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文胜正想着怎么把话转到自家苦难上来,听着谢逢春这两句,好比正瞌睡有人送了个枕头,正中下怀,强自镇定着将自家贩的什么,又打算运什么回去与谢逢春说了。谢逢春点了点头,道是:“茶叶这东西,虽是难运输,利钱倒也丰厚。”

    郝文胜听了谢逢春这话,就露出满面愁容来,谢逢春看着郝文胜这样,自然要问。郝文胜便将自家如何受骗的与谢逢春说了,又做出一副十分愧悔地模样道:“都是我的不是,若我不贪心,也不能受这个骗!只怕跟我一样的人尽有哩,叫那等恶人得意,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谢逢春也不是个蠢人,听了郝文胜的话也就明白,这是郝文胜求助来了。虽郝文胜说话颇有些不尽不实,可胜在并未挟恩图报,倒还算个坦荡人,是以谢逢春听着倒也入耳。要查抄个茶行与承恩公府来说,实是小事,只是谢逢春自知短处,把府中一切事物都交在了两个儿子手上,自家素来不大管事,是以也不好在郝文胜面前许下诺言来,因与郝文胜道:“果然可恶,只你也要相信,恶人早晚必有报应的。”

    郝文胜听着谢逢春这话模棱两可,心上没底,却也不敢逼迫,还得满面堆笑地答应,又与谢逢春说了回话,也就起身告辞,依旧由公府长史送出门外,回在客栈,郝文胜自然是忐忑不安,只恐承恩公府不肯管这闲事,不想才过得两三日,就听着传说,说是一家茶行因官茶私茶夹杂着卖,已叫官府查抄了。

    ☆、第301章 起意

    郝文胜听着有茶行叫官府查封,心上就是一跳,因看路旁战着个老汉,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生得面善,便上前唱了个喏,请教道:“老伯,请教是哪家茶行叫官府查封了?”那老汉将郝文胜觑了眼,见郝文胜衣裳整洁,面上带些笑容,倒也有些好感,捻了颌下花白胡须道:“叫个甚古怪名字,绕口地很,你问这个作甚?”郝文胜忙笑道:“我是外地的客商,要买茶回乡哩,也不知是不是我前日看的那家。”

    老汉哦了声,又将郝文胜上下打量了回,问道:“你瞧得是哪个?”郝文胜便将名字说了,老汉口中将名字念了两回,一拍手道:“竟陵子,就是这个!”

    郝文胜听着这句,脸上禁不住要笑,又不大敢信,便问道:“老伯,您没记错罢。”老汉见郝文胜怀疑他,便将脸儿一沉,“咄”了声道:“你这小子好不晓事,既信不过老汉,问我则甚。”说了,拂袖而去。

    郝文胜这才喜笑颜开,心知必是承恩公府出了力的缘故,回在自家房中,搓了手在房中转了几圈,待要去拜谢,一时又不知拿什么谢礼的好,人是皇后母家,甚好东西没见过,也不能贪图他的东西。可若是不谢,岂不是叫人看轻了?日后再要上门就千难万难。

    因看郝文胜转个不停,常随劝他道:“小人没甚见识,小人以为那是公府,还能贪图您些谢礼吗?您过去谢一声,让国公爷知道您知礼也就够了。”郝文胜站住脚,想了想,终于道:“罢了,你去庆丰祥买四色糕点。”常随答应了,出去买了四色糕点,拼做一个礼盒,由郝文胜亲自提了,走到承恩公府前,只说是要辞行。

    当日恰好谢显荣在家,听着郝文胜来辞行,还备着糕点,脸上就一笑,与长史道:“看来是个懂事的。”便下了请字。

    郝文胜见过谢怀德,与谢逢春也说过话,倒是头一回见着谢显荣,因见他生得合中身材,眉浓口方,不笑不怒,颇有几分威势,在福厚堂主位上坐着,心上便有些知觉,忙过来见礼:“小人郝文胜见过世子。”

    谢显荣见郝文胜这样乖觉,口角微微一动,脸上露出一丝笑颜来,因道:“原来是恩人。请坐。”郝文胜忙道:“些许动作,如何敢当恩人二字。”谢显荣看郝文胜知羞,更高看一眼,笑说:“舍妹是家母心爱的孩子,恩人搭救了她就是与我家有恩,自然当得,请坐。”

    郝文胜这才谢坐,在谢显荣下手端端正正地坐了,倒未矫情地捱了半边凳子。谢显荣看在眼中,又问道:“恩人上回来说是买茶遇着骗子,如今怎么样了?”

    郝文胜来前,心上只是猜测,听着谢显荣这句也就明白了:若那竟陵子茶行不是承恩公府出面查办的,承恩公世子也不会提着这句。只是人自矜身份,不肯揽功罢了。忙笑道:“托赖,托赖,那茶行自家作死,把官茶私茶掺了卖,如今已查抄了,小人的气也算出尽了。”

    那家竟陵子茶行确是谢显荣往奉天府打了声招呼,承恩公世子开了口,奉天府尹总要给一二分薄面,是以遣了差役往茶行走了回。说来,因茶税重,是以做茶行生意的,少有手脚干净的,多少总有官茶私茶掺了卖的事,只消别太过了,官府多也睁一眼闭一眼,从中取些好处。无如这次竟陵子茶行仿佛是得罪了承恩公府,哪个敢回护他,是以一查而就。

    只是谢显荣也算是小心惯的,并不肯涉入太多,唯恐郝文胜得寸进尺,要承恩公府帮着将被骗的银两追回,是以并不肯揽承,不想郝文胜这样乖觉,因此笑问:“如今事了,恩人下来有什么打算?”

    郝文胜道:“小人这就回乡去。是以来与国公辞行。”谢显荣顺口道:“恩人家中还有何人?” 郝文胜回道:“唯有家慈在堂。”谢显荣听着这话,想起月娘听说郝文胜叫人骗了,满口郝文胜是个好人,立逼着家里出头给他出气的事儿,心上莫名一动,只做个若无其事的模样,挑了眉笑道:“瞧着恩人年纪,膝下也该儿女成行了。恩人来了两回,我们竟未备着尺头,原是我们疏忽了。”

    谢显荣这话一说,郝文胜脸上就少了笑颜,叹气道:“小人两年前没了娘子,膝下尤自空虚。如今与家母相依为命罢了。”谢显荣闻言,心上喜欢,脸上却是个愧疚的模样,忙与郝文胜赔了情。郝文胜哪里敢怪谢显荣,自然满口地不碍。

    谢显荣即起了意,便要将人情做足,因与郝文胜道:“恩人若是家内无事,还请在京中盘桓数日。”郝文胜本就有意奉承上承恩公府,听着谢显荣的话,虽不知其用意,也是满口答应。谢显荣有意摸郝文胜性情,郝文胜存心讨好,倒也宾主相谈甚欢,待得郝文胜自承恩公府出来,只以为得着了国公世子青眼,已是神清气爽。

    又说谢显荣应付完了郝文胜,回来便与谢逢春与马氏商议,只说齐瑱此人刻薄无情,与月娘无有半点夫妻情分,再耽搁下去,白辜负了月娘青春,倒是便宜齐瑱依旧占着公府女婿的名头,却与内宠双宿双栖,生儿育女,日后他与内宠的孩子还要占着承恩公府外孙的名头得好处,岂不是太亏了。倒不如趁早使月娘与齐瑱和离,以后齐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与承恩公府再没半分干系。

    要说谢显荣实是明白马氏,若是只说叫月娘与齐瑱和离,马氏未必肯答应,可叫她听着齐瑱白占着承恩公府的便宜还亏待着她女儿,必定不肯忍受。果然马氏怒道:“只和离也太便宜他了!月娘在他手上吃了多少委屈,就这样放过他不成?!”

    谢逢春听说,先哼了声:“当日可是你挑中的这个女婿!”马氏脸上一红,愤愤辩道:“当日我看着他斯文俊秀,只当他是个好的,哪里知道他混账成这样!” 谢逢春指了马氏道:“你还有脸说,你会看什么人?!挑个齐瑱是白眼狼,还有那卫氏,是你说她温柔懂事,把她塞与我的,那是个什么东西!”

    马氏叫谢逢春当着儿子的面训斥,脸上哪里挂得住,正要将谢逢春自家看中的宋姨娘比出来说话,谢显荣已截口笑说:“母亲,您只管放心,他与月娘和离之后,人都知他得罪了我们,哪个会为着他个不长眼的东西叫我们家不喜欢呢?总有他苦头吃,叫他一辈子进不了京也成。”马氏将儿子看了眼,脸上才略松些,迟疑道:“我与你爹倒是没什么,只怕你妹妹不肯答应呢。”

    谢逢春听了,冷哼了声道:“由得她么?”马氏还待再说,谢显荣已道:“二妹妹从来肯听二弟的话,不若叫二弟去劝解劝解,您看如何?”马氏想了想,只得点头答应。

    在谢怀德那里,谢显荣倒是合盘托出,道是郝文胜羡慕着承恩公府的势派,又是个明白人,这样的人娶着月娘,只看在承恩公府面儿上,也会将月娘捧着。月娘那性子,虽是跋扈,却无有多少心机,只消有人肯奉承她,倒也好相处。且郝文胜又是襄阳人士,离京都远隔千里,月娘跟着他去了襄阳,也惹不出多大的祸来。

    谢怀德闻言,想了想道:“和离原是我的主意,可叫月娘和离了去嫁个商户,只怕不肯答应哩。”谢显荣因笑说:“你忘了她要我们替郝文胜出头了吗?”谢怀德只是摇头,月娘记得郝文胜好处与嫁给郝文胜全然不是一桩事,如何好混为一谈!且那郝文胜肯不肯娶月娘尚未可知,便是肯娶,为的只怕也是承恩公府,总不能叫月娘一世不能得人真心。

    谢显荣看谢怀德不肯答应,又劝道:“依着殿下的意思,是要将月娘关一世的,你也忍心吗?倒不如试上一试,便是她自己不肯,也是全了我们兄妹的情分。”谢怀德这才心动,又道:“即如此,不若请问下殿下,殿下若是允了,我们再与月娘商议,你看如何?”谢显荣自然答应。

    兄弟两个各自回房与自家娘子说了,次日就由冯氏递了帖子求见,隔日就得着玉娘召见。妯娌两个进得椒房殿,见着玉娘行了大礼,又问了玉娘起居安好与景琰景宁安好,这才有冯氏徐徐将家里想叫月娘与齐瑱和离的主意说了,觑着玉娘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也不过是我们粗浅的想头,若是殿下觉得不妥,那便罢了。”

    玉娘微微一笑:“和离之后呢?”这话听着辩不出喜怒来,冯氏只得壮了胆瞧了玉娘一眼,又赔着小心道:“有个行商。”说了便将郝文胜为人略说了回。玉娘听说,叹着气点了点头:“听着是个懂事的。这样的人倒也好说。”冯氏听说,忙接口笑道:“正是,有我们家在,料想那郝文胜也不敢不待着月娘好,总要比如今强出些。”玉娘听了,冷笑声道:“你们想得好主意!月娘可答应了?那齐瑱可答应了?”

    玉娘虽依旧是一副娇弱形貌,可冯氏在她手上吃过两回教训,是以看着玉娘便有些儿胆怯,这时看着她发怒,一时间就有些语塞,便瞧了一旁静坐的梁氏眼。梁氏见冯氏把话说僵,只得出面转圜,因道:“原是父亲母亲想着家里诸人都是平庸的,不能为殿下增添光彩,可也不能拖累了殿下名声,这才先来请殿下示下。若殿下觉着不碍事,妾等再与月娘与那齐瑱商议。若是殿下觉得不妥,此事自然作罢。”

    玉娘闻言,因问梁氏:“圣上是因着月娘贤孝才敕封的县君,如今不足一年就要和离,你们说,妥还是不妥?”梁氏忙道:“话虽如此,殿下请想,月娘是个什么性子,怎么肯长久吃着委屈,哪日闹将起来,只怕更难堪些。”玉娘听这这番话,盯着梁氏瞧了会,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颜来。

    ☆、第302章 议定

    梁氏叫玉娘一瞧,梁氏虽还带些笑,心上却是惴惴,知道玉娘只怕已猜着是她的主意,果然听着玉娘道:“二嫂与二妹妹相见未久,这话倒是说得笃定,倒象是熟识一般。”梁氏在家时,听着谢怀德与冯氏都与她提过,玉娘进宫前与月娘不大和睦,这时听着这话,玉娘倒象是有回护的意思,立时站了起来,双手交握道:“妾不敢。”

    玉娘轻轻嗯了声,转与冯氏道:“父亲母亲也觉着好么?”冯氏见梁氏吃着教训,胆气愈发地不足,垂了头道:“是。父亲母亲也道是齐瑱欺人太甚。”玉娘这才点头道:“知道了。我只问你,若是月娘不肯应承,以为你们偏向齐瑱,要做成齐瑱与他那内宠双宿双飞,反叫她吃委屈呢?便是月娘肯答应和离,不肯嫁与那郝文胜,你又待如何?”这话儿却是冲着梁氏问的。

    梁氏紧紧握着手,乍了胆儿道:“妾以为,如今齐瑱也与他那内宠双宿双飞。”冯氏听见梁氏这样说话,几乎将胆也吓破了,提裙在玉娘跟前跪了,又去扯梁氏也叫她跪,口中与玉娘道:“殿下,弟妹年少,并不是故意顶撞,还请殿下瞧在二叔的份上,宽谅一二。”梁氏叫冯氏扯着,只得与玉娘跪下,脸上神色虽是恭恭敬敬,却未见多少害怕。

    玉娘先与冯氏道:“嫂子不必如此小心,我不是这等量小之人,起罢。”说了脸上反而带了些笑,又与梁氏道:“便是月娘肯听你们说话,齐瑱那里难道就肯听你们摆布吗?”

    梁氏听在这里,才知玉娘有意答应,不过顾虑着齐瑱多些,忙道:“那齐瑱虽不肯与月娘和睦,却也不曾用着我们家女婿在外头行走,倒还有些骨气。”玉娘听说便冷笑一声:“这话好笑!他不说,人便不知道他是我们家女婿么?”。

    梁氏忙到:“妾有个粗浅主意,殿下且听听可还使得。妾以为,齐瑱与月娘是原配夫妇,哪有没有妻子在家,倒抛得丈夫一个人在京,无人照料的道理?旁的不说,齐瑱如今大小也是个翰林官,再没有哪个官太太肯与姨娘应酬的。是以月娘来京夫妇团聚,但有应酬往来,月娘也好出面。可姻伯父姻伯母在家也不能没人照应,妾以为那位翠姨娘很应该回阳谷城,伺候姻伯父姻伯母百年,这才是人伦纲常所在。若是齐瑱这般做了,少年夫妇虽往日有些儿磕绊,以后夫妇和睦就好。”若是齐瑱肯认错,自然再好没有,哪个还费那些心思去定要分拆他们夫妇。若是齐瑱依旧拎不清,到时月娘再要与他和离,人也不好说承恩公府富贵忘本。

    言毕,梁氏便垂了头儿等着玉娘吩咐,只觉得玉娘一双眼盯在她背脊上,过得好一会才听着玉娘轻轻嗯了声。

    原来玉娘这一胎楚御医已说着七八成是个男胎,是以外家便要紧起来。玉娘从不指望着毫无根基的谢家能给助力,可也不能碍了事,拖了后腿去。便是谢显荣谢怀德兄弟都是聪明人儿,然谢逢春与马氏为人多少都有些糊涂。而冯氏从前倒是中规中矩,可近日来想是叫人奉承久了,连着犯了两回错,也不能叫人放心。倒是梁氏,听乾元帝言道她曾是她曾外祖母平安大长公主亲自教养过的,是以有意要试梁氏为人,若她果然是个可靠的,日后不妨抬举起来。一来梁氏身后,有着兵部梁丑奴、有着临江候,而临江候更牵连着宗室,善待了梁氏,自然有利;二则,也好敲打敲打冯氏,叫她行事谨慎些。待看着梁氏虽有惧怕,却不慌乱,言行有据,心中略喜,脸上依旧是个不辨喜怒,素指在绣着连珠如意纹的袖口拂过:“这话倒也成理,你觉着,叫哪个与他说?”

    梁氏慧黠,听着“哪个”两字便知是将谢逢春刨去,依着她的心思,倒是谢显荣去说的好,一来谢显荣到底年长许多,身为月娘长兄,自然有身份底气;二来,且不说其为人如何,只看其形貌谈吐,也是个君子模样。只是当着冯氏的面儿,再不好由她来讲,可玉娘即开口询问,再没有不回答的规矩,因此就道:“自然是二妹妹的哥哥们。”

    冯氏那里听着梁氏那番长篇大论,又看玉娘脸上并无不悦,知道她是听了进去,这时听玉娘问哪个去与齐瑱谈,看梁氏不肯应承,忙道:“若依着亲近,二叔与齐瑱是同窗哩。若依着身份,自然该外子去。”

    玉娘听了,知道这是冯氏意欲奉承,肯兜揽的意思了,只是碍着没与谢显荣商议,才不敢说句实在话,要讨自家一个口谕,因此笑道:“想来大哥哥年长,齐瑱多少也要给几分颜面。”冯氏听玉娘这话,也松了口气,忙道:“是,长幼有序呢。”

    玉娘点了点头,明眸朝着辛夷一看,辛夷拍一拍手,就有个宫人各自捧了锦盘来,上头搁了套赤金嵌南珠红玉的十三件头面,精工内造,上头的珠玉熠熠生光,其中分心上嵌的那块红玉足有拇指大小,色艳如血。玉娘指一指头面道:“二姐姐来京,我身子乏就不见了,这是我与她接风的。”冯氏与梁氏两个忙替月娘谢了恩,带了头面退出宫去。

    又说妯娌两个回在家中,月娘已等在马氏房中。如今她倒也知道些高低,自家身上这个县君的爵位都是托赖玉娘而来,哪里还有与玉娘相争的底气。可月娘到底从小任性惯的,依旧觉着自家是姐姐,这番来京又吃了那样的苦头,玉娘那样一个贤人,总不能一句安慰没有,是以看着冯氏与梁氏进宫,知道她们出宫,先要来见马氏的,因此在房中坐等。看着两个嫂子进来,梁氏还罢了,不过是寻常衣裳,比之平日略精致些,然冯氏是世子夫人命服,打扮得端庄富丽,不禁撇了撇嘴儿,待要酸几句,却叫马氏扯了袖子,这才忍耐了下来。

    哪知冯氏梁氏进来,先与马氏见了礼,转向月娘时脸上已满是笑容,冯氏上来将月娘的手一拉,笑道:“好妹妹,今儿殿下提着你呢。”月娘听见这句,脸上便笑了开来,忙道:“她,殿下是召见我么?”梁氏在一旁将月娘一拉,一手指着身后的使女道:“那是殿下赏你的,你瞧瞧可喜欢么?”

    月娘顺着梁氏手指的方向一看,一套十三件的头面整整齐齐搁在锦盘上,金碧辉煌,十分耀目,口中还未说话,脸上已笑了开去。她来京的路上,遇着个强盗也似的张四郎将她的首饰毁去大半,如今使用的不是马氏的,便是冯氏与梁氏把与她的,心上到底不足,乍见这样精致头面,哪能不喜欢,便是马氏看着也中意。

    到底马氏是叫两个儿子提点多了,知道她再是玉娘嫡母,那也得是玉娘肯与她讲家礼人伦,若是恼了,只论国礼不论家礼起来,天地君亲,君到哪个适合都在亲前头,是以便与月娘道:“这是殿下赏你的,便是殿下不知道,你也该与殿下磕个头,谢过殿下恩典才是。”月娘心中虽不大情愿,可看着那套头面实在可爱,到底还是跪了下去。

    冯氏与梁氏两个看着月娘朝着未央宫方向拜了下去,悄悄地换了个眼神,知道月娘也有了些惧怕,心上都安定了些。冯氏过来将月娘扶起,脸上带笑道:“殿下身子重,懒怠见人,倒不是不念着你,等殿下生下太子,姐妹们自然有见面的那天。”月娘一面拿眼觑着那套头面,一面胡乱地点头,梁氏看着月娘举止,暗中叹了口气。

    因看着月娘比之从前肯听话些,冯氏晚间与谢显荣说话,倒是有了些底气,不想谢显荣听了那番话,冷笑声道:“便是月娘肯退让,那齐瑱就是安分的吗?只怕得寸进尺,去了个翠楼,还能来个朱阁。月娘忍得了一日,还能忍一世?”冯氏听谢显荣这话,不敢相争,顿了顿又道:“世子说得是。妾只想着到底是少年夫妇,月娘对齐瑱多少有些真心。是妾糊涂了。”谢显荣将冯氏拍一拍道:“你也是好意。即是殿下有旨,我去试一试也无妨。”冯氏脸上含了羞道:“都是妾心急月娘,这才答应了殿下。若是给世子添了麻烦,还请世子宽宏勿怪。”谢显荣道:“此事早晚也做个了局,也怪不到你。”冯氏这才露出笑容来。

    谢显荣这里安抚了冯氏几句,这才出去到了自家书房,又命人将谢怀德请来。不过片刻,谢怀德就走了来,见着谢显荣第一句便是:“哥哥要如何与齐瑱说?”谢显荣指了椅子叫谢怀德坐,皱眉道:“齐瑱也不是糊涂到底的人,我只怕他这里答应了将月娘接回去,转头却将齐伯年夫妇一块儿接了来奉养,到时,哼哼。”

    谢怀德道:“若是齐瑱打的这个主意,齐家产业俱在阳谷城,齐伯年未必肯来,那顾氏倒是必来的。顾氏为人势利,到了京,唯有奉着月娘的,不能答应齐瑱偏爱那翠楼,倒是不足虑。唯一可虑的,是这里。”说着,谢怀德朝着自家的脸一指。

    谢显荣叹息一声道:“早知今日,当日我便不该留她。你与齐瑱是同窗,总该明白他性情,他到底是个什么人?”谢怀德便笑道:“这可问着了。我当日与他同进同出的,好得一个人也似。”

    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些。当日若不是他引着齐瑱来家,叫齐瑱先看着了玉娘,以为娶的是她,也不会有因为娶的是月娘而失望,只是事已至此,后悔也已无用,是以又道是:“依着我的意思,很不用问齐瑱做甚打算,只问他一面儿冷待原配嫡妻,一面儿占着承恩公府的势派不放,可要脸不要。齐瑱的脾性,最要颜面,听着这样的话,再不肯转圜,必定会与承恩公府交割清楚。”谢显荣听说,皱了眉道:“便是齐瑱肯答应,月娘那里呢?”

    谢怀德抬头将谢显荣看了眼,将背靠住椅背,双手在胸前交叉了,歪了头道:“齐瑱那里要大哥辛苦些,月娘倒还肯听我几句,便是她不肯答应。”谢怀德到底觉得多少有些愧对月娘,叹了口气,“殿下的意思在这里,也由不得她了。”

    ☆、第303章 和离

    谢显荣瞧着谢怀德一副儿智珠在握的模样,待要追问,又知道谢怀德为人,看似洒落,却是个口紧的,若是他肯说,一早说了,是以也不追问,只与谢怀德道:“到底二妹妹是母亲最心爱的孩子,你只看在母亲份上,也不要叫她太委屈了。”

    不想谢怀德听着谢显荣这句,脸上一笑,因问谢显荣道:“哥哥将翠楼送过去时,可曾念过月娘是你妹妹?”谢显荣叫谢怀德这句一戳,脸上顿时飞红,并指指了指谢怀德,却是无话可说。

    谢怀德又问谢显荣道:“哥哥几在何地何时请齐瑱,知会我声便了。”说了振袖而起,扬长去了。谢显荣瞧着他背影,虽是气恼,却也无可奈何。

    再说谢显荣即有与齐瑱交割的心思,索性当机立断,次日便在翰林院门口将齐瑱拦着。齐瑱虽不喜月娘,可看谢显荣有些儿干才,待着这个舅兄倒也恭敬,因此口称着“大舅兄”。行了礼。

    谢显荣眯了眼儿将齐瑱打量了下,见他白面朱唇,眉清目秀,瞧着就是个端丽少年,只是内里一团儿糊涂,故而哼了声,道是:“我还当着齐大人不认得我了。”谢显荣是承恩公世子,朝中哪个不认得他,固然有人私下说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是个裙带官儿,可当面哪个真敢摆出副清贵架势来,少不了与谢显荣见个礼。因都知道齐瑱之妻谢氏乃皇后嫡姐,是以看着谢显荣与齐瑱说话,言辞讥讽,不禁都将齐瑱看了看。

    齐瑱听着谢显荣那话,知道是指着月娘来了京,他一面儿不露的事,虽齐瑱可自知理亏,自诩年少有才,面薄气盛,这才与月娘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是以哪受得住谢显荣当着人给他没脸,脸上腾地涨红了,直了腰道:“谢大人这话是甚意?”谢显荣脸上微微一笑,缓声道:“我来请齐大人吃酒的,不知齐大人肯不肯赏光?”

    谢显荣这话一出,盯在齐瑱身上的眼光又多了许多,齐瑱只觉芒刺在背,咬牙道:“谢大人即相请,下官哪有推脱的道理,谢大人将地点时间说来,下官必定到。”谢显荣点了点头,俯过身去在齐瑱耳边说了几句,直起身时,眼光自翰林院诸人身上扫过,口角一翘,扬长而去。

    看着谢显荣一走,齐瑱再抬头看翰林院众同僚都走得没了影踪,他便是要解说一两句也无有人听了,面儿上已红得滴得出血来,只得跺一跺脚,跟着走进了翰林院。

    要说齐瑱与月娘不和睦一事,虽未曾张扬,可他的同僚们多少都有些知觉,他们这些娶了亲的,哪个不是将妻子带在身边,孝顺些儿的,连着父母也一并接了来,哪象齐瑱,身边儿只带了个小妾,父母妻子都在家乡,若是夫妇恩爱,哪舍得长年分离,他齐瑱又不是穷翰林。

    又因这些人又不知道月娘为人,只从谢皇后身上推测,谢皇后即是个温柔解意的佳人,谢氏是她同胞姐姐也不能相差太远,是以本就觉着齐瑱身在福中不知福,再看谢显荣今日举动,愈发觉得齐瑱糊涂,是以对他多少有些敬而远之。

    齐瑱本意是要寻谢怀德问个明白,不想谢怀德今儿竟是没来,只得罢了,好容易熬到晚间,齐瑱回在家中,叫翠楼带了端哥接着,脸上的愁容倒是越加深了,一手将端哥接着,一手把翠楼拉住,叹息道:“翠楼,若是明儿大舅兄要我将她接回来,你们母子少不得要吃些委屈。只是你也放心,她的脾气燥烈,得理不肯让人,凡事你且退让一二,等我在家时再与你做主。”

    翠楼虽有几分聪明,本性却是个怯弱的,听着齐瑱这话,哪能不害怕,眼圈儿先红了,口中却还道:“是,婢妾知道了。若是夫人来,婢妾只以柔顺相待,夫人是大家子出生,想来也不会为难婢妾。”齐瑱看翠楼模样儿可怜柔顺,也自心软,在她肩上拍了两拍,却是没了旁的话说。

    到得次日午时,齐瑱应着谢显荣邀约,到了春风得意楼。以谢显荣如今的身份,也只有几个王世子能与他相抗,是以春风得意楼虽有着后台老板,也不敢轻易得罪。谢显荣即要杏花春,便把杏花春给他留了出来。

    齐瑱到时,谢显荣已到了,正背了手看包厢墙上字画,看得齐瑱进来,便朝着墙上一副对联一点,脸上要笑不笑地道:“你瞧着这字如何?”

    齐瑱顺着谢显荣所指看过去,却是一首李太白所做的乐府《乌夜啼》: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机中织锦秦川女“,指的是晋朝才女苏惠。苏惠之夫窦滔本是秦川刺史,后被苻坚徙流沙。其妻苏蕙将思念织成回文璇玑图,题诗凡二百余,计八百余言,纵横反复皆成章句。这首乐府诉说的正是深锁闺中的女子思念远方的丈夫之情。此刻由谢显荣点来,其用意不问可知,齐瑱脸上涨红,嗫嚅不可言。

    谢显荣见齐瑱不出声,倒也不催逼,指了一旁叫他坐下,又问道:“便是舍妹从前任性,有许多不是,可这回为着来京寻你,吃了许多苦头,大病一场,若是无人搭救,只怕要死在外头。她为你这样,难道你真是个铁石心肠,一点子也不感动吗?”

    齐瑱本性上并不是个恶人,做不来虚伪之言,叫谢显荣问着这句,迟疑了回方道:“她即与我相见生厌,又何必相见。”

    谢显荣便是不大喜欢月娘这个妹子,可听着齐瑱这话,还是着了些气恼,把桌子一拍道:“她若厌着你,又何苦千里迢迢来京寻你!”

    齐瑱又羞又愧,扬了头道:“京中富贵矣!她是皇后亲姐,在阳谷城岂不是锦衣夜行,白辜负了皇姨身份!”

    谢显荣戗指点着齐瑱怒道:“你倒有嘴说她!你一行与她相见生厌,连着她辛苦来京都不能打动你,一行又要仗着承恩公府女婿身份行走,你好大的脸面!”

    齐瑱前头不过是羞愧了强辩罢了,待听着谢显荣道他一面厌弃妻子,一面贪图谢家富贵,情直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素来有些骄傲,哪里能忍气,当时也将桌子一拍,立了起来,指了谢显荣道:“你们当日哄着我做成这门亲,如今还有嘴说!若不是我以为,我以为她是个贤良的,我再不肯娶了她!”也是齐瑱知道厉害,没将“我以为她是玉娘”说出口来,强转了口风,饶是这样,也听着隔壁房一声响。

    只齐瑱正在气头上,哪里在意这些,更不曾留意到谢显荣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只自顾嚷道:“贵府高门,我一贫寒小子,高攀不上,情愿与贵府县君和离,再不后悔!”

    谢显荣冷笑道:“你这会子在气头上,说的话我只当没听着,也免得你转头过去懊恼了,倒说我设局讹你。”

    齐瑱叫谢显荣气得发昏,哪里还想得到其他,冷笑道:“我只怕你们不肯放我生路哩。来!来!来!哪个不肯和离,哪个是王八羔子!”说了转过身来冲到门前,将门打开,一叠声地叫小二取纸笔来。只待纸笔一来,他便立时写下放妻书,也免得再受谢显荣侮辱。谢显荣看着齐瑱脸上煞白的模样,口角露了一丝笑容。

    却说齐瑱在这里气得手脚发抖,杏花春旁的醉太平房内,月娘的身子抖得筛糠也似,脸上涕泪横流,口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谢怀德知道了谢显荣要在春风得意楼见齐瑱,因杏花春与醉太平两间包厢紧紧相连,当中的板壁竟是活动的,可随意拆去,是以便与谢显荣说得,将杏花春与醉太平一块儿订下。又把谢怀德从别处得来的那副《乌夜啼》挂在壁上,由谢显荣引得齐瑱说出厌弃月娘的话来。

    而谢怀德亲自来哄月娘,只说着春风得意楼有几道名菜,便是宫中的御厨也比不上,唆使了月娘换个男装,随他到了春风得意楼来。春风得意楼确是有几道拿手菜,其中一道翡翠鱼面是别处没有的,又有道罗汉素,做得堪比皇觉寺。月娘吃着正好,因两间包厢相通,是以谢显荣与齐瑱的说话就传了过来。

    月娘起先并不在意,可慢慢听着便入了港,知道那头是谢显荣与齐瑱,他二人说的正是她。待齐瑱说出那句你你们哄着我做了亲时,月娘只觉得满口都是苦味,激怒之下将桌子上的菜都扫落在地,就要冲出来与齐瑱理论,却叫谢怀德紧紧拖住了,又把她嘴捂上,不叫她出声,直将隔壁谢显荣与齐瑱的那场交流听了个十足。

    月娘听到最后,齐瑱竟是迫不及待地要与她和离,连不和离是王八都说了出来,心上如死灰一般,再也挣扎不动,呆滞地坐在凳上,张大了眼,眼中不住地落泪,口中却是一声抽泣也无。

    谢怀德安排下这隔墙计是要叫月娘对齐瑱死心的,可看着月娘哭成这样,总有些怜悯,过来摸了月娘的头道:“他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不值得你为他哭哩。”

    月娘由得谢怀德摸着他的头,一声也未出,她还记得成亲那日,齐瑱掀开她的盖头,她一眼看过去,却见齐瑱秀眉俊目,白玉一样的脸庞叫他身上的红衣映得红润,比她二哥哥谢怀德还好看些。只这样好看的人,却生了个铁石心肠,将她看做敝帚鄙履一般,恨不得远远地扔了去,全不念半分夫妻情谊,这样的可恨,难道她谢月娘,乾元帝钦封的县君还离不开他不成!

    齐瑱那里又怎么知道月娘就在隔壁,在小二将笔墨送上之后,当即挥毫写下和离文书来,自家签了名,用了随身携带的小印,又把双眼紧紧盯在谢显荣脸上,道:“是谢大人送进衙去,还是由下官送去?”

    谢显荣将和离文书拿在手上,仔细看了遍,脸上这才露了些笑容:“齐大人即肯放妻,可见方才是我委屈了齐大人,为着赔罪,这文书就由我送了去罢。”说了,看和离文书墨迹已干,折了折往袖中一拢,这才抬了下颌朝一桌子已冷透的酒菜一点,道:“齐大人,我们光顾着说话,竟是忘了吃酒,来,来,我们小酌几杯,日后怕是没得机缘坐下来了。”

    齐瑱吃了一肚子气,哪里肯吃酒,朝着谢显荣一拱手,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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