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肥母鸡

    1

    他们从法庭出来,贾普兴高采烈地对波洛说:

    “这活儿干得太漂亮了,把他们都给镇住了!”

    波洛点点头。

    “是你先发现问题的。”贾普说,“但是,你知道,我对那具尸体也有看法。不管怎么说,你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毁掉一个死人的脸。真是一塌糊涂,让人极不舒服。所以很明显,这里面一定有原因。那么原因只有一个——掩盖死者身份。”他又大度地说,“不过我没能这么快就意识到它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尸体。”

    波洛微笑着说:

    “但是,我的朋友,从根本上看,这两个女人的外表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查普曼夫人是个机智、漂亮的女人,懂得化妆,穿着也时尚;而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呢,穿着邋遢,而且不懂得用口红和腮红。但是她们的基本特征却很一致,都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差不多同样的身高和体形,都有了白发并且染成金色。”

    “是的,当然了,你这么一讲就很清楚了。有一点我们得承认——诚实的梅布尔把我们两个都给骗了,彻底给骗了。我还发誓说她是个正人君子呢。”

    “但是,我的朋友,她确实是。她的过去我们都了解啊。”

    “可我们不知道她还能搞谋杀——现在看起来是这样。西尔维娅没有杀死梅布尔,是梅布尔杀了西尔维娅。”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他还是不能相信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是个杀人犯。然而他耳边却仿佛听到巴恩斯先生轻轻的、带着讽刺的话语:

    “要留神那些体面的人……”

    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在此之前一直是个体面人。

    贾普加重语气说:

    “我一定要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波洛,这个女人别想骗过我。”

    2

    第二天,贾普打来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奇怪。

    他说:“波洛,你想听新闻吗?结束啦,伙计,彻底结束了!”

    “什么?——线路可能不是很好,我没听明白——”

    “完事儿了,伙计,彻底完事儿了。可以放假了!坐下来掰手指头玩吧!”

    现在贾普语音中的苦涩再清楚不过了。这让波洛感到很吃惊。

    “什么结束了?”

    “都是那该死的舆论!报道!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我还是不明白。”

    “好吧,听着啊,仔细听我说,因为我不能提具体的名字。你知道我们的调查吧?你知道我们在全国范围内搜捕那条玩把戏的鱼吧?”

    “是的,是的,完全明白,我现在明白了。”

    “呃,这个被叫停了。要我们闭嘴,不许声张。现在你明白了吧?”

    “是的,是的,可是为什么?”

    “可恶的外交部的命令。”

    “这是不是太反常了?”

    “这个嘛,有时也会有。”

    “他们为什么要袒护塞恩——那条玩把戏的鱼?”

    “不是,他们根本不在乎她。是因为媒体曝光——如果她被带到庭上审讯,a.c.夫人,就是死者的情况就会全部暴露于众。那才是秘密的一面!我只能猜想是因为那位讨厌的丈夫——a.c.先生,明白吗?”

    “明白,明白。”

    “他可能在海外某个敏感地带,他们不想坏了他的事儿。”

    “嗛!”

    “你说什么?”

    “我只是发出了一声烦躁的感叹,我的朋友。”

    “噢!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感冒了呢。是挺让人烦的!我会说出更重的词。让这件该死的事儿就这样溜过去,想起来我就光火。”

    波洛淡定地说:“她溜不掉。”

    “我们是束手无策了,我告诉你!”

    “你们可能是——但我可不是!”

    “波洛好样的!那么你要继续调查了?”

    “是的,一直到死。”

    “哦,老伙计,你可别就这么死了!如果这件事一直这么下去的话,可能会有人给你寄一只毒蜘蛛!”

    放下电话时,波洛对自己说:

    “哈,我刚才为什么会用这么夸张的词——‘一直到死’?是啊,太奇怪了!”

    3

    信是随着晚上的邮件一起到的,用打字机打出,除了签名。

    亲爱的波洛先生:

    您明天如果能抽时间来见我,我将非常感激。我可能有事要劳烦您。我建议十二点三十分,在我切尔西的房子那儿见面。如果您觉得合适,或许可以电话告知我的秘书?很抱歉这么晚才约您。

    您忠实的,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

    波洛把信摊平,又读了一遍。这时,电话响了。

    波洛有时喜欢试着从他的电话铃声中猜测来电人的身份。

    这次他马上就确信这个来电非同寻常。虽然不是他的哪个朋友打来的,但也不是拨错了号码。

    他起身去接电话,礼貌地、略带外国口音说:

    “啊咯?”

    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问:

    “请问您的号码是多少?”

    “这里是白厅七二七二。”

    一阵短暂的停顿,咔嚓一声,随后另一个声音出现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波洛先生吗?”

    “是的。”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是的。”

    “波洛先生,你已经,或者将要收到一封信。”

    “您是哪位?”

    “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个。”

    “好吧,我收到了,女士。今晚我收到了八封信和三张账单。”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哪封信了。如果聪明的话,波洛先生,你就不会接受那份委托。”

    “这个,女士,应该是由我自己来定夺的事。”

    那个声音冷冷地说:

    “我是在警告你,波洛先生。我们不会再容忍你的介入,别插手了。”

    “如果我偏要插手呢?”

    “那么我们会采取行动,让你不可能再介入……”

    “您这是在恐吓啊,女士!”

    “我们只是让你识相点……为你自己好。”

    “您还真是宽宏大量!”

    “你改变不了事情的发展趋势和已经安排好的计划,所以,别插手这些与你不相干的事!明白吗?”

    “呃,是的,我明白。但是我认为莫利先生的死和我有所相干。”

    女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刺耳:“莫利的死只不过是连带发生的一件小事,他妨碍了我们的计划。他并不重要。”

    波洛语带威胁但冷静地说:“这您可就错了……”

    “要怪他自己,他不识相。”

    “我也是,不肯识相。”

    “那你就是个傻瓜。”

    咔嚓一声,对方挂了电话。

    波洛又喊了声“啊咯?”,然后也放下了听筒。他没有麻烦转接台去查来电的号码,他非常肯定电话是从某个公用电话亭打过来的。

    让他感到困惑不解的是这个声音他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他绞尽脑汁,想唤回那微弱的记忆。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声音吗?

    在他的记忆里,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声音是高音频的,有些做作,还会过分强调一些词。这个声音并不是这样,那么……或许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故意伪装了她的声音。不管怎么说,她曾经是演员,应该能够很容易地改变自己的声音。从音色上来说,那个声音听上去与他记忆中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声音也并非没有相同之处。

    但是他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不对,应该是另一个他见过的人的声音。这个声音他不是非常熟悉——不过他确信曾经听到过一次,或者两次。

    波洛想她为什么要这么费心打电话过来,并且威胁他呢?难道这些人真的以为他会害怕威胁吗?显然他们是这么想的。真是太不了解我的心思了!

    4

    晨报上刊登了一则惊人的消息。昨天晚上首相和一位朋友一起走出唐宁街十号时,被人枪击,幸运的是子弹没有打中他。凶手是一个印度人,已经被拘捕。

    读完这则消息,波洛打了辆出租车来到苏格兰场。他被领到贾普的办公室。贾普高兴地招呼他。

    “啊,是那条新闻把你吹来的吧。有没有报纸提到首相是跟哪位‘朋友’在一起?”

    “没有,是谁啊?”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

    “真的吗?”

    “还有,”贾普继续说,“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那颗子弹是冲着布伦特去的,而不是首相。除非那人的准头比现在还烂!”

    “谁干的?”

    “某个疯狂的印度学生。像往常一样,没有什么成熟的准备,不过是被别人利用的。整件事并不是他的主意。”

    贾普接着说道:

    “擒获他这事儿干得很漂亮。你知道,十号那边通常都会有一些监视周围动静的人。枪响后,一个美国年轻人抓住了那个矮小的、留着胡子的印度男人。他拼命地紧紧抓住他,并向警察喊他抓到了凶手。与此同时,那个印度人并未多加反抗便束手就擒,我们的人立刻把他给抓了起来。”

    “那个美国人是谁?”波洛好奇地问。

    “一个叫赖克斯的小伙子。为什么——”他停住口,瞪着波洛问,“这有什么关系?”

    波洛说:“霍华德·赖克斯,住在霍尔本宫廷酒店,对吗?”

    “对啊,谁——噢,当然了!我的确觉得这名字有点熟,他就是莫利自杀那天上午跑掉的那个病人……”

    他停了一会儿,又慢慢说:

    “啊呀,又联系到那件事了。你还坚持你的看法,对吧,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严肃地回答说:

    “是的,我仍然坚持……”

    5

    在哥特楼前,一个秘书接待了波洛。他是一位高个子小伙子,看上去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间显示出娴熟的社交礼仪。

    他很有礼貌地道歉说:

    “对不起,波洛先生。布伦特先生也很抱歉,他被叫到唐宁街去了,是因为昨天晚上的那件……嗯……事件。我给您府上打了电话,但是不巧您已经出门了。”

    年轻人马上又接着说:

    “布伦特先生委托我问您是否可以和他在肯特别墅那边一起度个周末,就是爱夏庄,您知道。如果您愿意的话,他明天晚上会在车上给您打电话。”

    波洛犹豫着。

    年轻人劝他说:

    “布伦特先生非常想见您。”

    赫尔克里·波洛点头致谢,说:

    “谢谢你,我接受邀请。”

    “噢,太好了。布伦特先生一定会很高兴。如果他五点三刻来叫您,您觉得——啊,早上好,奥利维娅夫人——”

    简·奥利维娅的母亲刚刚进门来。她衣着非常时尚,头戴一顶帽子,低低地压在一边的眉毛上,围着一条时髦的丝巾。

    “噢!塞尔比先生,布伦特先生有没有吩咐你那些花园椅子该怎么处理啊?我本来想着昨天晚上要跟他谈的,因为我们这个周末会过去那边——”

    奥利维娅夫人看到波洛立马住了口。

    “您认识奥利维娅夫人吗,波洛先生?”

    “我有幸见过夫人。”波洛俯身鞠躬。

    奥利维娅夫人不置可否地说:

    “呃?你好。当然了,塞尔比先生,我知道阿利斯泰尔很忙,不会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儿——”

    “没问题,奥利维娅夫人,”干练的塞尔比先生回答说,“他告诉我了,我也打了电话给迪文先生。”

    “那好吧,我就不用再操心了。哎,塞尔比先生,你能告诉我……”

    奥利维娅夫人继续唠叨着。波洛想,她真像只咯咯直叫的母鸡,一只又大又肥的母鸡!奥利维娅夫人一边唠叨着,一边高高地挺着胸脯优雅地向门口走去。

    “如果你确认这个周末只是我们自己的话——”

    塞尔比先生咳了一下。

    “呃——波洛先生这个周末也会去。”

    奥利维娅夫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扫了波洛一眼,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悦。

    “真的吗?”

    “布伦特先生好心邀请了我。”波洛说。

    “哦,奇怪——为什么,这可不像阿利斯泰尔啊。请原谅我,波洛先生,只是布伦特先生特意跟我讲他想周末清静点儿,就自己家人在一起!”

    塞尔比肯定地说:

    “布伦特先生特别期待波洛先生能去。”

    “是吗?他没有跟我提过。”

    门开了,简站在那里。她不耐烦地催促道:

    “妈妈,您好了吗?我们约的午餐是一点十五分哪!”

    “来了,简,别这么不耐烦。”

    “那您就快点儿啊,天哪——哈喽,波洛先生。”

    她刹那间呆住了,停止了催促,眼神也变得警觉起来。

    奥利维娅夫人冷冰冰地说:

    “波洛先生周末会一起去爱夏庄。”

    “呃——明白。”

    简·奥利维娅向后退一步让她妈妈过去。她正要跟着走出去,却又转过身来。

    “波洛先生!”

    她的语气非常急切,波洛穿过房间走到她面前,只听她压低声音小声说:

    “您要去爱夏庄?为什么?”

    波洛耸耸肩膀,说:

    “是您姨公的一番好意。”

    简说:

    “但是他不可能知道……不可能……他是什么时候邀请您的?哦,没有必要——”

    “简!”

    她妈妈在门厅喊道。简急迫地小声说:

    “别掺和进来,请别来。”

    她出去了。波洛听到她们在门外的争吵声。奥利维娅夫人尖声抱怨着:

    “我真是忍受不了你的粗鲁,简……我要想办法改掉你这种打断别人讲话——”

    这时,秘书说:

    “那么明天六点之前一点去接您,波洛先生?”

    波洛机械地点头表示同意。他站在那里,仿佛见到鬼了似的。但是,令他大惊失色的不是眼睛看到的,而是耳朵听到的。

    从门外传来的两句话听上去与他前一天晚上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于是他意识到为什么他一直觉得那个声音有点耳熟。

    他从屋里出来走在阳光下,茫然地摇着头。

    奥利维娅夫人?

    但这简直不可能啊!那天电话里那个人不可能是奥利维娅夫人!那个头脑空空、忙于社交的女人——自私、愚蠢、有超强的控制欲、自命不凡?他刚才在心里是怎么叫她来着?

    “那只肥硕的母鸡?这真是太荒唐了!”波洛自言自语地说。

    他想,一定是他的耳朵欺骗了他。然而——

    6

    那辆劳斯莱斯轿车在快到六点时准时来接上了波洛。

    车里只有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和他的秘书。看来奥利维娅夫人和简乘另外一部车已经先走了。

    一路上没发生任何事。布伦特说话不多,而且大部分都是关于他的花园和最近的一个园艺展。当波洛恭喜他大难不死时,布伦特马上否认说:

    “哦,那件事!我不觉得那家伙是朝我开枪。不管怎么说,那可怜的家伙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瞄准!就是个疯狂的学生,没什么好怕的。他们是被利用了,臆想着朝首相开一枪就能改变历史进程。真是可悲。”

    “以前也有人企图谋害过您,对吗?”

    “听上去好像很夸张,”布伦特说,眼睛微微地闪着光,“前不久有人通过邮局给我送来了一颗炸弹。那颗炸弹不是很管用,您知道。这些人居然还想掌控世界!连个炸弹都弄不好,怎么还认为可以掌管全世界?”

    他摇摇头。

    “事情总是这样:一群留着长发的理想主义者,脑子里没有一点儿实际的知识。我不是个聪明的人,从来都不是,但是我能阅读,能写作,会做算数。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是的,不过还是请您再解释一下。”

    “好吧。如果我读一篇用英文写的东西,我能够理解它是在说什么。我不是指什么深奥的东西,公式,或者哲学之类的,我是说简单的商务英语,但大部分人都读不懂!如果我想写篇东西,我能够把我要说的意思写出来——我发现很多人也做不到这个!还有,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会做简单的算术。如果琼斯有八根香蕉,布朗从他那里拿走十根,琼斯还剩下几根?这就是人们假装可以找到简单答案的那种计算。他们不会承认,首先布朗做不到这件事;其次,更不可能有额外的香蕉!”

    “他们喜欢像变戏法一样的答案?”

    “没错儿,那些政客也同样没用。但是我一向坚持尊重常识。到头来,您知道,谁都不能违背它。”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接着说:“不过,我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真是个坏习惯。还有,离开伦敦时我就不愿意再想工作的事儿了。我很期待,波洛先生,听听您的一些历险故事。我读过很多惊险类和侦探类的小说,您觉得它们真实吗?”

    他们在车里接下来的谈话就一直围绕着赫尔克里·波洛办过的那些比较惊人的案子。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表现得像小学生一样,对故事的细节充满兴趣。

    当他们到达爱夏庄时,这种愉快的气氛就降温了。奥利维娅夫人挺着她丰满的胸脯,一副冷冰冰又非常不开心的样子。她尽可能地冷落波洛,只跟男主人和塞尔比先生打了招呼。

    塞尔比先生把波洛领到他的房间。

    这是栋特别可爱的房子,并不是特别大。家具摆设既不张扬又有品位,就像波洛在伦敦看到的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很高档,但是又很简洁。它们背后巨大的财富通过这简洁中所营造出的协调和流畅显示出来。晚餐的招待令人赞叹——所有美食全是英式的,而非常见的欧洲大陆式,餐桌上配的酒更是让波洛由衷地欣喜。他们食用了一碗清汤、香煎鳎鱼、羊羔里脊配小嫩豆、草莓和奶油。

    波洛全身心地享用这些精美的食物,完全没有注意到奥利维娅夫人持续的冷淡以及她女儿的唐突和无礼。简,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显示出明显的敌意。直到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波洛才模模糊糊地注意到这点。他不明白为什么!

    布伦特两眼盯着桌子,漫不经心地问:

    “海伦今晚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朱莉娅·奥利维娅撇了撇嘴说:

    “我想亲爱的海伦在花园里干活累了,就建议她去睡了。她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省得还要梳妆打扮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她觉得我的话很对。”

    “哦,明白了。”布伦特神情茫然,有点儿不解,“我还以为周末她能稍稍改变作息。”

    “海伦做事一板一眼,她喜欢早早就去休息。”奥利维娅夫人肯定地说。

    饭后,布伦特要跟他的秘书说几句话,波洛就先去女士们待的小客厅。进门时,他听到简·奥利维娅对她妈妈说:

    “阿利斯泰尔姨公不喜欢您那样把海伦·蒙特雷索冷落到一边,妈妈。”

    “胡说。”奥利维娅夫人语气强硬地说,“阿利斯泰尔脾气太好了,对穷亲戚太好了。给她免费的屋子住已经算仁至义尽,再让她每个周末一起在家里共进晚餐,那就荒谬了!她只不过是个什么远房表妹,我不觉得阿利斯泰尔应该被硬加上这么个负担!”

    “我倒觉得她也有股子傲气呢,”简说,“她每天在花园里干特别多的活儿。”

    “这种态度就很好。”奥利维娅夫人欣慰地说,“苏格兰人都非常独立,也因此受到人们的尊重。”

    她在一张沙发上舒服地坐下来,还是故意不理会波洛。

    她说:“把那本《内幕评论》递给我,亲爱的。上面有关于路易·范·斯凯勒和她的摩洛哥导游的文章。”

    阿利斯泰尔来到门口,说:

    “波洛先生,请到我的房间里来。”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自己的居所是一个低矮、长形的房间,在房子的背面,窗户朝着花园。房间很舒适,有大大的扶手椅和长沙发椅。一些东西随意地摆放着,让人有家的感觉。

    (不必说,赫尔克里·波洛会更喜欢把它们摆得有规则一些!)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请他的客人抽雪茄,自己也点上了烟斗,然后就直奔主题。

    他说:

    “我真的非常不满意,当然了,我是指那个叫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女人。出于某些原因——肯定是完全正当的原因——官方要求停止搜寻。我不知道阿尔伯特·查普曼到底是谁,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是,不管他做什么,肯定是一份特别重要的工作,而且是那种有可能会让他陷入困境的工作。我不知道停止搜寻有哪些利弊,但是首相确实提到,对于这个案子,他们经不起任何曝光,所以它越早被公众遗忘越好。这么做可以。这是官方的意见,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做。所以,现在警察动弹不得。”

    他身子往椅子前面靠了靠,说:

    “但是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波洛先生。我想让您帮我查出来。毕竟,您不受官方的约束。”

    “您想让我做什么,布伦特先生?”

    “我想让您找到这个女人——塞恩斯伯里·西尔。”

    “死的还是活的?”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的眉毛挑了一下。

    “您觉得她可能已经死了?”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缓慢而沉重地说:

    “如果您想知道我的想法——但请记住,仅仅是想法而已——那么,是的,我想她已经死了……”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说: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在抽屉里看到的一双没穿过的丝袜,您一定觉得不可思议。”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惊奇地盯着他:“您是个奇怪的人,波洛先生。”

    “我是很奇怪,您说得没错。我办事有条不紊,而且符合逻辑。我不喜欢为了迎合一个说法去歪曲事实,因为我觉得这不合常理!”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

    “我把整件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总是需要花点儿时间才能把一件事想清楚。这整件事实在是太离奇了!我是说,那个牙医开枪自杀了,然后这个叫查普曼的女人被打包装在自己的皮草箱里,还被毁了容。太凶残了!实在是太凶残了!我忍不住怀疑这背后一定有问题。”

    波洛点点头。

    布伦特又说:

    “而且您知道,我越想越觉得我肯定那个女人并不认识我,那天她只是找个借口跟我搭上话。可是为什么呢?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呢?我的意思是,就为了得到一笔捐款?而且那还是要捐给社会的,又不是为她自己。可是,我就是觉得那次……那次见面是她设计好的,就是为了在那所房子门前的台阶上见到我,那么巧,时间刚刚好,让人怀疑!但是为什么?这就是我一直问自己的——为什么?”

    “就是啊,为什么呢?我也问我自己。我想不到是为什么,是的,想不到。”

    “您对此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我的想法极其幼稚。我对自己说,那可能是个计谋,为的是把您指给什么人看,让他认识您。但是这个想法又有点荒唐——您是位知名人士,还不如直接说‘看,那就是他——就是进门的那个人。’这样更简单点儿。”

    “不管怎么说,”布伦特说,“为什么有人想把我指给别人看呢?”

    “布伦特先生,您再回想一遍那天早上您坐在牙医椅子上时的情形,您没觉得莫利先生说过什么反常的话吗?您不记得有任何可以成为线索的东西吗?”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皱着眉头使劲想了想,然后他摇摇头。

    “对不起,我实在想不出什么。”

    “您确定他没有提到这个女人,这个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

    “没有。”

    “那么另一个女人——查普曼夫人呢?”

    “没有,没有,我们根本就没有谈论任何人。我们谈到玫瑰,花园需要雨水的浇灌,假期啦——其他就没了。”

    “那段时间里也没有人进入那个房间?”

    “让我想想——没有,我觉得没有。以前我去的时候我记得那里还有一个女孩子——金发姑娘,但她这次不在。哦,有另一个牙医进来过,我记得他有爱尔兰口音。”

    “他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只是问了莫利一个什么问题,然后就出去了。莫利的回答很简短,我记得。他在那儿待了可能只有一分钟的样子吧。”

    “其他您就记不起什么了?一点儿都没了?”

    “没有了。他那天完全正常。”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觉得他那天完全正常。”

    两人沉默了很久。波洛说:

    “您是否记得,先生,那天在楼下的候诊室里见到过一个年轻人?”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皱起眉头。

    “让我想想——是的,是有一个小伙子,好像坐立不安的样子。不过,我没有特别注意过他。怎么了?”

    “如果您再见到他能认出来吗?”

    布伦特摇摇头。

    “我几乎没看他一眼。”

    “他没有试图跟您讲话吗?”

    “没有。”

    布伦特大惑不解地望着对方。

    “怎么了?那个小伙子是谁啊?”

    “他叫霍华德·赖克斯。”

    波洛密切地注视着对方的反应,但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吗?我在别处见过他吗?”

    “我不觉得您见过他。他是您的外甥孙女儿奥利维娅小姐的一个朋友。”

    “噢,简的一个朋友。”

    “她妈妈,我估计,不赞同他们的交往。”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心不在焉地说:

    “我认为这对于简不会有任何影响。”

    “我想她妈妈把他们的关系看得太严重了,以至于把女儿从美国带到这里来,就为了让她离开这个年轻人。”

    “噢!”布伦特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就是这个人,是吗?”

    “啊哈!您现在感兴趣了吧?”

    “我觉得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不是个很理想的年轻人,还与不少颠覆活动有染。”

    “我听奥利维娅小姐说他那天早上也在夏洛特皇后街做了个预约,就是为了去看您一眼。”

    “想让我认可他,是吗?”

    “呃,不是的,我的理解是为了诱导他认可您。”

    “小毛孩儿一个……”

    波洛偷偷地笑了。

    “看来您的一切都是他所不能认同的。”

    “他当然也是我不认同的那种年轻人!一天到晚义愤填膺,夸夸其谈,一点儿正经事儿都不干!”

    波洛停顿了一分钟,说:

    “请原谅,我能冒昧地问您一个纯属私人问题吗?”

    “尽管问。”

    “关于您百年后,遗嘱中财产分配是怎样的?”

    布伦特瞪着眼,厉声问: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因为,这个有可能——”他耸耸肩膀,“和案子有关。”

    “胡说!”

    “或许有,或许没有。”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冷冷地说:

    “我觉得您太夸张了,波洛先生。没有人想杀我,或者之类的事情!”

    “您早餐桌上的炸弹……大街上的枪击……”

    “那些啊!任何经营世界金融并对其有影响的人都会遇到这种发疯的狂热分子!”

    “也有可能这个案子是某个既不狂热也不疯癫之人所为。”

    布伦特眼睛瞪得大大的。

    “您想说什么?”

    “简单地说,我想知道您过世后谁会受益。”

    布伦特笑了。

    “主要是圣·爱德华医院、肿瘤医院,还有皇家盲人学院。”

    “啊!”

    “此外,我还留了些钱给我太太的外甥女朱莉娅·奥利维娅夫人;同样数量的钱,但是以信托的方式,留给她的女儿,简·奥利维娅,还有一笔钱留给我唯一在世的亲戚,一个远房表妹海伦·蒙特雷索。她被遗弃了,很惨。现在住在这里的一个农舍里。”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这些,波洛先生,都是完全机密的。”

    “那当然,先生,那当然。”

    阿利斯泰尔带着讽刺口吻说:

    “我猜你不是想说,波洛先生,朱莉娅、简,或者我表妹海伦三人之中有谁为了拿到钱想要害我吧?”

    “我可没这么想——没这么想。”

    布伦特先前轻微的不快平息了。他说:

    “那么您准备接受我的委托吗?”

    “找到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吗?是的,我接受。”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高兴地说:

    “好样的。”

    7

    离开房间时,波洛在门外差点儿撞到一个高高的身影。他说:“对不起,小姐。”

    简·奥利维娅向边上躲闪了一下,然后说:

    “您知道我是怎么看您的吗,波洛先生?”

    “呃,好吧……小姐——”

    她根本就没等波洛说完。她虽然提了问,却根本没有要波洛回答的意思。简·奥利维娅显然是要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

    “您是个间谍,您就是个间谍!一个可悲的、四处打听的间谍,多管闲事,制造麻烦!”

    “我向您保证,小姐——”

    “我知道您要干什么!而且我现在也知道您是怎么撒谎的!您为什么不干脆承认呢?哦,我还要告诉您,您什么也查不到……查不到!没有什么可查的!没有人能伤害我亲爱的姨公的一根毫毛。他非常安全,永远都会安全。安全、体面、富有,还带着满脑子的陈旧观念!他就是个顽固守旧的英国佬。”

    她停住了。然后,那悦耳、略带沙哑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她恶狠狠地说:

    “我讨厌见到你,你这个该死的资产阶级的小侦探!”

    随后她一转身走了。那昂贵的、模特穿的那种带有花边装饰的长裙也随着荡起了一个波浪。

    赫尔克里·波洛呆立在那里,睁大双眼,眉毛挑得高高的。他用手捋着胡子,陷入了沉思。他承认,资产阶级的绰号对他很合适。他对于生活的看法基本上都是资产阶级式的,而且一向如此。但是,被衣着华丽的简·奥利维娅把它当作一个贬义的绰号送给他——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确实让人感觉不是很好。他往小客厅走去,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奥利维娅夫人独自在客厅里玩着纸牌。波洛进门,她抬起头,鄙视地望着他,好像是在看一只虫子。她远远地自言自语说:

    “红桃j爬到黑桃q头上了。”

    波洛哆嗦了一下,退了出来。他忧伤地对自己说:

    “哎呀,看来没人喜欢我!”

    他从落地窗出来,慢慢溜达到花园里。夜色迷人,空气中弥漫着树木的芳香。波洛愉快地嗅着,不知不觉中走上了一条两边都是绿草的小路。

    他刚转过一个弯,黑暗中隐约有两个人影闪开了。看来他又惊扰了一对恋人。

    波洛赶紧转身,掉头往回走。

    即便在这里,他的出现似乎也不受欢迎。

    他经过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的窗口,看到阿利斯泰尔·布伦特正在口授什么,塞尔比先生在记。

    看来赫尔克里·波洛只有一个地方好去了。

    他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仔细思考了所发生的各种令人费解的事情。他是不是弄错了?那天电话里的声音是奥利维娅夫人的吗?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荒唐了!他又想到安静的小个子巴恩斯先生那夸张的启示。他想象着神秘的q.x.912先生,阿尔伯特·查普曼。想起女佣阿格尼斯眼中焦虑的神情。他感觉到一阵烦躁——人们总是这样,不肯把事情说出来!通常都会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但若是不把这些小细节搞清楚就不可能找到正确的路径。

    就现阶段而言,这条路径还完全是躲在云雾里!而理清思路从而可以循序渐进地往下走的最大障碍——也被他视为最矛盾、最不可能解决的问题——就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因为,如果赫尔克里·波洛看到的是实情的话,那么所有的事情都讲不通啊!

    波洛吃惊地对自己说:“我是不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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