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谢家留在阳古城看宅子的管家自然也听着了,当时修书要告诉谢逢春知道。也是巧了,便是这个当口儿,谢怀德身边的常随到了阳古城。这常随为人爽快机智,做事不拘小节,颇得谢怀德喜欢,就赏了他姓谢,又因他为人机灵,所以叫了个谢进喜。

    谢进喜听着管家这番话,把信一扣,摇了头道:“老哥哥,你信我,这信寄不得。你这封信过去,公爷与夫人大怒,不肯善罢甘休,若所传有讹,必定伤着亲戚们情分,公爷还罢了,世子再不能说你勤谨,总要拿你去与人解气。依着当弟弟的意思,我明儿亲自上门,只说是我们二老爷使我来吻合县君,想来他们也不敢不叫我见。”管家听说,现出一脸笑来,不住地点头答应。

    到得次日,谢进喜果然假托谢怀德之名往李府求见。

    说来谢怀德在阳古城也颇有些儿名声,从前人看他在书院散漫度日,便说他任性使气,是个败家的。待得玉娘有了前程,谢家骤然富贵,一下成了公侯人家,世人都是趋炎附势的,自然改了口风,都夸赞谢怀德豪侠秉性。可无论哪个说法,总是谢怀德此人不好惹。

    李茂行与李鹤父子两个并不知道谢显荣私心,不曾将李鹤的信与谢怀德看,只以为谢怀德是知道了英娘吃的苦头,是以遣了常随来问自家姐姐安好。谢怀德从前就不肯让人,何况如今成了太子的亲舅舅,自然眼里更没人了。若是不叫谢进喜见着人,叫谢怀德知道,怎么肯善罢甘休。

    商议了回,不独不敢叫不叫谢进喜见着英娘,连嘱咐英娘口下留情也不敢。到底李茂行年老,就由李鹤亲自由侧门将谢进喜迎进了李宅,这侧门自是瞧在谢怀德面上。

    谢进喜看着侧门,便知李家心虚,街市上所言多半是真的,面上原先的笑容就淡了两分,瞥了李鹤一眼道:“姑爷这样姻亲,小子怎么敢。这是乱了规矩的,不成不成。”说着缩了脚要往后撤,李鹤哪里敢叫他走,忙上来一把握这谢进喜的手腕,笑道:“你从前是个爽快人,如今怎么啰嗦起来。县君等着你呢。”

    谢进喜听见这句,愈发肯定李家有愧,再不推辞,跟了李鹤一路往后院去,转过几个月亮门,就到了李鹤与英娘的房前,先由李鹤进去与英娘说话。

    李鹤写信去承恩公府,英娘也是知情的,她本以为父亲与哥哥听着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必定要替她出头的,不想信倒是来的,走的还是官道,又是谢显荣主笔,信上却是轻描淡写地将李鹤教训了回,只说他不曾照料好妻子,若再有下回,必定不能这样轻易过去云云。

    英娘看着这封信,只觉心灰。她从前不过是略见清瘦,经此一难,瘦得几脱了形,虽李鹤把柔情来待她,吴氏也叫李茂行关了起来,可到底不能叫英娘消了心上这口委屈怨愤,每日里只是恹恹地靠在床上没个精神。这时忽然听着李鹤来说,道是谢怀德遣了常随来与她问好,英娘的双眼陡地一亮。

    李鹤也知自英娘嫁来,在吴氏手上吃了许多委屈,这回子更是折了一双儿子,要叫她平下气去,除非将吴氏打发了,可父亲不肯休妻,他这个做儿子的又能如何,是以看着英娘这时有了精神,倒也欣慰,不独不劝英娘口下超生,反道:“你有甚话要传与二弟,都与他说了。二弟即遣他来,必是个伶俐的,不能误事,你只管放心。”

    英娘听着李鹤这几句,潸然泪下,不住地点头。李鹤这才出来,引谢进喜在英娘所住卧房的窗外跪了。谢进喜在窗下与英娘磕了头:“老爷使小子来问县君安,县君有甚吩咐,只管与小子直说,小子必定一字不拉地转述与老爷知道。”

    英娘听说这几句,顿时放声大哭,直哭得一旁的李鹤也落下泪来,又细声安慰了回英娘。英娘这才止了悲声,慢慢地将前因后事与谢进喜说了,连着李鹤信上写的甚,谢显荣信上又写了甚一并讲了,又哭道:“我只以为父亲哥哥们不管我了,心如死灰,只觉活着也无益处,倒不如这样去了,倒是干干净净。”

    李鹤听英娘说得可怜,虽知英娘这是与谢怀德妆可怜,到底他与英娘夫妇恩爱,也禁不住举袖掩面。

    谢进喜在窗外听着这些双眼也有些发红,又与英娘重复了回,得着英娘首肯,这才磕头告退。依旧由李鹤送出去。到了李宅门外,谢进喜临去前与李鹤磕了三个头,却是他倒是明白,若不是李鹤不肯庇护自家,有意周全,自家姑奶奶也不能这样安静地把话吩咐下来,这位姑爷也算个好人了。

    又说谢进喜回在谢宅,管家因看他脸有怒气,便打听道:”可曾见着姑奶奶?街面上那些话可真不真?”谢进喜怒笑道:“何止真!其中还有旁人的事哩!”管家就催谢进喜快些写信,拿着承恩公府的名牌能走官道,六百里加急,两日也就到了。

    不想谢进喜却道:“我自回京亲自说与老爷知道,何必写信?!”

    ☆、第339章 早慧

    谢进喜口中的老爷自是谢怀德。说来谢进喜不愧谢怀德肯叫他姓了谢,实是个聪明人。只听着英娘那一番话便知自家世子那里未必靠得住,若是寄了信去,万一叫世子爷扣下,没的误事,不如他自家回去与谢怀德说,倒还便宜。

    因拿定了主意,谢进喜当日就收拾了一番与管家交代道:“李家还罢 ,亲家老爷与大姑爷还靠得住。倒是齐家,你留着些心,有甚事速速告诉国公爷、世子、二老爷知道。”管家满口答应,亲自送谢进喜出了门,看着他一骑绝尘,这才折返。

    谢进喜一路上不敢耽搁,朝行夜宿,半个来月返回了承恩公府,当时谢怀德身在衙门,还是梁氏隔着帘子见了,听着谢进喜这一番说话,直气得将案几一拍道:“他李氏真以为我谢家无人替大姑奶奶出头吗?!说甚将吴氏关了起来,这等不慈之妇又犯口疾,便是休了也是应当的!”一旁的丫鬟们都围过来全解,梁氏气才略平,又与谢进喜道:“此事你且不要张扬,等老爷回来再议。”谢进喜自是称是,磕头退出,自去梳洗更衣不提。

    谢怀德回在家中,梁氏接着,先将左右屏退,这才亲自把谢进喜的话与他说了,又道:“虽我未曾与大姐姐见过,看也知道她是个周全人。偏是这个周全人叫人欺到这样!还不如二妹妹哩,人都说他骄悍,到底不吃亏。”

    吴氏待英娘苛刻,谢怀德倒是早就知道的,这回不过是变本加厉,更叫谢怀德气恼的,却是谢显荣的薄情,转念又想:“他连送个妾与自家妹夫都做得出来,这也不出奇了,到底凉薄了些。”因看梁氏愤怒,拉了梁氏的手,拍了两拍:“你气糊涂了,他李氏父子即肯叫我们见着大姐姐,又不拦着大姐姐说话,便是要看我们的意思。若是我们执意追究,自然会与我们个交代、若是我们同他一般,哼哼,回头我去封信就是,大姐姐的委屈自然不能这样算了。”

    梁氏又道:“便是吴氏得着教训,那齐家呢!便是二妹妹有不是,难道他们家就无措了?若不是他们公婆不慈,丈夫不恤,二妹妹也不能闹道到这样的地步。如今一别两宽,合该各生欢喜,如何还要这样生事!”

    谢怀德把玩了梁氏手指:“顾氏,愚妇矣!她不过是觉着她儿子受了许多委屈,若是我们家依旧是阳古城一个商户也就罢了。偏我们家如朝日初升,心中气恨难平,所以唆使了个蠢人来出头。治她作甚?齐瑱才是她心头肉。”莫说如今谢怀德正在吏部,恰好在考功司任职。齐瑱的考检、处分、升降都在他手上,略微为难一二,不过是举手之劳。便是谢家无人在吏部,只消他兄弟流露些意思,多的是人愿意奉承。

    梁氏叫她曾外祖母平安大长公主教养了数年,眼界心胸比寻常闺阁女子都要强些,听着谢怀德这话,果然明白谢怀德意思,微笑道:“只怕顾氏不知是她连累着儿子呢,还会以为是我们家挟怨报复呢。”谢怀德嗤地一笑,手在梁氏腰间一带,将她拉进怀里抱了:“莫不是我们家没挟怨报复吗?”梁氏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真没有呢。”说了,夫妇俩相视一笑。

    倒得次日,谢怀德果然与李鹤去了封信,信上不过闲闲叹了回家常,信末只闲闲道:“殿下屡问姊安,甚为挂念。”

    虽是连着英娘早产殇子事一句未提,只这十个字就足以叫李茂行与李鹤李鹳父子们胆颤。便是他们远在阳古城也知道,谢家那个从尼姑庵里接回去的女儿如今已是皇后,她所生之子已立为太子,若是她知道了吴氏做的那些事儿发作起来,吴氏多半要没有下场。

    李茂行虽觉吴氏糊涂,到底吴氏小着他十来岁,从前嫁他时也好算个下嫁,因此颇肯容情,本就不忍心叫吴氏送了性命,再叫吴氏的亲子李鹳苦苦哀求道:“母亲不过是糊涂,叫人挑唆了,看着两个侄儿没了,已是悔得不得了,日后定然改过,您就饶了她这回吧。”哪里狠得下心叫吴氏去死,只得转脸来劝李鹤道:“承恩公世子倒是比他弟弟好说话些,不若你再去求求他。你母亲吃着这番教训,日后定然会好好待你妻子。”

    吴氏并不是个慈爱的后母,李鹤在她也吃了些委屈,要说心中一些怨念也无,那真是哄鬼。如今好好一对双子折在吴氏手上,英娘也险些儿跟着去了,李鹤如何不恨,从前只碍着李茂行回护吴氏,谢显荣又不与英娘出头,只得哑忍,好容易谢怀德肯出头,又比出皇后来,自然不肯轻放,抬了眼看着李茂行道:“死的是儿子的孩子,父亲的孙儿,父亲就一些儿不心疼吗?”

    李茂行叫李鹤说得心虚,把脸转在了一边,李鹳见李茂行气弱,又来哭求李鹤,赌咒发誓必好生劝着吴氏,再不叫吴氏与嫂子为难云云,甚而道:”再不叫嫂子与母亲见面也使得。”李鹤扬了眉道:“即如此,我倒是有个主意。城外甘露庵香火鼎盛,又是从前皇后殿下清修之所,实在是个有福气的地方,不若请母亲过去修养修养。待得母亲身体强健了,你再接回来伺奉也就是了。”

    李鹳听说李鹤要送吴氏去甘露庵,哭着看向李茂行,李茂行把脸转在一旁,摆了摆手道:“你不知道那谢家二郎为人,他即插了手,你哥哥又不肯转圜,不与他个交代,再难敷衍得过去。就照你哥哥说的办,待得你成婚了,再将你母亲接回来由你们夫妇奉养也就是了。”说了这话,又把眼盯在李鹤脸上道:“你意下如何?!”

    李鹤看着李茂行赌气,冷笑了声,又道:“父亲也知道母亲脾性,是个好哄的,嘴上又松,若是在庵中说了甚,我们一家子只怕都要没下场哩。”李鹤原也知道即不能要了吴氏的命也不能使李茂行休妻,能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算是李茂行看在英娘的嫡亲妹子是皇后的份上了,只是就叫吴氏到甘露庵荣养,岂不是便宜了她,这才做此语。

    李鹳原还埋怨着李鹤心狠,听着他这话,倒是缩了嘴不出声,又把李茂行看了眼。李茂行也是无奈,忍气道:“你待如何?”李鹤扬起了脸:“儿子的意思,请主持在后院收拾一个干净整洁的屋子,再配个小厨房,就请母亲在里头静养。一应伺候人等与供奉,都由我们家供应,不叫母亲见着外人也就是了。”

    到了这时,李茂行还能说甚,只得满口答应,到底还嘱咐了李鹤道:“待得事毕,你也去信告诉你舅子们知道,好叫他们放心!”李鹤这才翻转脸皮,恭恭敬敬地与李茂行道:“是。”不待李茂行再说甚已躬身退了出去,径直回房将吴氏下场告诉了英娘知道。英娘听说,双手合十,念了声弥陀。

    且不说吴氏听着李茂行要将她送去甘露庵清修哭闹了一场,可李茂行与李鹳父子只怕得罪皇后,咬定了牙关不肯退让。吴氏无可奈何,只得含泪收拾了几个箱笼,又拉了李鹳的手道:“我的儿,可别忘了娘。”李鹳满口答应,又跪送了吴氏出了李府。

    要说英娘也并不是个好欺的,从前不过是叫谢显荣寒了心,如今看谢怀德肯支撑,她是敕封的县君,阳古城里论者诰命,哪个能越过她去,是以也强硬起来。与李鹤商议了一回,便假托着给夭折的双生子超度去了甘露庵,摆出县君身份来,勒令了甘露庵的主持小心看护吴氏,除着拿了李府对牌的来人,再不许有人靠近吴氏居住之处。若是有可疑人等靠近,只管拿下送去县衙云云。

    甘露庵主持自是唯唯,因有她出力,吴氏在甘露庵住的这七八年中,除着跟她来甘露庵的两个婆子,果然是一个旁人也没见着。待得李鹳娶妻生子之后,由李茂行主持着分了家,再将她接出来时,瞧着竟比李茂行还老上好些,英娘看得她这样,才算是出了一口气,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又说谢怀德料理了吴氏又借着齐瑱给顾氏教训这些事自然不能瞒着玉娘,好在他如今也是五品衔,梁氏得着宜人诰命,正好能递帖子求见,就由梁氏递贴求见,告诉了玉娘知道,又怕玉娘不肯信,竟将李鹤后来与谢怀德的信也带了来,奉与玉娘看了,觑着玉娘脸色微沉,又小心地道:“世子怕误了您与太子的喜事也是有的,只是也太冷静了些。”

    玉娘将信纸递换梁氏,正要说甚,就听着殿外有人声道:“殿下,您走慢些。”听着这句,玉娘脸上已泛起笑容。梁氏见玉娘这样,也顺着玉娘眼光看去,却见一个小小幼童身着朱红色团龙锦袍,白玉一般的小脸上一片端肃,正自家慢慢地迈步进来。只看幼童年纪,就能知道来的正是太子景晟。

    景晟进殿,梁氏如何敢坐,忙起身站在一边,看着景晟目不斜视地走到玉娘面前,摇摇晃晃地跪倒:“儿给母后请安。”玉娘不待景晟跪倒已下了座,亲自把景晟扶起,搂在怀中,摸了摸他手心,笑道:“好孩子,这是你二舅母。”梁氏这时已过来与景晟见礼:“臣妇梁氏见过太子殿下。”说着拜了四拜。

    景晟再充严肃,可到底也才岁余,听着自家母后说跪在自家面前的这个年轻妇人是他二舅母,乌黑的眼瞳转了转,从玉娘怀中挣扎出来。玉娘正有些讶异,却看着景晟摇摇摆摆走到梁氏面前,把个白白嫩嫩的小手往梁氏肩膀上一搭:“舅母,请,起来。不要多礼。”

    梁氏一早听说太子早慧,原以为世人奉承皇后太子,有所夸张,不想竟是比传言中更聪慧些,想自家儿子这般大时,还只会哭闹哩。梁氏也是因着讶异太过,一时竟是忘了起身。

    却是自景晟立为太子后,常叫乾元帝带在身边,乾元帝有一回召见他母舅安乐公世子时景晟正在一旁,看着乾元帝道:“舅舅请起,不必多礼。”他虽不解其意,到底记在了心上。今日听着玉娘说二舅母,都有个舅字,就叫他串联了起来,如法炮制了回,不独将梁氏震住,就连玉娘也吃了一惊。

    景晟看着梁氏不起身,只以为他说错了,白玉一样的小脸染上了胭脂色,扭身走回玉娘身边,把玉娘腿儿一抱,将涨红的小脸埋进了玉娘裙子。

    ☆、第340章 远虑

    玉娘摸着景晟后背与梁氏笑道:“你快起罢,这孩子臊了。”梁氏这才立起身来,又与玉娘奉承道:“妾在宫外久闻殿下聪慧异常,如今见着,倒是更胜传言。”玉娘笑道:“不过是爱学着大人说话罢了。”梁氏忙道:“那也要学得会呢。”玉娘方低了头与景晟道:“元哥儿,你舅母起来了。”

    匐在玉娘裙间的景晟偷出一只眼来,瞧着梁氏果然站在地上,转了乌溜溜的眼睛想了想,这才离开玉娘裙间,虽小脸上依旧带着红晕,偏又努力地把小脸板得一本正经的与梁氏道:“舅母与母后说话。”言毕,又同来时一般迈着缓步踱了出去,直瞧得梁氏目瞪口呆。

    看着景晟出去,玉娘方与梁氏道:“事我已尽知,二哥哥从来爱护姊妹兄弟,倒是一如既往。”言语中有夸奖谢怀德之意,却对谢显荣未加一字。梁氏也算是玲珑心肠,听着玉娘这话,顿时明白,也就笑道:“外子也就这些长处了。”

    梁氏虽有进宫告状之嫌,可谢显荣是什么人,玉娘还能不知道?从前她是养在甘露庵的庶妹时,谢显荣多嫌着她出身不堪,挑剔她举止,连眼角也少分过来,只恐她连累着谢家风气。可待得谢逢春要将她认在马氏名下,好送进宫来,这位知悉刑律的谢秀才倒不怕违了法纪。是以如今英娘在夫家吃亏,他唯恐叫人说他依仗势派,连累着他承恩公世子名头,倒是一些儿不奇怪。想来也实在是谢显荣与叫谢怀德冷了心,谢怀德才会首肯梁氏来告这个状。

    谢显荣与谢怀德弟兄俩,若是同心,互相串联,玉娘虽有智谋,奈何身在宫中,能亲控的事到底少些。如今看着他们暗地离心,自然不想叫对方独占了鳌头去,反倒更会殷勤。

    是以玉娘一笑道:“有这长处就很好,二嫂日后得着大姐姐消息记得来告诉我。”梁氏闻言起身答应,又屈身告退,玉娘只是点了点头。

    不想待得梁氏到家,玉娘那头的赏赐就追了过来,不过是一匹凌光缎,一对儿蜂蝶戏花金镶珠簪,都是十分平常的物件儿,承恩公府中胜过这两样的也有许多,可到底整个承恩公府唯有梁氏独有,可见玉娘对梁氏另眼相看,冯氏还罢了,马氏自以为是玉娘母亲。难免自觉脸上无光。可要怪玉娘,马氏哪有这样的胆;要怪梁氏?偏这事是玉娘做了来的,怪着梁氏岂不是说玉娘不公,只得哑忍。

    又说冯氏在谢显荣归家时,把梁氏进了宫,回头玉娘就赏出东西来的事告诉了谢显荣知道,又道:“若是贵重些儿的,妾倒也不计较。妾这些年来得着殿下多少好东西。偏是这样的家常物件儿,倒是叫妾不能安心。”玉娘虽是谢家方女儿,可如今已有君臣之分,是以赏赐越厚越是寻常,偏是这样平凡的物件,反见亲厚,于此可见在玉娘心上,亲近谢怀德夫妇远胜与他们夫妇。

    谢显荣也是聪明人,并不用冯氏点破就明白了,皱着眉头思忖了会,又问冯氏道:“弟妹近日待着你可有异常?”冯氏细想了会,慢慢地摇了摇头。

    谢显荣虽觉着玉娘偏向谢怀德,到底知道谢怀德不是个重利之人,倒是不曾防备着谢怀德会在玉娘面前告他一状。若是冯氏因此与梁氏生份计较,只怕反惹得谢怀德不喜欢,倒是不好。因此劝冯氏道:“殿下在家时原就与二弟走得近些,赏些东西与他妻子也不出奇,不用计较这些。你只管把殿下奉承好了就是。”冯氏听说只能答应。

    自此以后,玉娘虽待冯氏还同从前一般,却是常召了梁氏进宫说话,亲疏分明。世人多势利,看着谢怀德虽是承恩公次子不能承继爵位,却分明得着皇后喜欢,他日太子即位,额外加恩,赏他舅舅一个爵位也是有的,因此奉承谢怀德的竟不比谢显荣少。

    且谢怀德从前放诞潇洒,所学庞杂,正经也正经得,玩耍也精通,倒是与一般勋贵子弟们走动得热闹起来。连着乾元帝也听说了,还与玉娘笑道:“不想你二哥哥倒是个人才,只做个考功司郎中委屈他了。”玉娘正有意捧谢怀德上去,听着乾元帝这话,故意道:“我还以为您看二哥哥常不务正业,要多磨练一回呢。”乾元帝闻言笑道:“你要替你二哥哥辩委屈,直说便是,很不用这样婉转。”玉娘嗔道:“您都听出来了,哪里婉转了。”乾元帝失笑:“好好好,你没婉转,都是我太聪明的缘故,所以才一听就知道。”笑罢了,方与玉娘正色道,“依着我朝规矩,皇子四岁开蒙,五岁进学,元哥儿到底是太子且又聪明,不能当寻常皇子看待。是以我预备着明年就替他择太傅。”

    玉娘虽知乾元帝看重景晟,却没想着竟是心急至此,因此道:“便是明年元哥儿也不足三岁呢,能学甚呢?”这话倒也是玉娘的真情实感。景晟一旦拜了太傅,多半就要迁居东宫,母子们这样早分离,情感上只怕就要生疏。若是无有深厚的母子情分,如何使他悖逆父祖故旨?!

    玉娘这样当面发急,若是换个旁人在乾元帝眼中就是个不识抬举,只怕立时就要拂袖而去。可乾元帝待玉娘从来不比寻常,倒是他这里更怕玉娘会不喜欢,是以不独不恼,反摆出温柔态度来,拉玉娘在身边坐了,细细与玉娘剖析道是:“景淳儿时也聪明呢,只可惜高氏爱惜太过,以至于日后寻常。难得元哥儿聪明更甚,我如何舍得他重蹈覆辙。只是拜师之后,元哥儿就要挪出椒房殿,你不要舍不得,这都是为着你们母子们好。”玉娘听说,这才道:“圣上这样讲,我若是还不懂事,岂不是辜负了圣上美意。”乾元帝握着玉娘的手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元哥儿,你只管放心,虽然他迁到东宫去,每日还是要来与你请安,你自家也可以去瞧他,并不会使你母子生分。”玉娘听说,将头靠在乾元帝道:“有您这话,我还怕什么呢?”

    乾元帝见玉娘听了进去,方才放心,又揽了玉娘香肩笑问她:“你就不问问我替元哥儿择的太傅是哪个?”玉娘闻言心上一惊,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朝中大臣,我连着名字也知道得不全呢,能知道什么呢?”乾元帝道:“他倒是赫赫有名,你必定知道,他可是我朝头一个三元及第。”说了便把名字与玉娘讲了。

    说来乾元帝为景晟所择的太傅却是工部尚书沈从文。沈从文二十二岁上中了秀才,到得秋闱时便桂榜得中是个解元。次年春闱高中会元,殿试时,一篇文章铁画银钩,锋芒含而不露,又得当时的延平帝钦点状元,正是大殷朝迄今唯一一个三元及第。只是他虽也姓沈,却与沈如兰没有半分亲戚关系。

    说来做太子的因是下一任的皇帝,是以要的不是知识功底扎实,却是识人用人,更是临机判断。而沈从文的长处,并不全在才学上,是他见识明白,遇事常有先见之明,判断准确,是以至今历经三朝,岿然不倒,这样的人把来教太子,倒是比大儒更合适些。

    阳古城的玉娘自然不知道沈从文的长处,可沈如兰之女阿嫮又怎么能不知道,当日沈如兰还与阿嫮道:“此人有大才。”是以听着乾元帝提着他名字,大为讶异,这为君的要知人善任是不假,可通常这点子都要年纪略大些,再跟在父皇身边视政,慢慢地耳濡目染,由皇帝亲自教来,少有使太傅教这些的。便是有叫太傅启蒙,元哥儿如今才多大呢?乾元帝就这样性急?还是乾元帝起了疑心,故意用沈从文来试探她们母子?

    玉娘心上一时惊疑不定,面上却是丝毫也不敢露出痕迹来,反笑道:“原来是他,若是我知道的不差,他这三元及第如今还好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果然是当世大才。”乾元帝笑道“正是他。”说着将玉娘的头按进了怀里,脸上竟是带出一丝忧虑来。

    却是乾元帝近年来常犯头疼,从前吃着宁神丸一颗就能止疼,到了今年一粒宁神丸已是压不住了。这时乾元帝已得着元哥儿,原先不过因着他是玉娘所出,乾元帝爱屋及乌,是以看他不同景淳与景宁,可随着元哥儿日渐长大,竟是乾元帝平生仅见的聪明孩子,这时再看元哥儿已是满心期待。

    偏乾元帝几番叫御医署的御医会诊,有说是风邪入脑的,有说是操劳过甚的,总没个定论,虽无有性命之忧却是扰人安宁,乾元帝心上不免忧虑,唯恐自家病势日重,等到元哥儿长成时已不能亲自教导他,是以才早早地要为元哥儿开蒙,又把长与观察判断的沈从文定做太子太傅。

    ☆、第341章 拟名

    待定得东宫三师之后,景晟当真迁出了椒房殿,独自在东宫居住。又知景晟到底年幼,乍然离了玉娘,哪有不想念的,是以准许景晟每日在椒房殿用了晚膳再回去,饶是这样,景晟每日走时,水汪汪的黑眼瞳里要坠不坠的都是眼泪。

    乾元帝虽恨不能早早教景晟懂事知人,看着这样倒也不忍,可到底也是他自家开口叫景晟迁去东宫的,一时之间哪好自家出尔反尔,只得强忍,还转脸来劝慰玉娘,道是:“元哥儿这样小就能懂事,实是明智过人,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又因他想着到底景晟年幼,唯恐叫内侍宫人们奉承坏了,可是无处后悔去,便将如意拨了过去,使他贴身服侍,凭谁要作妖,立时来回他知道。如意能叫昌盛收为徒弟,认做义子,自然精明不让人,知道这是乾元帝信重他,若是服侍得好了,能得着太子信重,日后便是未央宫内宦中第一人,自然是加着小心服侍,不敢叫那些嘴上甜蜜的内侍宫人接近景晟。

    且因着如意是昌盛义子,而玉娘曾有恩与昌盛,如意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常在玉娘与景晟母子间周旋,为他母子二人联络传情,何况还有景宁在其中。

    说来玉娘将景宁带回,固然是为着叫乾元帝以为她生着慈母心肠,也有景宁当时抱着她不肯撒手的缘故。不想她那一回心软带回来的景宁,倒真是难得的纯善孝顺。

    景宁看着景晟得封太子,独居东宫,他不独不觉嫉妒,反想起他幼年时因头一个养母李庶人被废,无人抚养,就叫乾元帝扔去了广明殿,那时他比景晟还大些。宫人内侍们欺他年幼无靠,多有冷淡,若不是叫玉娘撞着他受伤,肯怜悯他,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模样。而景晟虽是太子,宫人内侍们不敢欺负了他去,可这样小年纪乍离了娘亲,也是可怜,是以课余常往东宫来探望陪伴景晟,一来二去的,这弟兄俩虽差了好些岁,又有尊卑之分,倒有些像嫡亲兄弟了。

    一次恰遇着景晟思念玉娘闹着要回椒房殿,如意苦劝不住又不敢去告诉乾元帝知道,只得在景晟面前跪了,不住地磕头。景宁见此情景,亲自问了景晟原由问得原由,开解他道:“太子与我等不同,祖宗江山将来都要由太子担起来。太子做得好了,娘脸上才有光辉,才能叫千秋万代夸得一声贤后。太子是贤孝的,不能叫娘失望呀。”

    景晟虽聪明过人,可实在太小,并不能全明白景宁话中意思,可看景宁脸上严肃模样,倒也知道是好话,歪了小脑袋想了想道:“我在这里,就是做得好了?”景宁又道:“太子英明。”景晟这才点头,扬了小脑袋,把小脸板得正正得:“那好吧。”如意与东宫诸人这才松了口气,又来拜谢景宁,景宁自是不肯承情。

    可乾元帝何等看重景晟,除着如意之外,东宫另有耳目,景宁在东宫这一番说话,自然传在了乾元帝耳中。

    景宁生母凌蕙从来不得乾元帝的意,若不是养在玉娘身边,只怕乾元帝多看这个儿子一眼也不愿意,不想如今他倒是已懂为君父分忧,且开解景晟的话,心胸宽大,来日未必不是一个贤王,因此倒也肯另眼相看。只是在景宁这里,乾元帝从前看重他,他是无有怨言;如今乾元帝看重他,他依旧安分稳重,倒是叫人对谢皇后另眼相看,都说她是拿着真心来待赵王,是以赵王才肯还以真情。

    转眼匆匆,景晟已做得四年太子,虽才六岁,白玉一般的小脸上常年是一片庄重,已是似模似样。

    乾元帝在宣政殿视政时已将景晟带在身边,大臣们起先觉着乾元帝把这样年小的孩童带在身边,便是太子,也可说是宠爱太过了些,不想他们君臣奏对时,太子端坐在一边倾听,黑溜溜的眼瞳认认真真地对了他们瞧,乾元帝说话时他瞧乾元帝,大臣们应答时,他又对了大臣瞧,仿佛听得懂的模样,偏又一声不出,倒是安静肃穆,一点不像年幼孩童。

    今日来宣政殿的是礼部尚书,却是晋王景淳自六年前折了未出世的长子之后,与三年前得了长女,因是春日里生的,乳名就唤了华姐儿,两个月前方得着长子,乃是乾元帝头一个孙儿。这一双孩儿都是晋王妃徐氏嫡出,倒也得乾元帝喜欢,因此特命礼部拟几个嘉字来,他好赐名。

    礼部共拟了四个名字上来,敏、敬、靖、温。折子搁在乾元帝面前的书案上,礼部侍郎夏言正待解说一二,就叫乾元帝把手指一点止住了。

    乾元帝因与一旁的景晟道:“这是你侄儿名字,你来看看,哪个好些。”景晟闻言,唯唯答应,从一旁特设的小凳上起身,迈了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到乾元帝书案前。书案即宽且高,景晟到底年小,便是他比同龄孩童高挑些,站在书案边也堪堪只露出一双眼来。景晟将六个字,慢慢看过,点了“匡”字道:“这个好。”

    乾元帝本心上倒是看中了这个“温”字,“德性宽柔曰温;和顺可即曰温;仁良好礼曰温;乐育群生曰温;宽仁惠下曰温。因问景晟道:“你为何喜欢这个?”景晟清清楚楚地道:“匡者,贞心大度曰匡;以法正国曰匡;辅弼王室曰匡;弥缝灾害曰匡;正君之过曰匡。大哥之嫡长子,为父皇诸皇孙之长,自然身份贵重,责任重大,是以儿臣以此字期许。”

    乾元帝听了,把景晟看了会。

    说来皇位传承从嫡,可这下头却还有个“从长”。若是嫡子年长而庶子幼弱,便是庶子之母再有宠,或是外家再有势力,也难撼动嫡子地位。都说是国赖长君,少有皇帝因为爱重庶子,要叫他做太子,好端端地将年长成人的嫡出长子废黜,动摇国本的。便是当年汉武帝的戾太子,也是戾太子被废身死在先,方有汉武帝立刘弗陵为太子在可若是情形倒转,庶子年长强壮,嫡子极幼弱。嫡子长成之前,庶长子常年在朝中收拢人心势力,倒是能叫年幼嫡子根基不稳。

    是以乾元帝才想与皇长孙个“温”字,以警示景淳宽容和顺,勿生异心。不想小小年纪的景晟竟有这样胆气,敢以“能臣贤王”期许,与其说期许皇长孙,倒不如说,这字是赐与景淳的。一时倒是不知是说景晟初生牛犊,还是说他果然天纵聪敏。

    景晟看乾元帝瞧着他不说话,又点了余下几个字道:“这些字义虽好,可瞧着却不像祖父给孙儿的。”乾元帝已叫“匡”字震了震,再听景晟说话,格外有兴,挥退了夏言,将景晟抱在膝上坐了,道:“如何不像祖父起的,这匡字我瞧着才不像。”

    景晟指了温道:“此字不功不过,安稳度日,哪里是祖父对孙儿的期许呢?”乾元帝便一指“敏”字:“应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断如神曰敏;明达不滞曰敏;闻义必徙曰敏;才猷不滞曰敏;好古不怠曰敏这个呢?”景晟与乾元帝亲近,虽知乾元帝这是考他,倒是一点也不知道害怕,笃笃定定地道:“与臣子可。”

    乾元帝听说,又故意道:“你如今是太子,与你大哥实情说来也有了君臣之别。待到日后你做得皇帝,更是先君臣后兄弟,与敏字又如何了?”景晟白生生的小脸上一抬:“大哥如今待着我亲近,且安分沉静,又何必把这字来提点他,没的疏远了弟兄。”

    乾元帝听景晟有这样心胸,又是得意又是感叹,又怕是三师们看着他从前算计刘焘,怕景晟依法炮制,不肯放过景淳,到底景淳是长子,是以故意教唆了景晟,是以故意把脸一沉,问道:“你把善心来对他,若是养得他心大了,你待如何?”景晟小脸上一片端肃:“儿臣即已仁至义尽,自然从国法处置。”

    仁至义尽,自然无需再忍,那时天下臣民尽知,哪个能说他这个做皇帝的弟弟不能容人。乾元帝听到这里,得意之情几乎溢于言表,到底他做了二十余年皇帝,依旧耐得住性子,口角微微带了些笑容道:“你即有这等心胸,我也不辜负你,就依了你的意思。”景晟脸上立时就笑了开来,坐在乾元帝腿上晃了双腿道:“爹爹,我们去瞧娘罢,叫了五哥一起。”这会子倒又是个孩童模样。他面目本就生得肖似玉娘,尤其一双眼瞳,水汪汪的,如今年纪还小,笑起来不过是个可爱模样,待得长成,这个柔情无限的笑模样,不知道要碎了多少少女芳心去。

    看景晟这样出色,乾元帝早就想去告诉玉娘知道,听着景晟要叫上景宁,也肯答应。景晟便使了如意去唤景宁,自家同乾元帝一起出了宣政殿,分别上得自家坐辇,摇摇晃晃地到了椒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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