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依依靠在墙角,这里她来过,是离冯宅最近的一间小铺子,很小,经营灯油、蜡烛。
    从窗纸能看见远处传来的火光,以及街上人敲着锣,喊走水。
    扛不住身体中的麻意,冯依依昏睡过去,再醒来已在运河上。穿了一件男式衣裳,脸上涂了灰,像一个半大小子,被冯宏达紧紧护在怀中。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随着船一直往南,不知经过了多少日夜,他们终于扶持着上了岸。
    突然,岸上冲出一队人马,不由分说拿刀砍向他们,他们定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眼看那明晃晃的刀当头看下来……
    “不要!”冯依依忽的从床上坐起,额上全是冷汗。
    窗户透进暗淡的光,听见外面噼里啪啦的声音,是下雨了。
    冯依依找了衣裳披着,从床上下来,几步到了桌边,抓起水碗往嘴里送了两口。
    凉水入喉,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两年了,那一晚的大火总是出现在噩梦中,整座冯宅瞬间成为一片废墟。
    冯依依稳下呼吸,一头长发垂至腰际,像上好的绸缎。
    走到窗边,手一伸推开窗扇,雨声大了,墙边的芭蕉被洗得油亮嫩绿。
    天上云彩很厚,看来雨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下。
    辛城靠南,雨水总是勤些。
    有人撑伞走进院子,另只手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一个小瓷碗,另有几张薄饼。
    冯依依收起半扇窗,掀了门帘去到外间。
    “娘子,奶粥熬好了,小姐醒了没?”朱阿嫂问,把托盘放桌上,双手在围裙上一擦,“这雨下了几日,我看前面的河水涨了不少。”
    朱阿嫂三十多岁,身材略矮,生了一张巧嘴,惯爱说话。是雇在家里帮忙的。
    冯依依到了桌边,看着那碗软糯的奶粥,奶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是用羊奶和大米熬得,不硬,适合小小的孩子。
    “桃桃还在睡,这孩子觉多,不睡饱不会醒。”冯依依把粥碗盖上盖子,笑着道。
    朱阿嫂看着冯依依那张娇美面容,总是不知怎么形容好。人好看,性子也好:“这天不好,也不知关当家能不能如期回来。放着你这个娘子在家,他也放心?”
    冯依依随意挽起头发,嘴角笑意温柔:“他跑船习惯了,不会有事。”
    “可不,”朱阿嫂颇有些羡慕,忍不住夸赞,“家中有美妻娇儿,关当家可不得仔细着。”
    说完,朱阿嫂放轻手脚,掀帘进了里间,想去看看那睡着的小娃儿。
    冯依依整理好衣衫,站去门外。
    远处青山连绵,笼罩着一层薄纱一样的雾气。
    她撑开伞,踩着石板去了后院儿。
    院中一座草亭,冯宏达披散着头发坐在那儿,愣愣的看着墙边,不知在想什么。
    “爹,你起了?”冯依依收伞进去亭中,笑着问。
    看到冯宏达半边烧伤的脸,疤痕是狰狞的红色,让冯依依心里一酸。永远也忘不掉父亲拼命将她从火海救出。
    “依依,”冯宏达抬脸,眼中一丝抱歉,“我又忘了,你昨日给我的梳子,我忘记放哪儿了。”
    “不碍事,我这里有。”冯依依从腰间摸出一把桃木梳,随后站去冯宏达身后,帮着梳头。
    两年前,冯宏达回去毁地道的时候,伤了头,后来记性逐渐变差。
    冯依依不知道冯宏达记性变差,是因为头伤,还是冯家遭难的打击,只知道他忘的东西越来越多。
    就怕到最后。连她这个女儿也忘掉。
    “是爹不好,年轻时犯糊涂,想着一展抱负,却被人利用,”冯宏达脸上可怖的伤痕抖着,一拳捶在桌上,“真是狠心,冲我一人罢了,为何连累那么多无辜?”
    冯依依手下一顿,想起昔日冯家的那些人,当真是无辜。
    她问过这事是何人所为,冯宏达死死闭嘴不说,只说当年犯了大错。冯依依也便知道,对方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爹,一会儿桃桃醒了,抱过来给你看看。”冯依依将话题引向孩子。
    果然,冯宏达脸上缓和下来,目光有了温情:“这孩子省心,不闹腾。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狠心父母,居然把她扔在野地里!”
    冯依依也就想起当日,在草丛中啼哭的孩子。她是死里逃生出来的,于是救了这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
    “关语堂怎么没过来?”冯宏达往院门张望。
    冯依依手下梳得仔细,闻言道:“还没回来。”
    冯宏达点头,突然有些自责:“爹是觉得他挺好,要不……”
    “爹,现在这样简单过日子就好,”冯依依打算冯宏达的话,“有你和桃桃。”
    冯依依给冯宏达梳好头发,把人搀着送回屋去。
    “依依,最近咱这儿有没有生人过来?”冯宏达脸上生出谨慎,“我就怕那些人再追来。”
    冯依依扶着冯宏达去床边坐下,从桌上拿来一本书塞进人手中:“没有,辛城这么远,他们不会追来,再说,咱也换了名姓,不会有事。”
    “不行,”冯宏达犹如惊弓之鸟,抓上冯依依手腕叮嘱着,“你千万别去京城,也不要再回扶安。”
    冯依依安抚一笑,声音轻轻:“我知道。”
    那两处地方,就算冯宏达不提醒,她也不会再去。扶安是噩梦;京城,也没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这样安静挺好,身边有父亲和桃桃,平稳过一世。
    冯依依回到前院,桃桃已经醒来,养得白白胖胖,一双眼睛黑溜溜的,活像明亮的黑葡萄。
    朱阿嫂正给抱着喂粥,不到一岁的小娃儿蠕动嘴角,煞是可爱。
    “不知道这样的天,池子里的蚌会不会有影响?”冯依依看着檐下低落的雨滴,想起自己养的珠蚌。
    想来,当初冯宏达是有预感,所以提前备了一条后路,就是这边,谁也不知道,连结拜兄弟徐魁也不知。
    后来遭难,拼了命带着冯依依逃到这边。虽说产业不大,但是生计不成问题。
    朱阿嫂放下瓷碗,让孩子趴在自己肩头,一手轻拍着孩子背部:“娘子担忧,让伙计下水去看看。”
    冯依依点头,这是第二年,在养珠上,她只懂得一星半点。
    “呀呀……”桃桃晃着两只小胖手,身子往冯依依倾斜,嘴角还沾着一粒小米儿。
    “来,娘抱。”冯依依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软软的。
    这时,外面有人说话,大门走进两个男人,前头的身材高大,身上搭着蓑衣,两条长腿直接迈下阶梯,正对跟在身旁的伙计说着什么。
    伙计点头,转身跑开。
    男人回头往前厅走,就见到廊下站着女子娇艳,怀里抱着小不点儿娃儿,脸上瞬间笑开:“怎么不进屋里?外面凉。”
    “大哥回来了,”冯依依笑道,颠了颠怀里孩子,“抱着桃桃看雨。”
    一个月未见关语堂,冯依依觉得人似乎瘦了一圈儿。
    关语堂大步流星到了檐下,解开蓑衣扔在一旁,伸手就把孩子抱了过去。二话没说,拿脸就去蹭桃桃的小脸蛋儿,桃桃受不住痒,咯咯笑着,露出下牙床两只小牙。
    “这才几日不见,又长了。”关语堂抱得稳当,转头看冯依依,“带孩子辛苦,注意身子。”
    “知道。”冯依依点头,“我帮你泡茶,你进屋歇歇。”
    说完,冯依依往伙房走去。
    “娘子来作甚?回屋和关当家说说话。”朱阿嫂正往铜壶中舀水,过来人一样笑着,“这里我来做就成。”
    冯依依把茶具放进盆里,手伸进清水洗着:“看他样子,应当是还没吃饭,阿嫂热饭,我来泡茶。”
    朱阿嫂应着,嘴里爱说话,就是停不下来:“你们夫妻之间真好,就没见着你俩红过脸。那两年,不少人给关当家说媒,他都没应,没想到早就娶妻,只是你一直住在娘家。”
    冯依依手一顿,白皙手指停在瓷碗的边沿,竟比那瓷还细腻。
    外人都道她与关语堂是一对夫妻,却不知两人只是假夫妻。
    两年前,冯依依和冯宏达第一落脚的不是辛城,而是隔壁镇子。她样貌太盛,又不是当地人,总会惹来不少人的歹意,有一次一个恶少几乎带人进门去抢。
    刚好关语堂去,才将她救下。
    冯宏达曾经救过关语堂,跑到南边也是因为这边有关语堂接应。
    怕再有人打冯依依的主意,冯宏达让她与关语堂假成亲,这样即便是冯依依独自在家,总不会有人明目张胆来。
    冯依依不同意,那岂不是耽误关语堂?后面关语堂同她单独说过,他一辈子不会成亲生子,只因当年有一次遇到贼匪,伤到了。
    如此,两人到了同一屋檐下,其实还是以兄妹相称。
    关语堂比冯依依大了十岁,什么事情都会让着,倒也是家人一样相处。
    水开了,冯依依思绪收回,提起铜壶把开水灌进茶壶。
    绿色的茶片在水中翻滚,随着蒸汽散出茶香。
    端茶送进屋里的时候,冯依依看着关语堂正把桃桃放在榻上爬,他蹲在地上,手里晃着拨浪鼓。
    “大哥,歇歇吧。”冯依依放下茶,走到榻旁,看见了关语堂裤脚上的泥水。
    关语堂不好意思的笑笑,俊朗脸上被日头晒黑了些:“也没累着,你养的蚌怎么样?”
    他边说边走去桌边,饮了一盏茶。
    “雨一停,我就让伙计下水去看看。”冯依依捡起拨浪鼓,继续哄桃桃,“养了不到两年,想来那珠子也不算大。”
    以前她的衣衫、鞋子、首饰都会镶嵌珍珠,各种颜色、大小都有,做成好看的图案。那时候不觉,现在养珠,才知道出一颗好珠那是相当不易。
    关语堂撩下衣袍,坐去凳子上:“我这趟船去了京城,特地下船去帮你打听了珍珠行情。别说,辛城的珠子人家很认。”
    “自然,这里气候好,适合养珠。”冯依依应着。
    冯家还没倒的时候,她就听过辛城明珠,总比别处的贵一些。
    关语堂喝下热茶,身上舒服起来,在外面跑船神经都是绷着的,手底下的伙计都靠他养着。
    现在回家,总算是身心放松:“我听说城南的那片池子要往外卖,隔天我去帮你看看,要是合适咱就盘下来。”
    冯依依往关语堂看看,对他是有很深的感激:“大哥费心了,还惦记我的事。”
    “说这些做什么?当年不是冯叔救我,我早死在运河。”关语堂道,走到榻旁捏捏桃桃的肉脸颊,“不还要为这小家伙攒一份嫁妆?”
    桃桃听不懂,就直瞪着眼咯咯笑,晃着手腕上的小银镯叮铃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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