是一位公认的音乐家。但他妻子在不在那儿就不知道了,眼下只有他和他妻子作证。同样地,也有可能是希尔达在弹琴,而戴维·李偷偷地爬上楼杀了他父亲!不,这和同在餐厅里、互相作证的两兄弟完全不一样。阿尔弗雷德·李和哈里·李彼此之间没有好感,两人都不会为了另一个做伪证。”

    “斯蒂芬·法尔呢?”

    “他是一个怀疑对象,因为他的留声机证据有些薄弱。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这种不在场证明其实要比那种‘绝对不在现场的铁证’要更可靠,那种证据十有八九是事前伪造好的。”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懂你的意思。这种证据更像是事先不知道会被叫去提供不在场证明的人能提供的证据。”

    “没错!而且无论如何,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太相信一个陌生人会卷进这件事里来。”

    波洛马上说:“我同意你的看法,这是一件家务事。这种危险与生俱来——是私人的,根深蒂固的。我想,这里面有仇恨,也有理解……”他摆摆手,“我不知道——这太难了!”

    萨格登警司恭敬地等他说完,但这番话似乎并未打动他。

    他说:“是这样的,波洛先生。但我们会发现真相的,不用怕,我们有排除法和逻辑思维。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可能性——有犯罪机会的人:乔治·李,玛格达莱尼·李,戴维·李,希尔达·李,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请允许我加上斯蒂芬·法尔。接下来我们看看动机,谁有动机干掉老李先生呢?我们可以再次运用排除法,除掉一些人: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就是一个。我想,在如今生效的这份遗嘱中,她什么也得不到。如果西米恩·李比她母亲先死,那她母亲那份就会传给她——不管她母亲愿不愿意——但由于詹妮弗·埃斯特拉瓦多斯在西米恩·李之前去世,那份遗产就要由其他家庭成员分割了。因此,对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而言,绝对是老人活着对她更有利。他非常喜欢她,几乎可以很肯定,他会在新遗嘱里给她留一大笔钱。谋杀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你同意吗?”

    “完全同意。”

    “当然,还存在一种可能,在激烈的争吵中,她割断了他的喉咙。但在我看来,这不太可能。首先,他们目前的感情非常好,她到这儿的时间不长,还可以忍受他,不至于心生厌恶。因此,看起来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和本案没什么关系——除非你硬要说割断一个男人的喉咙不像是英国人会用的手段,正如你的朋友乔治夫人所说的那样。”

    “可别说她是我的朋友,”波洛急忙说,“不然我可要说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是你的朋友了,她说你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波洛高兴地看着警司摆出的职业姿态再次瓦解。警司的脸涨得通红,波洛带着一种恶作剧似的笑容看着他。

    波洛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渴望。

    “说起来,你的胡子,确实特别棒……告诉我,你是不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润发油?”

    “润发油?天哪,没有!”

    “那你用什么?”

    “用什么?什么都不用,这是——天然的。”

    波洛叹了口气。

    “你真是得到了上天的宠爱。”他抚摸着自己那浓密的黑胡子,又叹了口气,“保养起来太昂贵了,”他嘟囔着,“维持色素的试剂又会使毛发干枯、失去天然的光泽。”

    萨格登警司对美发的问题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木讷地接着说下去。

    “在动机问题上,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排除斯蒂芬·法尔先生。问题只可能出在他父亲和李先生之间,或许存在些欺骗,他父亲是受害者,可我很难相信。说到这个问题时,法尔的态度非常轻松、确定,他相当自信——而且我认为那不是装出来的。我认为在他身上找不出什么线索来。”

    “我也不认为能找到。”波洛说。

    “还有一个人,更希望老李先生活着——他的儿子哈里。他确实也能从这份遗嘱中受益,但我不认为他知道这件事,更不可能确定!大家普遍认为,自哈里与家断绝了关系,他就肯定被剥夺继承权了。而现在,他回来了,正准备重新得宠呢!父亲要立一份新遗嘱,对他来说只有好处。他不会傻到这时候杀死他。事实上,如我们所知,他也做不到。看看我们的进展,我们已经排除掉很多人了。”

    “太对了,很快就会一个也不剩了。”

    萨格登咧嘴笑了。

    “不会发展得那么快!现在还剩下乔治·李和他的妻子,以及戴维·李夫妇。他们都能从李先生的死中获益,而且就我所了解到的,乔治·李很贪钱。特别是他父亲威胁说要削减给他的生活费。所以,我们发现乔治·李既有动机又有机会!”

    “接着说。”波洛说。

    “还有乔治·李夫人!她爱钱就像猫爱奶酪,而且我敢打赌,她肯定负债累累!她嫉妒那个西班牙女孩,很快看出那个女孩正在赢得老人的偏爱。她听到他要请律师来,便迅速出击了。这么说是说得通的。”

    “有这个可能。”

    “再看戴维·李和他妻子。当前这份遗嘱里有他们,但我认为,对他们来说,钱不是主要动机。”

    “不是吗?”

    “不是。戴维·李看上去有些像梦想家,并不唯利是图。但他——他很……古怪。在我看来,可能有三种动机导致这起谋杀案:钻石纠纷,遗嘱,还有,呃,只是单纯的仇恨。”

    “啊,你也看出这一点,是吗?”

    萨格登说:“当然啦,我打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想法了。如果是戴维·李杀死了他的父亲,我认为不是为了钱。而且,如果他是凶手,或许就可以解释……呃,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血了!”

    波洛赞许地看着他。

    “是的,我一直在等你把这一点考虑在内。太多血了——阿尔弗雷德夫人是这么说的。它让人想起古代的仪式,血祭,用鲜血涂满献祭者全身……”

    萨格登皱起眉头说:“你觉得凶手是个疯子?”

    “我的朋友,一个人身上,藏着各种各样的本性,有很多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比如对鲜血的渴望,对献祭的渴求!”

    萨格登怀疑地说:“但戴维·李看上去是一个安静无害的家伙。”

    波洛说:“你不懂心理学。戴维·李是一个生活在过去的人——对母亲的记忆在他的心中仍然栩栩如生。他离开父亲生活了这么多年,是因为他还不能宽恕父亲曾那样对待他的母亲。这次他回来,让我们假设他想借此表示原谅,但也许,他发现自己无法原谅……有一点我们是知道的——当戴维·李站在他父亲的尸体旁时,他心里的某个部分是愉悦的、满足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惩罚!报应!之前所有的罪恶都一笔勾销了。”

    萨格登突然哆嗦了一下,说:“别这么说,波洛先生,你吓了我一跳。也许事情就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戴维夫人是知道的,并且,这意味着她在尽其所能地掩护他。我能想象她会这么做,但我无法想象她是一个杀人犯,她是个令人愉快的普通女人。”

    波洛好奇地看着他。

    “她给你这种印象?”他小声问。

    “嗯,是的——一个贤妻良母。如果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噢,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萨格登看看他。

    “现在,来吧,波洛先生,你对这起案子也已经有了些想法,说说看吧。”

    波洛慢悠悠地说:“我确实有了一些想法,但还相当模糊。还是让我先听听你对这起案子的总结吧。”

    “哦,我说过的,三种动机:仇恨,利益,还有钻石纠纷。我们先按时间顺序罗列一下事实:

    “三点三十分,家庭聚会。所有家庭成员都听到他与律师在电话中的谈话。接着老人冲家人们发泄了一通,并让他们全都滚蛋,他们便像一群受惊的兔子一样溜了出去。”

    “希尔达·李留下了。”波洛说。

    “她确实留下了,但没待多久。接着大约六点钟,阿尔弗雷德与他父亲见了一次面——一次不愉快的会面。哈里重新得宠,这让阿尔弗雷德很不高兴。阿尔弗雷德自然成为我们的主要怀疑对象,目前他拥有最强烈的动机。他们正聊着,哈里来了,为了赢得老头的欢心,他总是兴致勃勃,老头让他干吗他就干吗。但在这两次会面之前,西米恩·李已经发现钻石失窃了,并给我打了电话。可他没跟任何一个儿子提钻石丢失的事,为什么呢?在我看来,这是因为他很肯定,他们两个都和这事没关系,都不在嫌疑人之列。就像我一直说的,老头怀疑霍伯里和另一个人,而且我很清楚他打算干什么。还记得吗?他很明确地说当天晚上不希望任何人上来看他,为什么?因为他要为两件事做准备:第一,我的来访;第二,另一个嫌疑人的来访。他叫某人晚饭后马上来见他。那个人可能是谁呢?可能是乔治·李,更有可能是他的妻子。还有一个人,此时再次走进我们的画面——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他给她看过那些钻石,告诉过她它们的价值。我们怎么知道那个女孩不是贼呢?别忘了有关她父亲行为不检点的暗示。也许他是一个职业窃贼,最后因此进了监狱。”

    波洛慢慢地说:“好,就像你说的,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又回到了我们的调查中……”

    “对,作为一个贼,而不是别的。她可能一时失去了理智,意识到时她已经扑向外公,袭击了他。”

    波洛慢吞吞地说:“这有可能——是的……”

    萨格登警司热切地看向他。

    “但你并不这么看?好了,波洛先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波洛说:“我总会回到一件事上:死者是个怎样的人。西米恩·李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没什么神秘的啊。”萨格登盯着他说。

    “那你告诉我,以一个当地人的眼光来看,他是个怎样的人?”

    萨格登警司不确定地摸着下巴,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他说:“我并不是个本地人,我来自里夫斯什尔,在国境线那边——邻郡。但在这一带,李先生都算是个知名人物,我对他的了解大都来自于传闻。”

    “是吗?是怎样的传闻呢?”

    萨格登说:“嗯,他是个很厉害的家伙,很少有人比得过他。但在钱方面,他很慷慨,天生大方。我很惊讶作为这个人的儿子,乔治·李怎么会与父亲完全相反!”

    “啊!这个家里明显存在两种血统:阿尔弗雷德、乔治和戴维,他们三个,至少从表面上看,很像母亲那边的人。今天早上我看了看画廊里的画像。”

    “他脾气暴躁,”萨格登警司接着说,“而且当然了,他在女人方面名声很坏——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已经病了很多年了。即使在异性交往方面,他也一向表现得很慷慨。一旦惹出什么麻烦,他总会付一大笔钱,让那个女孩尽早出嫁。他或许劣迹斑斑,但从不吝啬。他对妻子很不好,总追求别的女人,忽略她的存在。人们都说她是伤心而死的。这么说很不负责,但我相信她确实非常不幸,可怜的夫人。她一直身体不好,因此不怎么外出。毫无疑问,李先生是一个怪人,同时生性记仇。人们都说,每一个伤害过他的人,他都会还以颜色,他从不在意要为此等待多长时间。”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波洛喃喃道。

    萨格登警司重重地说:“不如说是魔鬼之网!西米恩·李身上没有一丝高尚可言。你可以说他是那种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还高兴地数钱的人!他还很骄傲,像堕落天使路西法一样骄傲。”

    “像堕落天使路西法一样骄傲!”波洛说,“这句话很有暗示性。”

    萨格登警司不解地说:“你该不会想说,他是因为骄傲而被谋杀的吧?”

    “我想说的是,”波洛说,“遗传。西米恩·李把他的骄傲传给了儿子们——”

    他突然停了下来。希尔达·李从房子里走出来,正向阳台这边张望着。

    3

    “我在找你,波洛先生。”

    萨格登警司找了个借口告辞回房子里去了。希尔达目送着他离去,说:“我不知道他和你在一起,我以为他和皮拉尔在一起呢。他看起来是个好人,考虑问题十分周密。”

    她的声音很悦耳,低低的,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波洛问道:“你说你想见我?”

    她点点头。

    “是的,我认为你可以帮助我。”

    “我会很高兴这样做的,夫人。”

    她说:“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波洛先生,我昨晚就看出来了。我想,有些事情你很容易就能发现,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丈夫。”

    “什么呢,夫人?”

    “我不会对萨格登警司说这些话的,他不会明白,但你可以。”

    波洛微微欠身表示感谢。“你过奖了,夫人。”

    希尔达继续平静地说:“我丈夫一直是一个……从我嫁给他时起,就是一个我只能形容为精神残废的人。”

    “啊!”

    “当一个人的肉体受到一些极大的伤害,他会深受打击、感到痛苦,但会慢慢地康复,肌肉重生、骨头弥合。也许恢复得不那么好,或者留下一道轻微的疤痕,但不会有更严重的事了。而我丈夫,波洛先生,在他最敏感的年纪受到了精神上的极大伤害。他崇拜他的母亲,又亲眼看着她死去,他相信他的父亲在道义上对她的死负有责任。他再也没能从那次打击中恢复,对父亲的愤恨从未平息。是我说服戴维来这儿过圣诞节的,来和他父亲和解。我想这样做——全是为了他——能让那个精神伤口愈合。现在我意识到来这儿是个错误。西米恩·李以刺探他的旧伤为乐,那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波洛说:“你是想告诉我,夫人,你丈夫杀了他父亲吗?”

    “我想告诉你的是,波洛先生,他差一点就那么做了……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他没有那么做!当西米恩·李被杀的时候,他的儿子在弹《葬礼进行曲》,杀人的欲望埋藏在他的心中,从他的指间流出,消失在音乐旋律中——这是事实。”

    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接着他说:“那么,夫人,你对那场过去的闹剧有什么看法?”

    “你是指西米恩·李妻子的死?”

    “是的。”

    希尔达慢条斯理地说:“我想我对生活已足够了解,知道永远不能凭一件事表面的是非曲直来下结论。看起来,西米恩·李就该被谴责,他妻子的确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而同时,我又真心觉得那种顺从,心甘情愿做出牺牲的软弱性格,会激起某些男人身上最坏的本性。我认为,西米恩·李可能更欣赏有勇气、有力量的女人。他只会被隐忍和眼泪激怒。”

    波洛点点头。他说:“你丈夫昨晚说:‘我母亲从未抱怨过。’这是真的吗?”

    希尔达·李不耐烦地说:“当然不是!她一直在向戴维抱怨!她把她所有的不幸重担都转嫁到了他的肩上。他那时太年轻——过于年轻,还承受不起那些她让他承担的东西!”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咬着嘴唇。

    波洛说:“我明白了。”

    她尖锐地反问:“你明白什么了?”

    他答道:“你一直在扮演你丈夫母亲的角色,而你更想成为一个妻子。”

    她别过脸去。

    就在这时,戴维·李从房子里走了出来,沿着阳台向他们走来。他开口时语气中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

    “希尔达,天气太棒了,不是吗?就像春天而不是冬天。”

    他走近了些,头向后仰着,一缕金发垂在前额上,蓝眼睛闪着光。他看上去不可思议地年轻、孩子气。他身上有一种充满青春气息的热切,一种无忧无虑的光彩。赫尔克里·波洛屏住了呼吸。

    戴维说:“我们到湖边去吧,希尔达。”

    她笑了,伸手挽着他,一起走了。

    波洛看着他们离开,发现她回过头来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看出那匆忙的一瞥中闪过一丝焦虑——还是,恐惧?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朝阳台的另一端走去,喃喃自语道:“就像我一直说的,我是一位听取忏悔的神父!而因为女人比男人更经常忏悔,所以今天早上都是女人来找我。我怀疑是不是很快又会有一个?”

    他在阳台的尽头转身,接着往回走时,知道他的疑问有了答案。莉迪亚·李正朝他走来。

    4

    莉迪亚说:“早上好,波洛先生。特雷西利安告诉我可以在外面找到你,他说你和哈里在一起。我很高兴看见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丈夫一直说起你,我知道他很渴望和你谈谈。”

    “啊,是吗?要我现在去见他吗?”

    “先别去。他昨晚怎么都睡不着,最后我给了他一片强力安眠药。他现在还睡着呢,我不想叫醒他。”

    “我很理解,这么做很明智。我能看出昨晚的那个打击对他来说有多么大。”

    她很认真地说:“你看,波洛先生,他真的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远甚于其他人。”

    “我明白。”

    她问道:“你,或者萨格登警司,有怀疑对象了吗?知道是谁做了这么可怕的事吗?”

    波洛谨慎地说:“我们确实有了一些想法,夫人,关于谁不可能做这件事。”

    莉迪亚有些焦躁地说:“这就像一场噩梦,太不可思议了。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她又加上一句:“霍伯里怎么样?昨晚他真的如他所说,在电影院吗?”

    “是的,夫人,他的说法已经核实了,他说的是真话。”

    莉迪亚停了下来,抓住一点紫杉的叶子。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她说:“可这太可怕了!这样就只剩下家里的人了!”

    “完全正确。”

    “波洛先生,我无法相信!”

    “夫人,你可以相信,而且你已经相信了!”

    她似乎想提出抗议,但接着,她露出悲伤的笑容。

    她说:“好一个伪君子!”

    波洛点点头。

    他说:“如果你对我坦诚,夫人,你就会承认,对你来说,这个家里的某个人谋杀了你公公,是件非常自然的事。”

    莉迪亚严厉地说:“说这种话也太怪了,波洛先生!”

    “是的,确实如此。但你公公就是一个怪人啊!”

    莉迪亚说:“可怜的老人,现在我都为他感到难过了。他还活着的时候,只会惹我生出难以形容的怒气!”

    波洛说:“我可以想象!”

    他弯下腰,看着石槽里的微缩花园。

    “做得真的太精致了,非常可爱。”

    “我很高兴你喜欢它们,这是我的一项爱好。你喜欢有企鹅和冰山的北极主题吗?”

    “很迷人。不过这个——这是什么?”

    “哦,那是死海——或者该说将会是,它还没完工呢,不用去看它。而这一个,是科西嘉的皮亚纳,那儿的岩石是粉色的,一直延伸到蔚蓝的海面上,非常可爱。还有这个沙漠景观,很有意思,你不觉得吗?”

    她领着他一路走着,走到头时她看了一眼手表。

    “我得去看看阿尔弗雷德醒没醒。”

    她走了之后,波洛慢慢地走回到死海主题的微缩景观前。他兴致勃勃地看着它,然后抠出几块鹅卵石,拿在手里玩。

    突然间他脸色一变,把鹅卵石拿起来凑到脸前。

    “见鬼!”他说,“真是个意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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