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事,林菀玉再清楚不过。林菀书离开后,老太君十分后悔,后面就成了愧疚,认为当初再使一把力,就不会母女分离。
    所以知道冯依依的存在,是一定要把人接回去,了却老太君心中的愧疚。
    。
    冯宏达坐在前厅,久久不动。空洞的眼神,像是被冻住,完全没了先前光彩。
    前几日养好的精神,在这一刻全部涣散,一张脸上可见的苍老下去。
    右手死命揉着额头,依旧无法缓解那翻卷的头痛。
    他有时候在想,记性越来越差,可为什么想忘掉的却依旧清晰?年轻时的错事,多少年来枷锁一样禁锢着他。
    拼尽全力,他想和心爱的妻子美好下去,有些还是无法摆脱。
    当年一步错,就要背负一辈子吗?
    林菀玉今日登门,冯宏达知道,意思肯定是定国公府的。
    冯宏达突然有些吃不定,若是冯依依知道她自己的身份,是否会去京城认亲?说起来,她有个很好的出身,母家是真正的世家大族。
    “送回去?”冯宏达喃喃着,嘴角干燥泛白。
    林家能找到他,那么别人也能找到。回了林家,冯依依就不用跟他东躲西藏,甚至生活会更好,桃桃也会跟着受益。
    “不。”冯宏达转而否定。
    他活着就是因为冯依依,一手拉扯大的女儿,他不舍得。谁知道最后,林家会如何安排冯依依?
    冯依依从后堂绕过照壁,进到前厅,正看见冯宏达在揉着头,神色难看。
    “爹,那位夫人是谁?”冯依依问,一眼就看见地上的茶盏碎片。
    冯宏达抬起头,扯出一个淡笑:“她来打听珍珠的事。”
    这话,冯依依不太信。冯宏达做买卖向来和气,哪有摔杯盏这种?
    分明是心中发怒。
    “依依,”冯宏达忍着头疼,坐直身子,“我听说东面乘船出海,可以去藩国,南面,西面都可以。”
    冯依依取了扫帚,扫着地上碎片:“藩国?我也听过。爹,你想离开辛城?”
    冯宏达无言以对,林家的事他无法说出。也清楚明白,凭他斗不过林家。
    他眼中,女儿是自己的命;可在林家眼里,就是再多一个姑娘,何其容易?
    “没有,我是随意说说。”冯宏达压下心思,现在想走,恐怕已不易。
    再说,当初辛城这边是他早有打算,现在去藩国,却是真正的一清二白。冯依依跟着,会受苦。
    冯依依也没再问:“等上秋,城南池子那批蚌出珠,正好是用在年底的,我想进项会不错。”
    “那就好,”冯宏达站起来,觉得头痛欲裂,“我出去走走。”
    “爹,”冯依依扔下笤帚追上,不放心道,“不要走远,让吴管事跟着你。”
    冯宏达没回头,真是点头应下,便走出前厅。
    大半天过去,冯宏达仍旧没回来。
    冯依依坐在秋千上,不远处,朱阿嫂正带着桃桃学走路。
    “娘子,”梅桓不知何时走过来,手里抓着两颗李子,“给你,洗过的。”
    冯依依伸手接过,低头看着油亮的果子:“谢谢。”
    梅桓笑笑,双手一拉裤脚,蹲在秋千旁,看着草坪上的桃桃:“今日家里来的夫人,是官家夫人吧?”
    “你怎么看出的?”冯依依攥着果子,其实她也是这样以为。
    “你看她走路,每一步都稳稳当当,端庄得体,不像平常人家夫人。”梅桓道,转脸冲冯依依一笑。
    如此,冯依依更猜不到发生了何事?偏偏冯宏达不说出来。
    像当年冯家的大火,冯宏达许多事都藏在心里,自己承担。可是越这样,冯依依越会担忧。
    “娘子想知道,其实不难,”梅桓道,手里拽了根狗尾草晃着,“你去问问那位夫人。”
    冯依依没说话,从秋千上下来,李子装进兜里。
    冯宏达没有回来,她要出去寻人。
    梅桓有眼色,麻溜从地上跳起,几步跟上。
    从家仆口中得知,冯宏达是去了新河道那边。冯依依和梅桓径直往那边寻。
    运河南扩,是分段而挖,到时候连通开。
    此时早过了一日中最炎热的时候,工匠们抡着工具在前方挖土抬泥,一片忙碌。
    边上倒是有些看热闹的孩子,只是其中并没有冯宏达。
    河岸阴凉处,搭了一处草亭,里面摆了桌椅。
    娄诏正坐在里面,手里握着一盏凉茶。眼前繁忙施工景象,虽然杂乱,但是能想到完工之后的宏伟。
    运河这件事,足可以名留史册,颂扬千古。
    “大人,你看。”清顺眼神示意远处。
    娄诏看过去,就见着女子一身淡紫色,站在草地上,风一过,扬起她的衣袂飘飘。
    适才还一股铿锵的千古伟业,如今软了心中某处,眼神追随那片身影,涩涩发酸。
    看到跟在冯依依身旁的梅桓,娄诏眉间一蹙:“他,查了?”
    “是,”清顺弯腰,仔细回道,“的确是隔壁镇乡下过来的,家里兄弟姐妹众多,被父母潜出来讨生活。”
    娄诏靠着椅背,手指摸着光洁的下巴,看着梅桓一举一动。
    “大人,其实有些人就是天生长得白。”请顺道,然后对比了梅桓同娄诏的,发现两人五官都是十分出色那种。
    这也难怪,冯依依身边的男子,无论大小,娄诏都会觉得碍眼。前有徐珏,关语堂,此时又多出来这个叫梅桓的少年。
    那边,梅桓也看到了娄诏。
    倒是不像旁人那样,不愿与官府人交道,梅桓主动走到草亭。
    “娄先生忙公务呢?”梅桓问,脸上笑容可掬。
    娄诏视线穿过梅桓,看着冯依依继续往里走去:“施挖重地,不能随意乱走进出。”
    “我家老爷至今还未回家,过来找找。”梅桓解释道,不见外的走进草亭,抬起袖子擦着额上汗珠,“天儿真热啊!”
    清顺瞪大一双眼睛,心道这毛头小子够大胆儿,就这样堂而皇之进来。
    “能给我倒碗水吗?”梅桓看着桌上茶壶。
    娄诏淡淡扫过去一眼,开口:“请便。”
    梅桓道声谢,手去提茶壶。
    “你这只手,”娄诏盯着梅桓攥住壶把的手,眼角轻抬,“不像是下田的。”
    闻言,梅桓放下壶,干脆把手伸到娄诏面前,摊开来给人看,脸上满不在乎:“娄先生会看手相?我手上有茧,就是劳作所留下。”
    “右手虎口茧子厚,左手三前指指肚有茧,”娄诏收回视线,继续是寻远处那片紫色衣角,“你善弓箭。”
    梅桓搓搓手,不承认亦不否认:“乡下也要打猎嘛。”
    娄诏没再理会,一句话,人要是聪明,就会知道他说的什么。
    他走出草亭,沿着繁忙河道往前走。
    梅桓想来是渴了,兀自倒的茶喝,边喝便道:“娄先生的差事真清闲,什么也不用做,一整日坐着喝茶。”
    清顺看着走出去的娄诏,偷偷咽了口口水。再看正喝得欢的梅桓,也不知道这人是聪明,还是蠢?
    “兄弟,他一直脸这么臭吗?”梅桓对着娄诏的背影扬扬下颌,“好像对我有敌意啊!”
    “咳咳,”清顺咳了两声,“要不,再给小哥添点儿水?”
    梅桓搁下茶盏,没有再喝的意思,转身掐腰看着河道:“脸这么臭,人能理你才怪。”
    清顺往茶壶中添水,隐约听梅桓嘟哝两句,现场嘈杂,也没听清。
    这厢。
    冯依依并未找到冯宏达,显然人是不在这边。
    正准备往回走,发现娄诏过来。
    两人已有一段日子不见,有娄诏忙的原因,也有冯依依故意躲避的原因。
    上回,娄诏明确说出了他的心思,冯依依的拒绝。现在两人相见,气氛有点奇怪。
    “你爹没来这边,”娄诏站在溪畔,淙淙流水脚边流淌,语调略带自嘲,“不然我也不会在这儿。”
    冯依依看着来路,发现梅桓并未跟上:“他出来半日,还未回去。”
    “若是有人跟着,你不用担忧。”娄诏迈开两步,到了人前。
    冯依依后退两步,心中一跳,那样近,总是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
    “我可能会离开辛城两日,清顺留下来,你有事去小竹园找他。”娄诏开口,有时候总是不自觉想靠近她。
    还不等冯依依开口,娄诏又道:“我的意思,是公务之事。”
    “大人一路顺风。”冯依依不咸不淡说了声,视线落在娄诏腰间。
    淡青色腰封下,坠了一枚橘色腰佩,圆形,雕着一枚胖胖的鲤鱼。
    正是当年娄诏回冯家,冯依依准备的那一枚,预祝他金榜题名。
    当初花了那样多心思,如今看着,这腰佩并不适合,娄诏性子冷淡,佩戴这样的暖色确是不妥,似乎配饰更适合年□□孩。
    “娄泉秋天就会定亲,你记得一同看戏的曹家姑娘吗?”娄诏貌似无意说着过往,“就是她,两人之前不对付,却也成了一段良缘。”
    冯依依想起魏州。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冯宏达送她过去避难,甚是永远留在娄家。
    那段日子,与娄诏之间不算愉快,和娄家人倒是相处极好。每个人都和善,交心交底。
    娄诏看着安静的冯依依,似乎又是以前那乖巧的样子:“明湘,母亲也准备给她议亲。”
    心里更是明白,他当初做的有多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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