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依依踏进院门,便看见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姑子跪坐在平台竹席上,守着面前小几,手中握有一盏清茶。
    院子清净,蔷薇爬满高墙,正是怒放时候,引来蜂蝶飞舞嬉戏。
    冯依依站在垂花门下,脚下踩着石阶,愣愣看着跪坐的道姑。
    “秀竹?”冯依依轻唤一声。
    道姑闻听动静,回过脸来,惊讶的表情印在脸上,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小姐?”
    冯依依鼻尖发酸,两眼忍不住盈满温热,喉咙肿涩涩的应了声:“真的是你?”
    “是秀竹,”秀竹慌慌站起身,不稳的步子跑着,一直到了垂花门下,双膝跪下,“小姐!”
    “你做什么?”冯依依抬起手背搓搓眼,忙弯腰去拉秀竹。
    方才面对娄诏,她不是没有情绪,心里也是波动。现在面对秀竹,冯依依已然情绪崩溃。
    力气小,冯依依拉不起秀竹,干脆同人一起蹲在地上,抱成一团哭泣。
    “小姐,你没事。”秀竹泣不成声,紧紧攥着冯依依的袖子,死活不松。
    冯依依搂上秀竹肩头,清泪滑下,鼻音浓浓:“你也没事,太好了。”
    俩姑娘在一起哭得不松开,一旁张妈妈走上前劝说:“姑娘,进屋里说话,地上怪凉的。”
    “对对,”冯依依抹抹眼泪,噗嗤笑了声,“相逢是好事,你我哭个作甚?”
    秀竹吸吸红红的鼻头,皱了眉:“还不是小姐先哭,婢子才没忍住。”
    冯依依抬手戳了秀竹的额头,轻哼一声:“还是这样大胆,顶嘴。”
    “婢子才没有,”秀竹说着,又是一串眼泪,“小姐可千万别说要把我嫁给谁,这句说辞,我早已不当真。”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脸上全是眼泪,眼睛更是红得跟兔子一样。
    秀竹起身,手搀着冯依依的手臂,将人扶起,叹了一气:“小姐,以后别丢下我。”
    冯依依这才仔细看着秀竹一身打扮,的的确确的道姑炮衣,简单朴素,黑发聚在头顶扭成一个道髻,插了一枚竹簪子。
    “秀竹,你现在在清月观?”冯依依只知当年那场大火,秀竹正好不在,应当是逃过一劫。
    只是后面便不知道人如何,今下相见,人已入修行之门,还在京城。
    婆子们重新铺了一张竹席,摆上小几,布上新鲜水果,几碟点心。
    冯依依跪坐在小几一侧,见秀竹恭谨的站在阶梯下,顿时觉得好笑。
    “上来坐,外头多晒得慌?”冯依依手指敲敲小几,眼神示意自己对面。
    秀竹犹豫一下,随后走上台阶,除掉鞋履,跪在小几另一侧。
    婆子们知道两人有话说,也都有眼色的去做自己事情。多日下来,与冯依依也生出一些情仪。
    “道长如何称呼?”冯依依提起茶壶,往瓷盏中冲了清茶,眼神中带着调皮。
    “小姐莫要笑我。”秀竹哪里使得,赶紧双手扶住茶碗,“谢小姐。”
    冯依依笑,与秀竹的重逢,让她冲淡了方才在茶楼的阴霾。
    “怎么来的京城?”冯依依问,为自己添了一盏茶。
    秀竹双手碰过茶盏,情绪沉浸在回忆中:“秀竹是签了卖身契,此生离不开冯家。”
    “冯家已不在,你理当回复自由身。”冯依依不解。
    冯宏达曾说,扶安的家业大房是拿不去的,根据法典,八成是被官家收回。
    “没有,”秀竹摇头,眼角犹带泪痕,“老爷小姐走后,姑爷让我跟来了京城。”
    “他?”冯依依心中思忖,突然也就想通了。
    娄诏是冯家入赘女婿,是冯家人没错,所以那些资产并未被官家收回,而是到了娄诏手中。
    “是,”秀竹点头,“跟来京城后,我见姑爷身旁并不缺人伺候,就请了姑爷,自去清月观修行,也为小姐和老爷祈福。”
    “原是这样。”冯依依抿了口茶,“你过得好吗?”
    秀竹点头,比两年前更稳重些:“观里清净,偶尔也会来侍郎府探望下姑爷。”
    冯依依心道,秀竹是个有心人,知恩。
    “姑爷的病,也不知好些没有?”秀竹不知冯依依与娄诏现下如何,无心说了一句。
    冯依依闻听,捏着杯盏放下:“什么病?”
    娄诏有病?冯依依并不知道,以前娄诏的身体就很康健,这次重逢,也没见什么不妥。
    “我看像是胸口闷,”秀竹回道,“可我家住持道长说,姑爷有心病。”
    冯依依点头,不想再继续娄诏的话题:“见你挺好,我便放心,过两日我要走了。”
    “小姐要走?”秀珠脸上生出诧异,“可是姑爷说,让我搬来素雪院,不是要照顾你吗?”
    冯依依眉间轻蹙一下,一瞬间全部明了。
    根本所有一切,都是娄诏一手手布置而成。
    茶楼,在徐珏面前露出身份,证明冯依依没死;当着关语堂说出两人夫妻身份,让关语堂退出;如今,召回秀竹,就是要她冯依依留下,做娄夫人。
    冯依依轻轻摇头,对于这一切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喜欢一个人,想留下无可厚非,可为何要对她用手段呢?
    布局?棋子?娄诏眼里,或许只剩下这些。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秀竹,你先休息,有些事情我慢慢跟你说。”冯依依心中升起些许不忿。
    也便更觉得离开京城,势在必行。
    秀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事情内里如何,但是心中依旧相信冯依依。
    。
    茶楼。
    徐珏将茶盏重重放回桌上,想着若眼前是一坛酒,当是不错。
    刚刚才见冯依依,还未说上几句,人就被娄诏带走。
    心中难免忐忑,自小一起长大。徐珏了解冯依依,丫头心软,和娄诏那老奸巨猾在一起,总觉得冯依依会吃亏。
    如此想着,更添几分烦躁。加之天热,更不想去街上。
    “她这两年一直跟着你?”徐珏看去对面的关语堂,人也是沉着一张脸。
    谁也不比谁强多少。
    “对。”关语堂大掌落上桌面,看去窗外:“他若不放人怎么办?”
    徐珏嘴角一勾,似笑非笑:“能怎么办?人家是夫妻,你我皆插不上手。”
    两个男人相视一眼,彼此眼中俱是看到不甘。
    “小妹会走,她答应过我。”关语堂相信冯依依,两年来是家人的信任。
    徐珏看关语堂,心中生出苦涩的羡慕。竟也有些后悔,当年要什么一腔热血,去从军?
    再回头,人事已非。
    “她,你打算如何处置,”徐珏扫了眼缩在墙角的李贞娘,“还是那句话,赶紧离开京城。”
    关语堂也瞅了眼李贞娘,眼中闪过挣扎:“送这些女子回家,不该是官衙的事吗?”
    徐珏噗嗤笑了声,差点将刚喝下的茶喷出:“京城,你千万别指望别人。不怕官衙转头将这女子送还给买她的贵人?”
    “怎就这般黑暗?”关语堂硬锤着桌面,有对这世道的失望。
    “这样,她现在只信任你,官府出些银子,你帮着安置。”徐珏从腰间取出一个钱袋子。
    “啪嗒”,钱袋子在桌面上滑过,一直到了关语堂手边。
    关语堂捡起,手里掂量一下。如今也没有办法,看那官衙也不是上心这回事,撇下不管,这女子说不定下场更惨。
    劳累惊吓过度的李贞娘,此时佝偻着身子,抱着缩成一团,在墙角睡了过去。
    始终是心中挂记冯依依,关语堂做不到就此离开:“小妹她,我还是会带她一起回家。”
    徐珏喝尽杯中茶,呼出一口气:“离开,也好。”
    虽然心中想挽留冯依依,但是徐珏心里十分清楚,冯依依现在的新家才是她想要的。
    十几年相伴,徐珏知道冯依依,能从她里听出她想要做什么。
    只不过牵扯到娄诏,徐珏就生出不确定,娄诏似乎是冯依依的劫数,希望她能度过去。
    而自己,从来要的只是冯依依过得开心,心里的情愫像以往一样,藏住便罢。
    天将黑时,关语堂带着李贞娘出了京城,往南面走。
    雇来的骡车上,坐着装扮成小子的李贞娘。她本生的小巧,如此一般真如一个十一二的小子。
    关语堂坐在前面,同老车夫打听着路。
    远处山峦渐隐,黑蒙蒙的只剩下轮廓。野风带着凉意,刷刷扫过路旁野草。
    说了几句,关语堂同车夫笑了两声,回头到了车后。
    李贞娘缩成小小一团,瞪起一双眼睛:“关大哥,你家娘子呢?”
    关语堂本想先开口,如今被人先一步相问:“她还有事,我给你找个地方,回头去京城接她。”
    “好。”现在的李贞娘平复了些情绪,眼中少了先前的慌乱,“不,不要送我回家。”
    一路上,关语堂听这句话好几遍。
    人都有自己的家,家人相互扶持过日子。看李贞娘的年纪不大,应当父母俱在,为何惧怕回家?
    像他,一个从小没有家的人,现在心中也有了挂念,想回去同冯家父女团聚;想拼着自己的一把子力气,为桃桃挣一分将来,心里早认定那是自己的女儿。
    关语堂也只是想想,毕竟他现在最挂念冯依依。李贞娘的事先安顿下她,回头接了冯依依,两人再商量如何送李贞娘回去。
    “前面有个地方叫小安村,你在那边住两日,等我接回娘子,再来找你。”关语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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